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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高原地带的深夜,寒意浸骨。哪怕只是早秋。

洛晓抱着双膝,坐在一棵树下。从这个角度望去,远处的小镇像一个发光的星球,那里有她爱的人,也有她想要的生活。

可是现在她从那里落荒而逃。

她低下头,感觉到自己微微颤抖。眼泪流下来,但是很快擦干。

她已不知道怎么办了。原本不该这样的,她应当警醒,应当随时可以抽身而去。可是她松懈了,恍惚了。在他的客栈里,她活的太纵容,给了自己一场黄粱美梦。

结果代价是万劫不复吗?

她小声地压抑地哭,不能哭得太用力,会有人发现深夜有个孤身可疑女子,坐在这废弃水库的堤坝上。天是黑的,草是黑的,连她脚边叫着的蛐蛐,都是黑的。她伸手只见苍茫五指,风吹草动,远山嶙峋,她在最寂静的黑暗中。

突然有人轻拍她的肩膀,只吓得她全身一震,差点惊呼出声。没能叫出声,是因为有一只熟悉的带着烟味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嘴。

洛晓惊骇转身。

明月高悬于头顶。他站在深恐之下,望着她。身后一片黑静,似乎并没有警察。

洛晓下意识松了口气,但触及他刀锋般的眼神,心口又是一紧。

然而手已被他牢牢抓住:“为什么看到警察要逃?”

洛晓咬唇不语。

韩拓冷冷地看她一眼,拽着她就往回走:“跟我回去!”

洛晓心头如有阵阵寒风刮过,偏偏犟着不动。两人力量一撞,她落进他的怀里。韩拓一把抱住,低头仔细凝视。她眼中泪水满盈,就如同这许多天来困着他的那一片湖,深深湛湛,暗潮涌动。他看得分明。

韩拓的心也是一坠,又低声问:“为什么哭?”

洛晓心如刀割:“韩拓……对不起、对不起……我回不去了。”

树下,风停。

她靠着树,有些痴痴地望着天。他坐在一旁,极其压抑地抽着烟。她低下头,就看到一点烟光在他指间流转。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要英俊冷漠。

“多大的案子?”他静静地问。

洛晓一愣,低声说:“杀人。”

韩拓正在抽烟的手一停,深吸了一口气说:“过失还是预谋?”

洛晓:“……过失吧。”

“怎么杀的?”

洛晓人都有点恍惚了,这还是她多年来第一次对人袒露心扉,她答:“我不知道……当时天很黑,他从房子里冲出来,我什么都没看清,他就撞在了我手里的匕首上……”她的眼眶一阵潮湿,哽咽说:“可我本来是想杀他的,但并不知道真正杀人是什么样子……我那时整个人都是懵的,他就躺在地上,胸口流了好多血,没气了……”

韩拓静了好一会儿,静得洛晓整个人都感到害怕,还有愧疚。她想自己大概是完了,韩拓是嫉恶如仇的刑警,坏人都怕他的刑警。她终于还是跑不掉了。她为自己感到耻辱,可又不甘,可又无从解释。她不是逃避责任,只是不想为一个人渣,坐一辈子的牢。妈妈死前打电话给她说:“女儿啊,跑、跑,不要被抓住。我和你爸舍不得啊,你没有错,怎么应该是你坐牢?跑到越远的地方越好,一辈子都别回来了。”

于是她成了逃犯,成了老鼠,几年来都在躲藏警察的追捕。

后来,躲藏就成了习惯。原本她最敬仰和喜欢的就是警察,还想过一定要找个警察男朋友。可现在,她看到警察就条件反射的怕。

她原本不知道要跑多久。可后来却与他相遇。现在想来,竟像是注定。

为他所爱,为他所获。

原本那一点点能够跟他白头偕老的侥幸心理,终于还是被击得烟消云散。可她又感觉到放松,一种异样的悲哀的放松。

于是她笑了,哭着笑了,说:“韩拓,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只是……”

韩拓碾灭烟头,抬眸望着她:“只是什么?”

“我……”她的话没说完,人已被他反手扣住,身手之快、力量之狠,不愧是曾经最优秀的刑警。洛晓整个人都被他扣在草地上,如坠冰窟,心似死灰。而他低头逼视着她:“洛晓?哦不,自然不是叫洛晓。谈了这么多天恋爱,我连你的真名都不知道。你说你不是故意的,呵……不是故意的你他妈为什么要答应我?现在我爱上你了,以为终于找到伴儿了,你跟我说你是逃犯?背着人命的逃犯?”

