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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卷一·第二(3)

有笃笃敲门声。我醒了,坐在地铺上。是的,有人敲门。我开了门,啊,进来的人像泥塑一样,星光下根本看不清脸。我差点喊出来,对方却示意我不要出声。在他低头的一刻我认出来了:眼镜小白。他浑身已经被泥污糊起来了。我要把灯点亮,他同样制止了。我像他一样极小声地说话,告诉一天里怎么也找不到他,有一回看到了,可只一眨眼又没了。这一天真是吓人,真是无法预料,现在一切只好由它去吧。小白无心谈这些,只说:“快走吧,我就是回来找你的。我原想你只有十分之一的可能还留在这个屋里——想不到真是这样!你真是怪人!快走吧,立刻就走,一点都不能耽搁……”“为什么?”“你傻吗?他们会饶过哪一个?村子现在虽然没有封锁,可是已经相当危险了!”“不,我没有任何过错——你也一样,我们干吗要害怕?公安系统会管的,只要讲起码的道理,我们就不必躲开。”小白气得胸脯一起一伏,然后不再说话,只揪紧了我往外拖。

我定定站在原地,拒绝了他。

小白看看腕上的表,有些绝望。他小声叹气。最后他回过身,可是还不想出门。我劝他快些离开吧——我这时担心他说得有一定道理,更担心他在整个事件中卷得太深。可是我仍然不能相信他会支持和策划一场没有理性的狂躁,会是一场暴力的推波助澜者。

小白要走了,走前丢下一句:“老宁,你太天真了,你会为自己的天真付出代价的!”

他走了。但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他又转回:再次劝我一块儿离开。我再次拒绝。“那好吧,老宁,记住我的话,几天后如果没事,你就到一个地方去找我。”他附在我耳边说了一个地方。我点头,约他不久以后去茅屋里找拐子四哥——他苦笑了一下:“你真是天真啊!我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去那里了。”说完这句话伸出了手:

“给我吧。”

“什么给你?”

“《锁麟囊》。”

我明白了,他原来是索要那盘录像带。直到这个时候了,他还记得这个。我甚至认为他再次返回就是为了索要这个。我从背囊里找出来,还给了他。

下半夜响起一阵阵狗吠声。有生人进村了。我从窗户看去,发现街上有交叉的射灯光柱在晃动。我明白,小白预言的什么可能正在发生。可我没有一点紧张,因为我知道自己并没有做任何需要害怕的事情。我认为自己始终秉持了理性,在整个事件中做了应该做的事情。我甚至相信小白也同样如此。即便是老健和老冬子苇子,也在很大程度上是被迫做出了反抗——惩治者如果公平的话,就不该放过那些真正的肇事者,不该忘记追究那个多年来作恶多端的棒子队,那支欺压平原百姓的半隐半显的黑武装。

直到天亮,没有任何人来我这儿。我想在见到老健他们之前,自己不该离开。现在我最想知道的是整个事件发展到了什么地步,村子里死伤多少、失踪多少——我知道死人是肯定的;还有的人在冲突刚起时就被棒子队抓走了。

一辆辆警车停在街上。行人敛迹。过去一直在街上溜达的狗被各家各户拴在了屋里。半上午时分,悬在树梢的高音喇叭响起来:“……各位注意,注意!全体人员不准外出,不准……十八岁以上者于天黑前到村委登记。各位……”这是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像是外边来的陌生人。这个声音响过不久就是一个熟悉的嗓门了,那是独蛋老荒:“老少爷们听见了吧?赶在晌午头来一趟吧,跟上级说道说道,大人不见小人的怪,天大的事也总要过去是吧!年轻人要听话,让家里老成人领了来……”

整个一天我都待在村边的小屋里。我在想今后几天该怎样过。没有其他人的声息,没有一个人来这里。午夜难眠,村子里静极了,狗也不吠一声。这个夜晚我才记起,自己容身的这个屋子原来是一个牲口棚,机械化以后牲口没有了,就闲置起来,于是就成了小村的客房——许久了,只要小白来这片平原,除了住过一两次我和四哥的茅屋,再就是待在这里了。我在这个夜晚嗅到了一阵阵马粪的味道。地铺阔大舒适,这让我想起一个人待在野外的帐篷里。几天的生活从眼前一一闪过:我来看望小白,然后就是与红脸老健等人的朝夕相处,与村里各色人等的交往。我的朋友小白是一个失恋者,而在他的眼里,我也是一个失恋者。尽管我拒不承认,但直到最后他还是这样认为,说:“我从一个人的眼神就看得出,看得出这人是不是一个失恋者。”与我不同的是,他从头讲出了自己的故事,而我却缄口不语。

