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用罢晚饭,唐毒收好账本,吩咐身后侍从自行离去,便起身拉杨坎回往毒房。路上,杨坎将密道内外见闻诉诸唐毒,又把唐越所遗梅花镖交其验看。唐毒接过飞镖搭眼看去,道:“此镖尚未开刃,背后设有针孔,应属随身徽章玩物之类,况唐越素来不齿暗器伤人,上面不可能涂有什么毒药的。”
二人回到毒房,唐毒令众弟子收工回房,便与杨坎坐下商讨。按杨坎密道所见推来,应是有人取径宗祠密道窃毒出堡。而唐门上下知晓密道机关者,唯各掌事、堂主,及寥寥宗亲数人,即便是唐诗小姐,也仅知其出入口耳。故窃毒之人除却掌事监守自盗,其余所疑人选屈指可数。
二人你言我语过了一炷香的光景,听得杨坎说道:“若依我看来,那盗毒之人十之八九应是唐越,不知姐姐是何见解?”
唐毒摇头道:“我与唐越平日虽不对付,但他素来自视甚高,倒不像会干这些偷鸡摸狗之事。倒是你说的那火炊房王御颇有蹊跷,但他不知密道机关走向,而唐火虽为掌事,却从未亲自去过密道,故盗毒之人也应不是他们。”
“若非唐越,难道是唐凌?”
唐毒托腮蹙眉道:“其实我俩姐妹与大哥也时常有隙,他平日做些什么我从不过问。但大哥他身为嫡子,早晚继任宗主,也没什么缘由去做这等勾当。不过上次你我分别之后,我在房中细细想来,总觉你所提那牙雕小球内藏乾坤,于是昨日下午我去大哥房中相借,他却说那小球儿不知丢于何处,已寻不见了。”
“丢了?那大少爷平日可是丢三落四之人?”
“非也,我幼时常去大哥房中玩耍,见他屋内什物陈设井然,皆条理有序,怎会把如此精巧物事四处乱丢?故而此物若非他有意藏匿,便是教人盗了去,而大哥羞于防范未及,遂出言遮掩。”
“那姐姐这些日子还有何发现?”
“有的。”唐毒取出今日所记账本,将其中几项条目指于杨坎道:“今天午后,我将房中弟子逐一喊来问话,问他们叔叔死前几日毒房之中所制何毒,以查明丢失毒药类别。原来近几月中叔叔只让弟子调配毒物,而制毒一事均由他一人主事,故近日毒房所制毒药唯有叔叔一人晓得。”
唐毒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但是毒药房中每种毒药均有配方,我便将众弟子所调配料名目、数量抄录入册,再与账目之上存药目数逐条比对,即可算得所丢毒药原料,继而便能反推被盗毒药。”
杨坎闻言,不由赞叹道:“姐姐真是妙手持家,那失窃毒药是何种何量,可有结果?”
“我方才吃饭之时,已将失踪毒物计量清楚,乃毒草七味,毒虫五味,及硝石、朱砂、石绒等物。可配制毒药四种,除却‘化血神砂’,仍可重计三十余斤。”
“三十斤?”杨坎惊道:“那人盗毒数量如此之巨,岂不是将堡中人氏尽数毒杀还有余存?”
唐毒面色凝重,道:“那人乃是唐氏族亲,应不会对同门下手。但那三种毒药虽不能让人须臾毙命,却都阴毒得很,只消嗅得其味便可中毒,且中毒之人还可相互感染,若真流入歹人之手,后果不可估量。”
“如此说来,若那盗毒之人去往城内投毒,岂不荼害苍生?不知此毒有否解药,我们当尽快调配才是。”
唐毒摇头叹道:“我唐家虽是工于制毒,但解毒之法常由云南任家代研。而此回所丢毒药三种有二均为上月所制新毒,其毒理试样还未送与任家,故在当下无药可解。所以我们当从速找出窃贼,再将样毒送往云南,以制解药。”
杨、唐二人又继续相讨了个把时辰,直至星月初升,方才谈毕。两人虽已互交根底,可唐毒口风甚是紧实,但凡牵涉唐门机要之事均避之不答。临辞之际,唐毒叫住杨坎,道:“明日一早姐姐要去四堂派发毒药,你也跟着一起来吧。”
“小生遵命。”杨坎揖手笑道。
“休要跟姐姐油嘴滑舌,我可不是让你去玩的。明日我将四堂弟子喊出房外,你便趁机潜入屋中搜查,我会尽力帮你拖住他们。”
杨坎闻言,暗怕明日行迹败露,虽是心中犹豫,却已骑虎难下,只好先行应允唐毒,欲待明日见机行事。拜别唐毒之后,杨坎唯恐昨晚夜叉男子再行寻来,不敢独回客房,又念及那人不肯对唐诗痛下杀手,故二人应是熟识,便绕向堡中光亮之处,取道医堂拜会唐诗去了。
唐诗虽已身无大碍,但昨日铜球已伤及筋骨,还需静休调养,故其今天整日卧床不出,孤闷得紧,已不知打了多少个盹儿。当下时已入夜,可唐诗却是断断续续睡了一天,毫无倦意,无聊之中,刚见得杨坎进门,顿时难掩嘴角喜色,挺身说道:“慕云公子,你……你怎么来了?”