洛晓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手臂被他擒得痛彻筋骨,泪水哗哗地往下落。

万般委屈,一线之差,她开不了口。

韩拓也是心如刀绞,恨意难平,又说:“你以为,这样我就拿你没辙了吗?姑娘,我告诉你,我韩拓手上从来没有逃脱过罪犯。哪怕曾经差点赔了这条命,那些穷凶极恶的犯人,都没能跑脱过。你以为你能逃?你以为你跑得出我的手?老丁他们找不到你,我循着足印一个小时就在这儿把你找着了!”

他大约是气急了,一番话说得这样快这样狠。洛晓只感到心碎,摇头说:“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想过要利用你欺骗你……我怎么知道你会爱上我,我怎么知道……”她一下子哭了出来,大哭起来。

她的泪水滚滚掉入草丛里,脸上还沾了地上的泥和草,在他的压制下,像一条濒死的鱼。韩拓看着这一幕,忽的心头一震。

他在心里问,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怎么就对峙成了这个样子?来的路上,他心中就有百般猜测,但竟刻意不去想。直至她亲口承认命案,他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就突然爆发出来。

可是韩拓,你不该这么对她的。有个声音在心中说。仔细一想,他俩的感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不是他执意求来的结果?是他先招惹她,是他怜惜她。是他被她眼中的哀愁和孤独打动,执意想要给她安定和温暖。然后他漂泊了多年的心,也可以得到温暖和幸福。

现在,终于得知了她哀愁的真相,得知她身上背负的罪,他就要抽身离去弃她不顾了吗?

韩拓心中一寒,刹那松开了钳制她的手。

可她还是躺在地上不动,就像死去了一样。

韩拓心口发疼,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她的泪无声地流着,两人都没有说话。

“回去吧。”他哑着嗓子说。

他拉着她站起来,她一声不吭。月光是这样清朗,明天又是一个大晴天啊。他拉着她的手,往城镇的方向走。

堤坝上是这样安静,方圆数百米内,一个人影也没有。寂静的农舍,矗立在不远处的山腰上,没有灯火。洛晓的手是冰的,他的手却是滚烫的,握着她的手腕,走在土路上。堤坝之侧,流水无声,虫鸣阵阵。夜色这么美好,又这么悲伤。

走了有好一段,两人始终没有说话。可不知何时,也许连韩拓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手劲慢慢松了,不再是牢牢钳制的姿势,他的手慢慢一滑,改为握住了她的手。

仿佛只是在月夜之下,他带着她在荒野里散步。

洛晓也不哭了,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她轻轻反握住他的手,他察觉了,一动不动。

“跟我回去。”他微哑着嗓子说,“好好交代,把案情说清楚。有我在,不会让你多判一年,也不会少判。”

“……好。”

他的手又握紧了一些。

“韩拓。”她轻声问,“咱俩算是走回客栈,就分手了吗?”

他静了好一会儿,才答:“嗯。”

“那你……走慢一点吧。”

他答:“好。”

已经深更半夜了,远远望去,小镇的灯火熄了一大半。他真的走得非常慢,每一步仿佛正迈向无底深渊。洛晓的心中突然一片空旷,被一种奇异而安宁的情绪填满。在即将走下堤坝时,她忽然拉住他的胳膊,说:“韩拓,我想要明天再回去。我们在这里,再呆一个晚上。明天早上,再自首、分手。”

韩拓看起来就像一尊雕塑一样,洛晓只能看到他线条冷硬的侧脸。他沉默不语,洛晓的心一冷,苦笑道:“是我不知好歹了……”

话音未落,他牵着她的手,突然转身,又走回了堤坝上的树林里。

洛晓心头一震。他走得这样急,害她差点摔倒。后来,他跑了起来,她也跟着跑。一直跑离了堤坝,跑到了密林中。他气喘吁吁地把她拉到一棵茂密无比的老树下,然后松开了手。洛晓也急急喘着气。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然后她按住他的肩膀,抬头吻上去。

那是多么悲伤的一个吻,几乎要花光一个女人所有的温柔和爱意。黯淡的月光下,洛晓似乎看到韩拓的眼睛里有水光闪过。于是她满足了,放下了,她知道自己得到了一个男人最真挚的爱和怜惜。他的眼中没有鄙夷,只有爱和恨。

她的手胡乱地往下,去解他的衬衣,他的牛仔裤。然后被他一把抓住,压在了树下草地上。他始终不发一言,她也是,两人吻得衣衫凌乱。仿佛瞬间释放了这半生所有压抑的情绪,求而不得的哀苦。

有那么一瞬,他恍然惊觉自己就快被欲望吞噬,动作一顿,竟想要摆脱。她察觉了,几乎是哀求着重新圈住他的脖子,轻轻地在他耳边求:“阿拓……阿拓……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这是我的第一次,让我给你……我不想再给别人了……”