我是一个失恋者吗?不,我是一个即将丧失最后一片土地的绝望者,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我和许多人一样,从此将日夜悲伤,在大地上游荡。

小白啊,今夜你在何方?如果这个时刻你还在身边,我会告诉你:失恋者和绝望者的眼神可能是不尽一样的,虽然它们相去不远。

02

走在大街上,我从那些老人、姑娘和小伙子的眼睛里,都看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神色。这种神色即便在他们欢笑的时候也会隐约地、时不时地流露出来。因为欢笑是极易消失的,而那种神色却是凝固在眸子里,渗入了心的深处。当然,小白也许是对的,失恋与之相比也有极大的相似性,它们在某种意义上说可能真的是一回事。

我第一眼看到苇子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感觉。而他的岳父独蛋老荒却没有这样的一双眼睛——苇子此刻哪去了?他肯定像小白一样,逃离了村子。还有老健,这个红脸壮汉如果没有发生其他的意外,也一定远走高飞了。

我心里正念着苇子他们,一个头包蓝色围巾的女人来了——原来是苇子的媳妇。她一进门就哭着问:“你见过我家男人吧?你那天和他一起不?”我说最后只在混乱中听过他的声音,再也没有碰面,因为那一天人太多太乱。“后来呢?”“后来就不知道了,我到现在都没有见过村里那些人,红脸老健和老冬子也没见。”“见小白了吧?大概是他们在一起吧?”我心上一怔,赶紧摇头否认:“没,小白我也没见……”

她抹着眼睛:“我怕他是被那些人逮住了。他们抓走了好多人。听说外村也抓了。”

“你爸老荒呢?他不会让苇子出事的,你放心吧。”

“他才不会管他。再说我爸什么都不知道,我问了,他什么都不说。再问,他就嚷一句:不听我的,那还有个好?管住你男人吧,别让他跟上红脸老健闹腾,他们早晚都得闹到局子里去,一个也跑不了。”

“你爸那天在路上拦截过人群,他和邻村的头儿一块儿从一辆轿车上下来,老冬子差点把他们的车砸了。”

“我爸暗中和集团的人结成了一伙,他为了一笔钱财,恨不得把自己的女婿也送到局子里去。这会儿大家都看出来了……”她的声音放得很低,瞥瞥四周:“千万防着我爹啊,有了苇子他们的消息也不能让他知道,啊!”

我明白,点点头。

她走开了。我在窗户上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后来我发现这间屋子四周的草垛子旁、巷子口等,都有一些人在晃悠,有的人正在使用对讲机呢。妈的,原来是这样。我在屋里徘徊了一刻,决定立刻离开这儿。地铺上是我的背囊,我把几样简单的东西收拾一下,背起来就出门了。

刚刚走了没有多远,一个三十多岁的人跟了上来,拍打一下我的肩膀:“喂,伙计,你要到哪里去?”“回去,我在这儿待够了。”“你登记了吗?”“为什么要登记?我又不是这个村里的人。”那人一脸怪笑:“那你为什么猫在了这儿?这就更得说说了。”我琢磨着,灵机一动说:

“我是村头的朋友,不信我们去找老荒!”

那人尾随我进了老荒的院落。老荒正好在院里磨一把牛耳刀,见了我故意不理,端刀试刃,想把一绺胡须剃去。剃去了,只剩半边胡须的老荒显得十分可恶。他好像刚刚看清我是掮了背囊的,大睁眼睛问:“啊嗬!你要走?”

“我来问问领导,如果没事了,我就回去了。这边挺乱的。朋友也不见了。”

老荒左手端刀走过来。

“你这是要干什么?你这样吓人不是?”我盯住他。

他于是把刀放下,擦擦手说:“我想杀头羊给局子里的人吃,人家受惊了。”他这样说时看看跟我进门的人。那个人瞥瞥这边,退到了门外。

我又说一遍:“你这儿如果没事了,我该走了。”

老荒说:“唔哦,那不合适吧。都走了还成?老健小白老冬子都撒丫子跑了,剩下我一个老荒顶着这么大的祸患?你们倒是留下来陪陪我哩!”

“你女婿呢?他陪你不行吗?”

“他一个愣头青嘛。你和小白这些鸡鸡分子才是主心骨嘛——你说是吧?嗯?是吧?”

一股冷肃之气从头灌到了脚。我盯住他:“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该不是说我们挑起了这场乱子吧?你大概还记得你怎样跑到我们那儿找老健,拍着胸脯说要领人干一场的话了吧?你如果忘了,我们可都记得!我可以证明!”

老荒跳了一下,去看那把刀,又瞥门口的人,嚷:“那是个圈套!那是你们几个逼我上套!这个谁不知道?我幸亏没上你们的当哩……”

“你已经上了套了,你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嘛。你说你才是一村的头儿,这事一直是你领着干;你还找了记者溜溜合伙儿干。这是事实吧?”

