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美驾车又起,马车继续前行。车中,流姬身上衣衫单薄,外头初秋微寒,略打哆嗦,刘娥见其如此,则从包袱内取出自己一件白素绣金菊披风,替她披上。
流姬见她竟如此体贴自己,不免又红了眼眶,看这披风如此熟悉,又问:“此物可是从前你在玉香楼所用?”
刘娥答了声“是”,又道:“这披风虽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却总是绣娘一针一线细细缝织,既与奴有缘,又怎可轻易抛舍?”
流姬连声赞道:“昔日玉香楼里,难怪鸨儿疼你,一众姊妹怜你,来往客人爱你。若换做是我,只恐早就将这些个破旧之物给处理了,原是皆因你待人接物,是不一样的,而今,倒也教我受益几分。”
二人又寒暄了一番后,不觉马车突然停了下来,龚美在车外道:“娥妹妹,这边到客栈了。”
刘娥与流姬二人携了披风下了车,见眼前这客栈修葺得也有几分气派,比起从前在长洲城中最为奢华的客栈,亦能堪比。
刘娥又看这客栈的匾额,所题之名为“客留馆”,三人这便一同进去。
刚踏进店门,已有店家相迎,问道:“敢问三位客官,远道而来,是要住店还或用餐?”
三人看着店中,不知是天未放中,还是何故,竟无有多少来往店客。再看这店家,布衣粗织,头戴方巾,身上瘦骨嶙峋,倒是个极爱钱才之人。龚美道:“就与两间屋子即可,只今日暂住一夜,明日一早就可动身。”
刘娥刚要拒了,可此话一出,便不好再言。
店家领了三人上楼,又吩咐伙计将门外马车牵到后头喂食。
那店家边走边道:“三位客官,我这店虽不大,却都是些上房,莫看这时候店里人少,尤是到了晚间,南北通行客商,皆住我店中!”于是,又一番好夸赞自己店中的好。
说着,便已到了楼上两间连着的屋子,两屋房门紧闭。店家先开了两间房门,于门口,便先让三人看了一番里头陈设,皆如新置,且都有小巧玲珑之感,着为清秀。店家看这三人都已满意,又笑道:“照店中规矩,该是先付定银二十两,不知三位客官……”
“二十两?只消一宿,怎的如此要价?”流姬一听这“二十两纹银”,因受了些贫困时日,大觉诧异,便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店家打量着流姬的衣着,见她虽有披风穿着,却也遮不住里头衣衫褴褛,破旧不堪,何况是灰头土脸之样,与其他二人的衣着打扮实不相同,知她来历可疑,便也没了先前的好语气,只怪道:“莫非这店钱还要你付不成?何况这只是定银,明日结算时,这多的还是要退的!”
“这……”流姬被他此话逼得语塞,又见自己身上如此,难怪他有这番两样眼光,自觉羞愧时,只垂了头去,不再多言。
“罢了,”刘娥从包袱中取了二十两纹银交付给了店家,又劝道,“好歹也只是一宿,何须为此区区银两坏了气性。”
那店家接过纹银,捧在手中喜不自胜,笑道:“还是这位姑娘明些事理,”又奉承道,“几位客官,里头请!”说着便将三人迎了进去,又道:“房中样样皆是全的,若缺什么、少什么,只需在楼上叫一声,小的立刻让人送进来。少时便是饭时,小的餐餐也会命人上楼亲自叫唤。”
刘娥见他如此两面,也是大有不同,嗔道:“真真是个势利的小人!”
那店家却并未生气,反倒为了这些钱财,也知刘娥并未真正生气,依旧笑脸相向,继而笑道:“您过奖!”
龚美见他仍未肯离去,则又舍了他一两碎银,才将其打发走。
三人各自进了房门,但见三人俱有不同之感。龚美见房中笔墨纸砚样样齐全,有书架列于墙边,上头都是大宋开国所印刷的新书,里头一派书房之象,想这龚美,出身银匠,何曾对书籍上心!刘娥与流姬二人进得房中,也有不同之感:那刘娥四下环顾一圈,只见房内分明是一闺秀之房,珠帘帐缠两床前,菱花镜置百妆中,桌上尚有刺绣待人前去拨弄,比之从前玉香楼,也可媲美;流姬也许过久了贫困之日,或是已生无可恋,面对这些个东西,竟不曾上心半分,甚为出奇,只一人将披风放在梨木圆桌上,随后便去妆台前黑漆镂花圆凳坐下,独自照着菱镜看着自己如今憔悴不堪之容。
刘娥见她似有忧愁神色,遂取下面纱,一并同包袱放在那桌上,随后打了打了湿毛巾与她,自己则取了妆台上的篦子替她重新篦了头,一面篦头,流姬又用毛巾擦净了脸,随手放在一边,问道:“妹妹,不知我如今可有从前美貌?”
刘娥摸着她那乌发,道:“姐姐风采依旧,不减当年。”
流姬含笑地闭上了眼,笑道:“连你都骗我,流落街头多日,便是再美的样貌,只怕也已流逝!”
“姐姐切莫这样说,来日方长……”刘娥话未说完,便自知失言,则道:“姐姐可曾生了店家气?”
“时过境迁,世人皆是如此,我生气又有何用?”流姬无奈道。
刘娥听这话,其中大有深意,嘴角只微微扬起,不再多言,只静静与她篦头,很快便已将头发理好。
这时,外头一伙计敲了两间房门,道:“三位客官,午饭将已备下,请至楼下用些。”
刘娥听后,高声回了他。又见流姬身上衣物,实难出去见人,道:“姐姐与我身量一般,不如就换了我的衣服出去罢?”
流姬只点了点头,刘娥随即去打开包袱,知她平日爱穿些鲜亮的衣服,好在包袱中也曾有些,则取了这几件出来,让她进了帘内换上。
不多时,流姬已经出来,刘娥一见,却果真与当日无二,不免暗自称赞,却不敢明说于口。
二人一同出了房门,也恰巧见龚美正要关门,刘娥朝他只点了点头,无意间又看见房内些景象。流姬则关了自己的房门,三人便一同下了楼去。
真是:
君子之游世也以德,故不患乎无位;小人之游世也以势利,故患得患失,无所不为。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