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空大师看到夜小天在自己的反问之后,一直沉默下去,不禁再次开口,道:“夜施主?”
夜小天将内心的震惊压下,回应着智空大师的目光,缓缓地,道:“大师莫不是觉得晚辈修为低,便不舍得一杯茶水了?药香、松风,若有杯水,岂非人间大乐?”
夜小天其实想说的,并不是这一句话。
玉牌反馈过来的信息,让夜小天极为震惊,想直接告诉对方,自己有法可治疗他身上的反噬之伤。但同时又不得不慎重地考虑,如何让智空大师完全相信自己,放空心神。
一念之间,夜小天想到了前一世中灭龙散之毒后,在这里住了一年多的日子。
于是,他心里便有了主意。
智空大师听到夜小天的话后,也是感觉到自己有点失了待客之道,起身道了一句,“阿弥陀佛,夜施主讲稍等。”然后转身回屋。不一会儿,便带着一套烧水泡茶的器具,回到了石桌旁。
夜小天看上去,正是那一套器具,上面有破损之处,还与记忆相符。
智空大师从墙角处捡来几枚干燥的松塔,以一种简单,但看起来又极为玄妙的动作,一一投入炉中。火苗淡淡而起,时间缓缓而逝,铁壶中水,也仿佛在这一片天地中得到了释放,欢快地跳腾着。
茶叶并不是来自茶树,而是几片流动着光彩的无名叶子。
少顷,水沸,茶成。
智空大师动作不快不慢,分别两杯茶来,自取一杯,轻嗫一口。
夜小天也是如此。
智空大师看着对面端端而坐的少年,心中不禁一阵喊叹,“好个沉稳少年,看起来,也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年纪吧,自会有如此老成的性格?但他那双眼睛中,初看纯净,再看,却有深邃若星辰之感?而不时显露出来的沧桑之意,意不似少年!”
夜小天并不知道智空大师心中所想。
他此刻在杯水中,正在慢慢回忆那一年多在这里的经历,以及,听智空大师唱经时,绝望之心渐渐平静的日子。
良久,杯水尽,再满。
夜小天没有再端起茶杯,而且是定定地看着智空大师,开口轻言,道:“大师,世间何为悲苦?”
智空大师心中一震,看着夜小天的眼睛,许久之后,才缓缓地道:“火从松生,便为悲苦。水置火上,便为悲苦。茶入水中,便为悲苦。饮之无渴,便是悲苦。佛说天地自然,松风药香,便为悲苦。”
“那,如何跳脱?”夜小天从地上捡起一枚松塔,随手扔进炉中。
“本就在天地之中,随缘而来,随缘而去,何来困顿,又何须跳脱?”智空大师对夜小天所问之事,应对他的年纪,心中不由得一阵阵地喊叹。
夜小天听了智空大师的话后,却是轻轻地摇头。
这是前一世,他与智空大师已经有过的对话,每一句,都极为相似,不差半厘。
显然,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而这个节奏,也不是他想要的节奏。
“夜施主心中有不应在你年纪里的惑,却是为何?”智空大师还是忍不住心中的疑惑了。
他这一个疑惑一出,却是正好落入夜小天的心思里,当即追问道:“大师,可曾听言,一梦十载,醒若重生?惑便是惑,想来,应与年纪无关吧?”
“十年而惑,百年而惑,知惑而言,言尽无惑,或可?”
“如此一来,夜施主可是要离悲苦而去,逆天而为了。”智空大师一时有些哑口无言,沉思后缓缓地说道。
夜小天再次摇头,道:“大师,此间是何处?”
“天地之中,悲苦之内。”智空大师道。
“天、地、玄、黄,由黄而玄,由玄而地,由地而天,天之上,又为何?佛修也好,道修也好,须知修行本就是逆天而为。那么,此间,又是何处?”夜小天不急不慢,已经将智空大师带进自己的节奏里来了。
是啊,此间,究竟是何处?
智空大师一时无言。
真是要逆天而为吗?
如果此间是此处,那何处是彼处?如果没有彼处,何来此处?
不对,不对,原就没有此处彼处,此处就是此处同,彼处亦是此处!
是了,是了,此间,便是此处!
天也好,地也好,悲苦也好,无悲苦也好,身在此中,身又不在此中,那,又何来逆天?
也就是在这么一刻,他感觉自己的佛心,有那么一瞬间的摆动,而随之而来的,却是一念通达,佛心坚固。
“夜施主,原来是贫僧执惑而求了!”智空大师当即起身,双手合十,一句阿弥陀佛。
“哈哈,大师,我并不知道大师所惑而何。所以何来此举呢?”夜小天端起茶杯,小喝了一口,双眸突然迸出一抹异芒,道:“大师,今日所言,并非晚辈心中之惑。而大师心中之惑,亦非晚辈所解。”
“所谓坐而论道,不若起而行。今日晚辈所来,乃是心念所至,但求心安。”
智空大师此时再不敢将面前这个少年当成是仅仅十八岁的少年来看待了,隐隐中,他已经将夜小天当成是同辈同道中人,是可以坐论佛法大道的人。
甚至有那么一刻,智空大师都觉得自己是晚辈了。
修行本是如此,得道高者,自是前辈,得道低者,自是晚辈。有一字之师,有一言之师。与年龄,自是无关。
智空大师也忽然感觉自己在这个少年面前,数十年的佛法修行,有点乏力应对了。此时,也开始带着一道执念,问道:“夜施主,以你天资,十八岁之年已经踏入黄阶后期,假以时日,成就当必在贫僧之上。所以,你我之前,无晚辈也无前辈。你叫我大师,我叫你夜小友。我自称贫僧,你亦该自称我。”
夜小天听言一笑,道:“大师说的太对了!”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夜小天感觉刚刚这一段时间的论道,也真是太累了。与其说智空大师得到的多,倒不如是自己得到的更多,对许多事情的看法,又上升了一个层次。
是时候了。
夜小天想了想,看向智空大师,道:“大师,我之间说了一个只不过,呵呵,好像,咱们倒是忘记了那一个没有聊完的话题呢。”
“确实是如此。不过,贫僧倒是还有一个疑问。修行者时,一般而言,低层次是应该看不出高层次的修为才对,不知道你是如何知道我的修为的呢?”智空大师这个问题开始时就想问,但只是觉得不太礼貌,便压下去了。
“哦,大师不也说了吗,一般而言,我可不是一般而言里的呢。”夜小天卖了个关子,也没有说出玉牌的原因。
智空大师见此也不多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既然对方不愿说,便不可问,就再次回到了那个未了的问题上来,“夜小友,你说只不过,只不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