杨坎自不能说是怕人刺杀,遂坐定床边,回道:“唐诗小姐此伤乃为在下所披,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心里牵挂得紧,便来探望。”
“区区皮肉之伤,不必公子挂念,眼下查案之事要紧,公子还当相助姐姐查明真相,着实毋须在我这里劳神费心了。”
唐诗口上虽是如此,心中却欢喜得紧。今天整日下来,到往医堂探望唐诗者,仅有唐理、唐毒二人。她亦不知唐理代宗主业已下令封口昨夜之事,还道是堡中人情冷薄,心下哀婉,故杨坎此番前来,教她感动不已。
此时,有医堂弟子推门而入,为唐诗送来一碗参姜糖水。待那弟子走后,杨坎起身闭锁门扉,而后回到床前,端碗喂与唐诗,并将今日诸事诉之与闻。
待唐诗服下糖水,杨坎已将白天之事尽数道来,听得唐诗惊道:“我族中怎会有如此险恶之人?若我爹爹在世,肯定饶他不得。”
听得唐诗提及宗主,杨坎登时彻然道:“对了,记得宗主遇害之地乃是唐家祠堂,而密道入口亦是唐家宗祠,莫非是当晚那贼人诡计败露,故被宗主带去宗庙,向列祖列宗请罪?若真如此,那盗毒之人应是在灵位之前假意谢罪,却趁宗主不备,暗中偷袭!”
“对头!”唐诗亦恍然大悟,将手重拍榻上,若非她负伤卧床,此时便已跃身而起。
杨坎继续说道:“能被宗主单独带去宗祠训斥者,唯有堡中晚辈。而同辈之中,知晓密道机关者寥寥,若按此排查,最可疑者当是唐越、唐凌二人。”
“大哥与此事有无干系我倒不晓得,但是唐越必是心有鬼胎,他平日多主持奎堂事务,明日你随我姐姐派毒之时可多加留意。”
杨坎颔首称是,再问道:“那唐诗小姐可知唐家是否与堡外之人做过毒药生意?”
唐诗摇头道:“我只晓得堡中与朝廷常有商贾往来,是以毒房所制毒药多为朝廷所用,还未听闻曾将机关、毒药售与他人。”
“如是说来,唐家与朝中很是交好么?”
“那是自然,当年太祖皇帝于鄱阳一战中,便是用我唐家一百零八门神火大炮平定江山。其后驱逐蒙元鞑兵,剿灭中原各派,也少不了我唐家利器相助,倘那史笔由我来提,定写这大明江山,其半数乃我唐家功业……”
唐诗正滔滔不绝讲着故事,抬眼见与杨坎四目相接,却忽然红了鼻颊,避过头去,静声片晌,转言道:“现在时辰已晚,慕云公子还不回房安寝么?”
杨坎笑答:“唐诗小姐有伤在身,在下理应在此陪守一夜。”
唐诗心中好生感念,关照道:“当下已是寒冬腊月,夜里阴冷得紧,你可莫像昨日一样,若真冻坏了身子,岂不要拿我问罪嘞。”
“不碍的,我去拿条毯子披上便好。”
唐诗抿嘴道:“那你还是早些睡吧,我今日本就打过几次小盹儿,现在被你这么看着,就更睡不着了。”
杨坎应过唐诗,起身取了一条毛毯盖于身上,坐趴床边睡了。唐诗坐看杨坎睡相,嘴角间不觉升起一弯新月来,如是过了半柱香的时辰,便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翌日清晨,唐诗一早醒来,便将趴睡床边之人拍醒,让他快些去吃早饭,好与姐姐会面。杨坎辞别唐诗,便去火炊房用了早点,再往毒药房去了。
到了毒房,唐毒正与弟子收整毒药,见杨坎到来,顺便喊他搭手帮忙。待几人理罢,唐毒便教杨坎带上毒药,出发去往四堂弟子居了。路上,唐毒将四堂居所格局仔细讲与杨坎,以便其潜入搜查。
二人来至弟子居,唐毒将四堂弟子一齐喊出,教他们列队站好,逐一领取毒药。杨坎将毒药放于地上,四顾无人盯梢,便借机溜到后门,潜进奎堂居所探查。
四堂弟子拢共七八十人,唐毒一一按头派毒,大抵可消磨上一两炷香时辰,故而留予杨坎时间有限,无法搜查彻底,只能去往每人柜中翻寻有否可疑物件。
杨坎搜检过几处房间之后,发现数人柜中均放有一梅花镖,与昨日唐越身上掉落之物相同,心下奇怪,道是此物莫非为奎堂堂徽,但又有几人住处却搜不到此镖,令人不解。
