雨终于停了。
远处的山脉碧如翡翠,近处的池水清若明镜,水中的荷花则艳比少女。
活泼的鸟儿飞来了,在空中,在林间,吱哇乱唱,恣意飞翔。
娘亲手提着满满的一篮鸡蛋,鸡蛋上面,则放着一张红纸贴,那上面写着我的姓名,出生的时辰以及一些极为吉利的话语。我紧跟在娘亲的身后,手里提着一块刚从集市上面买回来的肉。我们此刻前往的,正是罗先生的私塾。
罗先生尚未病愈的那几天,我和蓝池天天都会去私塾,帮助罗先生熬药,洗衣做饭。娘亲知道了罗先生的情况之后,默许了我的行为。善良的娘亲,甚至杀了两只很会下蛋的老母鸡,嘱咐我炖了给罗先生吃。
而罗先生病愈之后,在蓝大叔和蓝大婶的陪同之下,亲自到我家来了一趟,说是来登门致谢的。他们几个人在我们家关着房门嘀咕了很久,最后似乎达成了一个协议。
当天晚上,娘亲在床上辗转反侧,折腾了好长的一段时间也未睡着。直至我半夜醒来,却发现她仍然抱着膝盖,呆呆地靠坐在床上,似在想着什么事情。
第二天早上,我被娘亲叫醒了。她的嗓子有些嘶哑,看我的眼神也是极为复杂。
“红红,”她说:“你很想读书么,娘亲每天教你认一些字还不够么?”
“娘亲,”我被她郑重其事的语气给吓着了,想了一想,我的心内顿生几分模糊和混沌。是啊,读书何用。在这男尊女卑的古代社会,学而优则仕,男子读书是为了列朝班,铸铜山,建功立业。读书不仅为“修身”、“齐家”,更为了“治国”、“平天下”。自古以来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那是因为女人读书之后精神上会自由,思想上会独立,而男人则无法掌握女子。想到这里,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对娘亲道:“读书为明理,明理为做人,红红想成为一个一个明理之人,而读更多的书,会让我明白更多的做人道理。”
我之前的那些想法,在古代社会,可谓是离经叛道,自然也不敢跟娘亲提起,所以我便想了一个折中的方法,但愿娘亲能够接受。
娘亲出神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问我:“红红,你每天下午呆在竹林里,是不是为了听罗先生授课?”
娘亲怎么知道的!我心头大惊,不由自主便脱口而出了这个问题。
娘亲的笑容有几分苦涩:“你果然像你的爹爹,爱读书!”
“爹爹也爱读书么?”我的爹爹不是个卖豆腐的么!
娘亲看我的眼光有点躲闪,她含含糊糊地点点头,然后对我道:“你不要管是谁告诉我的,只是昨天罗先生跟我说,这段时间你一直在照顾他。而他见你聪明伶俐,很想收你做义女,并且教你读书认字,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真的?”我虽然心下高兴,但还是努力抑制着没有表现出来。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娘亲,我道:“娘亲如果不答应,红红、、、”
娘亲笑着摸了摸我的头:“放心吧,红红,娘亲已经答应了。”
我一头扎进娘亲的怀里:“谢谢娘亲。”
从娘亲的口里,我知道了古代拜认义父义母的一些仪式。于是,吃完早餐之后,我们就为此准备起来。娘亲从集市上买了一大块新鲜的肉,又装了满满的一篮精心积攒起来的鸡蛋,我们还从蓝家借来了笔墨纸砚,由蓝池亲自执笔,在红纸贴上写下了我的姓名,生辰八字等信息。蓝池还特意在红纸贴的上面写下了一些吉利话,以示祝福。
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娘亲带着我,向私塾出发了。
没过多久,我们来到了竹林旁。竹枝摇曳,竹叶婆娑,犹如少女的罗裙,曼妙生姿。在清风的吹拂下,经雨的竹林散发着迷人的清芬。
终于,私塾近在眼前。
娘亲举手敲了敲门,有人应声而出,竟然是蓝池。少年的脸上,是了然的笑。那笑容,清澈明净,直如竹林外那一碧如洗的天空。
“夏大婶,先生正在祠堂里等着你们呢!”蓝池将我们两个引到祠堂外,然后便去了后院。
门是开着的,娘亲和我走了进去。但见圣人画像下,罗先生正襟危坐。此刻,他清瘦的脸庞带了几分严肃。
我们将鸡蛋和肉放到案桌上,罗先生冲娘亲点了点头,娘亲敛衽为礼,轻轻退了出去。
按照娘亲的叮嘱,我将早就准备好的红纸贴交到罗先生的手里,然后恭恭敬敬地冲他磕了三个响头。这样德高望重的长者,即便是在遥远的二十一世纪,也是受得起我这几个响头的。
“先生,红红以后就仰仗先生的关照了!”磕完头之后,我如是道。
罗先生笑了:“还叫先生?”
我一愣,继而恍然:“义父。”
“起吧。”罗先生,此时已是我的义父,慈和地冲我抬了抬手。
这么简单,不是还要拜见宗庙,祈求另取名字么!
似是看出了我的惊讶,义父淡然一笑:“仪式繁琐,其意在心,心诚,便无仪式亦可!”