于是他再次沉沦。明知有万般不该,不该在即将抽身离去时与她欢好。可是竟像遇见了今生唯一一次梦想幻境,他不舍放手。他突然发现,原来在他心中,她一直美得惊心动魄。低柔的声音是,淋湿的身影是,抬头望他的样子是,一人独坐在那房中收拾出一个属于他们的未来时,也是。韩拓的眼眶不知何时湿润了。

是什么时候,爱得这样清晰细致。没有铭心刻骨,一幕幕却刻在心头。

初次进入时,她疼得抓住身下的草,嘴唇咬的快要出血。而韩拓在极致的包裹中,刹那内心竟闪过倦鸟归巢般的温暖。约莫是因为她苍白的脸上,依然有温柔的笑,约莫是她抓住他手臂的手指太过纤柔。

全世界都背离在两人身后,只有黑暗与冰冷陪伴。可这一刹那,韩拓却忘记了所有。愉快地动,肆意地动。她柔软的身体,在他掌中,如同最饱满释放的一朵花。而她起初面色痛苦,慢慢的,被一种朦胧的表情取代。他终于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带她去往生命最深处,去往足以宽恕所有罪和痛的地方。而她在此刻愿意陪伴他至死。

这大概是韩拓这辈子做过的最混蛋最疯狂的事。

他和自己要抓回去的嫌疑人,在野地里好了一整个晚上。

天快亮的时候,韩拓抱着洛晓,在树下坐了好一阵子。洛晓把头靠在他的肩上,看着朝阳渐渐升起,内心竟是宁静无比。

“我们回去吗?”她低声问,“再不回去,那个老刑警只怕要找来了。看到我们这个样子,会大受刺激的。”她居然有心情开玩笑。

“好。”他牵着她,站起来。两人重新往小镇走去。

洛晓感觉,韩拓似乎有了一些变化。昨晚他是那样愤怒,那样无情。做的时候,眼神又是迷离的。可一夜过后,他似乎沉静了许多。洛晓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韩拓,谢谢你啊。”洛晓低声说,“等我跟警察走了,就把我忘了吧。我觉得,这样跟你好过几天,也挺好的。咱俩都没有遗憾了,也不必再挂念了,对不对?”

韩拓没有回头,沉默了一会儿,却淡淡反问:“你刚才不是叫我阿拓吗?怎么又改口了?”

洛晓不明所以,但竟也不想深究,于是只低低说:“哦,阿拓。”

韩拓不再说话。

天亮的时候,他俩走到了小镇外的公路上,却意外地发现,原本设在这里的路障,都拆走了。不知发生了什么。

一路上,也有不少小镇居民在窃窃私语交谈,隐约只听到有人说:“抓着了?”“听说抓着了?是她啊!啧啧!太可怕了!”

两人心头都是一凛,继续往客栈走。

恰恰就在客栈外的路上,撞见了老丁带着两个警察,匆匆而过。看到他们,老丁哈哈一笑,拍拍韩拓说:“你小子说得对,还真是镇上的熟人!就在昨天夜里,被我们逮着了!大概是拼死一搏吧,她想犯第三起案子,我的人当场抓住。哈哈哈!还有,昨天在客栈对不住了,但我也是职责所在。”然后朝洛晓点了点头,又看了眼他俩牵着的手,低声对韩拓说:“剩下的就是警方的事了,带着你媳妇,好好谈恋爱去吧。等老哥哥把案子彻底结了,请你喝酒。”

韩拓问:“凶手是谁?”

老丁笑笑:“你说呢?几乎都被你料中了,还猜不出来?你也认识。先回去歇着吧,今儿个客栈可没菜了,带人家姑娘出去吃一顿,别那么抠门啊。”

老丁似乎刻意卖关子,带着人急匆匆地转身就走。就留韩拓和洛晓在原地。

两人对望一眼,洛晓挣开他的手,望着老丁的背影说:“我去自首……”话没说话,手重新被她抓住。韩拓眼眸漆黑地凝望着她,说:“跟我回客栈。”

洛晓:“……哦。”

他牵着她继续往前走,许是命案告破,街上人特别多,挤挤攘攘。过了一会儿,他伸手揽住她的肩,将她护进怀里。洛晓轻轻依偎着他。此刻的韩拓就像一汪冷冽的深潭,到底在想什么,她完全看不透,心中一片忐忑与茫然。

那老丁走出一段,忽然像想起什么,愣了一下,回头张望,却在人群中已找不到洛晓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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