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卿慢慢坐起身,午倦未去,心里说不出的烦躁不安。秋日的帝京城洗脱了炎夏的焦躁,似乎慢慢安静下来。从西苑的玩月亭向太液池望去,太液池如同一匹翠缎,静静铺陈在朱墙之间。阳光投射在水面上,泛起粼粼波光,就像翠缎上的水波暗纹。思卿慢慢伸出手,想轻轻抚摸这如烟云般舒卷自如的织物,却无法触及。她望着手指间一枚碧玉“喜从天降”指约,轻轻叹了口气。
范子冉在纱幕后行了礼,思卿道:“阁老不必多礼。”
范子冉道:“多谢殿下。”
思卿淡淡地问:“平郡王已经把人杀了?”
范子冉只答:“平郡王上折说定远将军孙平甫贻误军机,其罪当诛。”
思卿想了想,还是追问:“李元贞怎么说?”
范子冉又答:“大司马提议英国公东进岳州,成国公由陕入川。”说完犹疑道,“朝中又有人重提主抚事宜……”
思卿道:“陛下明日启程还京,待陛下还京你们同陛下说罢。阁老辛苦。”
范子冉躬身道:“臣不敢,臣告退。”说完在女侍引导下退出了玩月亭。
思卿目所及处,有一只海棠式的银碟,内中盛放着时新果子。思卿骤然将其扫落,冷冷道:“说杀就杀了,好大的权柄。”
菱蓁垂头走进来,把银碟拾起,“姑娘,事已至此,生气无益。”
“范子冉从来不因为无关的朝事来见我,”思卿道,“他今日来见我,你晓得是为什么?”
菱蓁想了想道:“因为武定侯府和孙副统领?”
“还好承照不在京,”思卿道,“我记得承照家里是分过家的,孙平甫的妻子应该在京里吧?”
菱蓁道:“孙将军的原配早逝,女儿去年得白喉没了,府中还有一子,是过继的,年岁还小。”
思卿道:“让老程派人去他家看看,以京卫的名义。”
“分过家的,”菱蓁道,“京卫派人去不大好吧?”
思卿站起身面向太液池道:“没什么不好的,承照和他这位叔父一向亲厚。”
菱蓁道:“奴婢这就去告诉程统领。”
“平郡王虽有勇,却少谋,气量又狭隘。他同沈沅西恩怨已深,何守之还在前边挑拨,如何同仇敌忾?以沈沅西总督浙闽,也不知道三哥是怎么想的。”思卿道。
菱蓁笑了笑,“陛下在试探平郡王的底线罢了。”
思卿摇摇头,“都打到闽浙了还试探?再试探要出打乱子。”
菱蓁笑容一敛,“姑娘的意思是?”
思卿回首道:“召返沈沅西,何守之夺职,另委浙闽总督。”
菱蓁问:“方才您怎么不对范阁老说?”
思卿冷笑道:“我说什么有用么?有谁会听么?”
菱蓁忽然道:“您今年是不打算回宁华殿住了?”
“是,”思卿道,“再这么下去我打算直接从这儿跳下去,去住龙王的水晶宫。”
菱蓁疑惑,“怎么?陛下和舅太太两边都没有信儿?”
沈江东凑近灯烛,颤颤巍巍地抖开信函。窗外是江南缠绵的夜雨,打在芭蕉上,发出沥沥声响。他合上眸子,心里一片纷乱,忽然放下信函,用力合上长窗,而后慢慢,慢慢地读起了信函中的文字。
信函中的文字一个一个映入眼帘,仿佛有千斤重。沈江东的胸口血气翻涌不止,他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溅在雪白的护领上。书吏大惊失色,“公爷!”
沈江东缓缓道:“我没事,你下去罢。”
“小人去请大夫……”书吏小心道。
沈江东用力摇头,只道:“下去罢,下去罢。”
他又慢慢凑近信函,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血海刀山中和孙平甫并肩抗敌的情景,又想起在帝京京郊雨夜中,他曾告诉江枫:“平甫的恩情,我一定会报。”
以他对孙平甫的了解,孙平甫不可能无故抗命、延迟进军。他想起江枫告诉他何守之是“孟光时第二”的话来,忍不住冷笑——何守之还活的好好的,孙平甫却成了他沈江东第二。
沈江东脱下染血的外衣,猛然打开长窗,探出身子,任由风雨侵袭自己。江南的烟雨不够猛烈,他恨不能去寻一缸冷水浇在自己的头上。
“沈公!沈公!莫要吹风!”一个声音在他耳边想起。姚远图披着蓑衣走进来,“秋日里最容易着凉,沅西公快合上窗子。”
沈江东点了点头,关上长窗,“有军报?”
姚远图摘下斗笠,“平郡王让发海捕文书,这是邸报,沅西公请看。”
沈江东木然问:“还想抓谁?”
姚远图叹气,“孙平甫孙将军,跑了!”
“什么?!”
“平郡王命孙将军北上,预以贻误军机之罪杀孙将军。不知怎的,孙将军中途跑了!”
沈江东一时没回过神来,兴奋地面泛红光,“跑了……”
他张口差点就把“跑了好”的“好”字说出来,幸而及时收住,兴奋之情却难以掩饰,只道:“发海捕文书?那就发。”
姚远图觑了觑沈江东的脸色,“是。”
沈江东在室内来回踱步,忽然止步转头看向姚远图道:“再这么下去全闽都要出事,姚抚院要早做打算。”
姚远图见几案上两只茶杯没摆端正,伸手摆将茶杯端正了,口里仍然答“是”。
沈江东忽然又道:“闽地若再出事,都和姚大人无关。”
姚远图亦道:“也和沈大人无关。”
沈江东的目光逼视过来,姚远图勉强笑道:“陛下必然是明白的。”
沈江东淡淡道:“我也不和姚大人兜圈子,甘陕诸卫多是端敬二王故旧,成国公若想带甘陕兵马入川镇川,绝对不是易事。英国公资历虽深,东进岳州未必能施展开手段。无论如何,江左都要早做打算。”
“江南兵备道如今在按察使胡大人手中,胡大人颇得平郡王爷器重。”姚远图对沈江东说话也颇为干脆。这二位一个是何家门生——宗亲早就瞧看何家不顺眼,另一个和平郡王有旧怨,此刻不得不暂时同气连枝。
沈江东道:“我知道了。”
姚远图低头道:“时候不早了,沅西公早些歇息,下官告辞了。”
送走了姚远图,沈江东却难以入眠,雨停后索性独自出府。雨后凉爽,西子湖畔的夜市渐渐热闹起来。无数画舫游弋在湖中,星星点点的灯火伴随着悠扬的丝竹声和歌声隐隐传来。湖畔各色吃食摊子此地支开,吆五喝六的叫卖声里热汤热水下锅,给恍若仙境的湖畔带来了一丝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