待奎堂居所翻查完毕,杨坎趴至窗前看去,见唐毒发放毒药进程业已过半,遂而赶紧奔赴井堂搜证。
杨坎估得眼下时间所余不多,不敢细查,许多地方只得一看而过,也未寻到什么新线索。但杨坎在井堂之中,也搜得梅花镖数枚,虽不若奎堂数量之多,却也有六、七人持有此物,继而转去斗堂,亦能发现此物。
斗堂之中,杨坎还寻得书信一封,压于梅花镖下,展开读来,见上写楚风短歌一首,歌曰:
天人羿落九乌兮,黄钟毁弃。
七日之期归去兮,血梅为友。
携我良友共济兮,一展宏图。
祭我祖业昌隆兮,时不我待。
杨坎将此短歌细读三遍,总觉其中颇含深意,遂将其暗记于心,欲待事后解析。
正将读着,忽听院外唐毒高声问道:“你们还有谁未取得毒药吗?”杨坎闻言,知是唐毒暗示自己速速离去,赶忙将手上书信放归原处,起身绕至后门离去了。
唐毒眼看已是拖不得许久,心下焦急,忽见杨坎自房中跑出,便长舒一口气来,令四堂弟子各自解散练功去了。二人回到毒房,唐毒恐遭他人窃听,即令众弟子自行抄诵《毒经》,便挽上杨坎往客房去了。
来至客房,杨坎闭锁门窗,将四堂弟子居内所见事物一并告与唐毒,而后取出纸笔,将那短歌录于纸上。唐毒歪头读了半晌,不得甚解,便问杨坎道:“姐姐对诗文一窍不通,我看你腹中倒有些墨水,那你将此诗讲与姐姐听吧。”
杨坎回道:“此诗首句当是化自唐代李白的《古朗月行》,中有一句‘羿昔落九乌,天人清且安’。该诗成于天宝年间,安史之乱前夕,故后人剖解此诗为,以日为君象,月为臣象,日落而月明,盖以暗喻安禄山之叛也。”
唐毒点头道:“哦,姐姐懂了,说明堡中有人自视甚高,却未受重用,心怀愤懑,故生反心。”
“应是如此。”杨坎继续说道:“颔句的‘七日之期’不知何意,但句尾的‘血梅为友’应是代指我在房中所搜的梅花镖。若依我见,他们行乱之时,当佩此镖为盟,以分敌友。”
唐毒拿起纸来默读几遍,自言自语道:“七日之期归去兮……祭我祖业昌隆兮……七日……”忽然,唐毒好似醍醐灌顶,大声说道:“我晓得了,这‘七日’指的乃是宗主头七之日,在我唐家祖墓下葬之时!”
“言之有理,那宗主头七之日应是何时?”
唐毒道:“爹爹头七正是明日,唐越应是欲趁明早爹爹出殡之时动手,以夺宗主之位,事不宜迟,我们赶快通报代宗主与各房掌事。”
“姐姐且慢!”杨坎见唐毒欲走,急忙拉住她道:“当下我们仅知唐越一人心怀反意,却不知其是否另有同党。依在下之意,若其仅有唐越一人,断不敢冒此不韪,故唐家诸掌事堂主之中,必有数人与其勾结,若我们贸然相告,岂不打草惊蛇?”
“说来也是。”唐毒停步道:“那便这样,你先去医堂看我唐诗妹子可否痊愈,教她明日率几名斗堂心腹于祖墓策应,我去通告唐理、唐练两位掌事,以应备万全。”
“但唐越与何人勾结尚未可知,这唐理掌事可信得过?”
唐毒抬手向杨坎头上拍道:“你这哈戳戳,我那唐理大伯当下已是代宗主,何必再来夺位?”说着,唐毒面色忽而阴沉下来,凛然道:“还有,今晚我来客房找你一趟,若到明晨未等到我,你就赶紧出堡,莫再回来。”
杨坎默然应允,而后拜别唐毒,便往医堂去找唐诗。
医堂之中,唐诗伤势已好得大半,杨坎入得房内,支开药童,便将唐毒之言转述唐诗。唐诗听罢,当即起身下床,再行嘱咐杨坎几句,便匆匆赶赴斗堂去了。
是夜,杨坎谨遵唐毒所言,静卧客房相待。未过多时,便听得唐毒前来叩门。杨坎起身开门,见得唐毒闪身进来,抬手拉下面罩,而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只小球儿,笑嘻嘻道:“你瞧,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