嗯,我这位义父倒是蛮开通的。
我刚站起身,屋外传来了蓝大叔蓝大婶他们的声音:“恭喜罗先生,喜得义女!”我心有牵挂,抬眼往后看去,果然看见娘亲正站在蓝大叔他们的身后,微微笑着看着我——
盛暑丛色寒,闲宵槭槭叶声乾。能清案牍帘下见,宜对琴书窗外看。
盛夏时分,暑气正浓。私塾后的竹子,或娟秀文雅,或俊逸挺拔,或潇洒飘逸,姿态各异,极是秀劲绝伦。
隔窗看着那丛幽竹,听着义父的声音隔着薄薄的门扉,清晰传入我的耳中,我的心中,自是一片安宁祥和。
一个多月以前,拜认了义父之后,我便天天来到私塾,在义父特意为我安排的一个小房间里,与塾馆内的学童一样,开始读书认字了。说来惭愧,在另一个世纪,我从小学到大学,一直读了十多年的书,可是回到这古代,我仍旧得重新学起。因为这个时代的字是繁体字,有很多我虽然认识,但是要写出来还是有一定的难度的。再说,惯用硬笔的我,毛笔字写起来也很艰难。
而经过这一个多月,我对古代的私塾教育终于有了一定的认识。
义父的塾馆里,学童年龄各异,程度各异。最小的学童只有六七岁,他们先由识字开始。他们的识字课本,有一个共同特点,即句子短,句子整齐,四声清楚,平仄互对,音节易读,字很大,即使不很聪明的儿童,也很容易读,琅琅上口,很快读熟,句子读熟了,字也记牢了。
八到九岁的学童,完成了识字教育之后,就开始读书教育。所谓“读”,是读出声音来,琅琅上口,强调读熟背诵。读的范围,便是《四书》、“五经”。
等到四书五经能熟读熟背之后,学童们便开始学习吟诗作对,写文章了。
蓝池是这群人中的佼佼者,每次写文章,他都能引经据典,尤为可贵的是,他并不固囿于一家之见,很多时候,他还有自己的看法。
说到义父的教育方法,倒真可称得上是因材施教。二十多个学童,他们分别按照不同程度读不同种类的书。同一间教室,有读《三字经》的,有读《论语》的,有读《诗经》的、、、高声朗读的时候,此起彼伏,铿锵有韵。
义父在教的时候,先点句领读,再由学童跟读。教完一组学童之后,由他们自己去诵读,一遍又一遍,直至滚瓜烂熟。接下来再去教另一组不同程度的学童。
不过,每到下午的时候,义父就会上一次大课。那就是所有的学童先听他诵读一篇文章,然后他再仔细讲解这篇文章,等到大家熟读之后,再各抒己见,发表自己对这篇文章的理解。在李家村的六年时间里,我每天下午听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堂大课。
对于我的教育,义父是开了小灶的。首先,因为我的性别问题,我不能跟其他学童在一个教室里上课。义父特意在教室的隔壁,另辟了一个小小的房间,专门作为我的教室,对外他声称,那是他特辟的“休息室”。每上三刻钟左右的课之后,义父便会到小房间休息,喝上一杯茶,然后检查一下我的功课。
义父知道我曾在竹林中听过他授课,所以我能朗朗读出那些文章并且做出解释他并不奇怪,他最为苦恼的是,我的字总写不好。由于那一世教育的影响,我写的很多字都是似是非是。有点像,但是笔画又少了很多。后来慢慢地,义父从那些似是非是的字中,竟能猜出我写的东西是什么意思了。我经常感慨,果然大儒就是与一般人不一样!
在他的面前,我并没有表现得像个天才。相反,那些晦涩难懂的古文,我学得甚至有点吃力。再说,由于时代的原因,我不敢把后世一些离经叛道的解读说给他听。所以在他的眼中,我只是一个学得还不错,偶尔还有点小聪明的小女孩。我的才华,自是赶不上他的得意门生,蓝池同学了!
正出神中,外面响起了喧哗声。看着夕阳的金色徘徊在竹林枝叶端,我意识到,放学了。
门帘被轻轻一掀,进来的是那个秀如修竹的少年。看着我,他的眼睛弯了起来:“红红,今儿错了几个字?”
由于我常常写错字,也常常被义父罚字。在这一点上,义父是绝不徇私的。我每写错一个字,他都要我罚抄几十遍。而这个最原始的方法也极为奏效,被罚抄的次数一多,我写错的字倒是少了起来。以往我写上一段文章,能错上几十个字。现在,我只在不小心的时候,错上那么几个了。所以我回家的时间,由原来的薄暮时分而减至现在几乎可以与其他学童同时回家了。
义父的“休息室”,除了我之外,平时只有他的得意门生蓝池能进去。在外人看来,这是义父给蓝池的殊荣,而我知道,这是因为,蓝池和他共守着一个秘密:那就是,休息室里还有另一个小教室,而小教室的学生又是非常特殊的,她是义父塾馆里收的唯一一名女弟子。
我懒懒地看了蓝池一眼,开始收拾桌上的笔墨纸砚。蓝池“扑哧”一笑:“对不起,我错了,红红今儿一个字都没错!”
我也笑了,为自己的孩子气:是啊,我何必跟一个小少年计较口舌上的便宜呢!
“谁一个字也没错呀!”随着一阵熟悉的声音,义父呵呵笑着也进了房间。
我将手头的文章交上去,义父一边看,一边不停地点头:“还不错,红红这段时间进步很快,当真是一个字也没错!”
“是义父教导有方。”我正正神色,忙道。
蓝池笑眯眯地:“先生教导有方是其一,红红聪明努力是其二,二者缺一不可!”
义父乐了:“你们俩个不用拍我的马屁,今儿天也晚了,快回吧。”
是得回家了,来私塾读书的这段时间,我几乎没有时间帮娘亲干活儿了。每次一到家,看见娘亲忙得团团转的样子,我的心里便滋生了几分内疚。
“走吧,红红。”蓝池早就收拾好了东西,静静地倚在门边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