“嘿,我这回被你咬住了。你懂个屁。我哪有那么傻哩。我不过是直眼瞅着你们怎么干哩。国有国法,村有村规,咱村的规矩几个外乡人就破得了?你要走?先别走了,你就躺那地铺上,一天小白老健他们不来,一天你就得躺在那里。最后说不定你还得替他们顶罪哩!”

“你给他们顶罪不行吗?”

“我不是他们一个道上的,你是。你客气什么?你就别客气了!”

我真想上前去把这个半边胡须的家伙揍一顿。

“你知道你和几个朋友闹这场乱子有多大吗?听上级说损失好几个亿呢。这不是死罪吗?不要我说你也明白嘛,这罪得多几个人顶着,要是他们都跑了,到头来就剩下了你一个,那你可就麻烦大了!”老荒得意了,伸手捋起了剩下的半边胡须。

我在琢磨他的话。这会儿我更加确信:小白和老健他们真的跑开了,没有被逮到。

“我看你还是回那个地铺上吧。官家有事问你也找得到你不是?回去吧,要是闷得慌,我有工夫就端一壶黄酒去陪你。”

03

老荒说到做到,后来的两天里他都到我这儿来,还真的端了一壶黄酒。他让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按时给我送饭,他来时就加几个菜,还说要与我对饮。“我说过嘛,别人哪有什么好酒,我才有呢。来,咱们边喝边拉,把心里的闷气都吐出来。”他盘腿坐在地铺上,面对一个矮腿小木桌,给我把杯子注满。

我喝了一口,发觉这酒果然很好。

老荒举举杯子,一连饮了几杯,把桌上的凉拌猪耳朵嚼得咯吱咯吱响。他的脸红了,接着嘴巴歪了,厚厚的下唇拉得很长,一下下点头说:“满村里就这么几个好小伙子,都抓走了。我心疼啊,去保卫部要人,人家不干。真局子还要从头查。就是嘛,有罪证嘛。他们砸了多少,怎么干的,人家是一清二楚。老宁啊,你说说这个红脸老健害了多少人?他自己倒跑没了影儿——还有你们那个军师小白,也跑了。跑也没用,早晚抓他们回来,这是死罪啊!”

“他们到底抓了多少人?”

“也没有多少,三四十人吧。”

“这还不多?死伤了多少?”

“也没有多少,死了三个,伤了十来个。”

“我们这一个村,还是所有参加的人?”

老荒撸了一下湿漉漉的嘴唇:“所有的吧。还不是最后的数儿,最后到底是多少,那得等等看。”他又呷一大口酒:“人家说你是‘二军师’哩。”

我冷笑:“人家说你是总指挥。”

“那角儿该是老健。这个你比我清楚。”

“开始是老健,后来你就把权抢了去——这个我们大家都可以证明。你找老健小白他们,他们如果到场,就会一起证明。”

老荒吱吱吸气:“这玩笑可开不得!我说过,‘二军师’这个名儿不捋掉,那就是死罪啊!”

“怎么才能捋掉呢?”

老荒把头探过来一截:“老健小白他们,还有老冬子几个,都藏在了哪里?你不会不知道。他们一到案,也就没你的事儿了。你可不能当了他们的替死鬼。”

我喝了一大口酒,砰一下放了杯子:“我说过,他们真的到场,你就成了替死鬼。”

老荒嘿嘿笑,抓抓耳朵,拍着膝盖:“老弟你是过虑了。你想咱跟集团和局子是什么关系?实话告诉你吧,他们谁的话也不信,就信我的。咱是一级领导哩,老健不行,他那等于长毛造反。他们这回都完了……”

他的眼斜了,嘴里满是泡沫,抓杯子的手也开始抖。我明白酒劲儿上来了,他的脑子已经浑了。

我点头:“是啊,我听说他们集团的人奖励给你一辆高级轿车,比邻村那家伙的还要好!”

“比他的好!他算什么啊……”

一句话刚说了半截,他突然收口,汗水从头上颈上哗一下涌出。他站起,看看窗外又坐下,再次抓起酒杯。不过这次他不喝了,只看着里面的酒。“老伙计,刚才是酒话哩,哪有什么轿车啊!我的心还是向着咱村里嘛,咱是一村的头儿,就得像护小鸡儿一样护着大伙儿……这没、没说的啊!”

我目光冷冷地看着他,逼得他慌慌地转头:“你别,别这样瞅大哥哩……”

“那么我问你,他们抓这么多人,到底是谁供出去的?也就是说,是谁把他们出卖了?”

“这我怎么知道?也许人家心里一清二白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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