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幸福得毫无阴翳的日子总是不长久,六年时光弹指过。
其间,老宫主过世,其幼子从满腔热忱的少年长成满腹野心的青年,将琉璃宫经营得声名日盛,把霜降和聆寰奉为护法,还邂逅了心爱的女子并与之成婚。
然后,六年后的某一天,聆寰突然在同宫主议事时晕倒了。
他的身体已经被从前日以继夜的逃亡彻底摧毁,霜降数年的精心照顾也只是延缓了崩溃的开始和速度。
霜降狠狠抹掉脸上的泪,整日埋头在医术和药材里,但她辛苦找到的拖延之法总是起初有效,然后迅速失效。
聆寰的身体崩坏得太快了,但他不忍见到霜降眼中的失望甚至绝望,在巨大的痛苦中,他硬撑八年,直到他的身体再不能维持。
聆寰在临终之前将一个匣子交给了先宫主,说是他传家之宝,若能勘破其秘,先宫主就可以如愿以偿。
“然后,他和我说,让我忘了他。骗子!他那么紧地抓着我的手,还说什么忘了他……那么紧,我如何能忘了他,我只能更紧地抓住他啊……”
霜降说到这里,终于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先宫主一时无法解出秘宝之谜,又恐消息泄漏后平白出生事,便打算将其藏于先辈贮藏财物的秘密山洞,慢慢研究。
霜降自陈愿意守护宝物,但请求让聆寰相陪。
先宫主颇为犹豫,霜降制药之才暂时无可替代,但有她守护秘宝必定万无一失,踌躇之间,得知她已用药水使聆寰尸身不腐,去意已决,只得同意了。
“他去时,我本想立即随他而去。但我不忍他的身体腐坏,更不想自己同样面目全地去见他。我便在这洞里尝试了四十多年……制作确保尸身不腐不为虫啮之药……”
霜降说着,抬起头。
“刚好,你来了,我也终于成功了。”她满脸泪痕,对着柔安一笑,“你给我带来了好运气,我也要送给你礼物。但是,在那之前,要请你帮我一个忙……”
她从药架上托下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子,里面桃红色的药水随着她的动作晃动。
“麻烦你用这药水浸没我,然后把我放到他的身边,这样,我们就可以永远相守了。”
柔安听了她的请求,心中难平。
她不畏惧死人,皇宫里不缺死人,她见过的不多,但也不少。但不畏惧不意味着她能心无起伏地摆弄尸体——还是刚刚相识的、间接救过她一命她却无法阻挡对方赴死之人的身体。
可是,对着霜降满含喜悦和期待的眼睛,柔安实在说不出推脱的话。
柔安看着霜降,慢慢点了头。
霜降立刻笑开,带着昔年二八少女的昳丽嫣然。
她牵出一个下有金属轮子的白玉长盆,长盆足以容纳一人横躺,她又打开另一侧的药柜,柜内满满当当整整齐齐地收纳着桃红色的药水。最后,她取出一双不知出自什么动物的厚皮长手套,递给柔安。
“你将我浸入药水中,一日之后,药水即可被我吸收尽,到时候,你就可以拎我出来了。”她心情很好,还说起了玩笑话,“放心,我很轻。”
“那把剑,”她看向被她放在桌上的宝剑,“他总是带着它、看着它,几乎和看我的时间一样多。如今,我也不吃它的醋了,让它同我一起陪着他吧。”
柔安听到她的嘱咐、看到她的笑,心里堵得难以言语,只能不看她期待的目光,默默点头。
霜降走向她,抬手摸上她的头,手指顺着发丝滑下。
“谢谢你。”霜降轻声说,“我很开心,辛苦你了。”
柔安眼眶发热,垂下头。
霜降用轻松的语气对她说,“你别害怕,但我等不动了……对不起。”
柔安猛地用力摇头摇头。
“柔安定不负长老所托。”
霜降听了,微微一笑,拥住了柔安。
柔安对她突然的亲密举动一惊,还来不及回抱她,突然感到一阵异样——一股难以名状的力量,顺着霜降贴在她后背的掌心,汩汩注入她的体内。
霜降感受到她的僵硬,出声解释,“这是我的礼物,你会有用的……你服过香丸,涤尽了体内浊气;泡过温泉,强化了体内筋脉,去我卧房软榻边的案几上找一本《香谱》,把它学会,你就能用内力了。”
她说着,老迈的声线逐渐低弱,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噗嗤一笑。
“我学这香谱,是被人硬塞的,如今我又硬塞给了你,也算全了一桩缘分。你不必认我为师,以后遇到用一样功法的人,也不必对他们客气。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既有你的来历,照你的行事做事就好。”
柔安自觉没为霜降做什么,受之有愧,但她也不敢在这传功的关头妄动,强自压着不安,僵住不动。
“等你学成,猞猁会带你出去。你且安心留在这里,它很会照顾人。”
柔安一听,心下更急,险些哭出来。她对着洞口满目悲戚的猞猁拼命使眼色,希望这只见多识广的“大猫”有办法阻止霜降,但它沉浸在灰暗的情绪中完全注意不到了,柔安自觉徒劳。
没过多久,灌入身体的力量逐渐衰减,霜降也不再说话,柔安不由被恐慌席卷,她不敢擅动,只能轻声唤霜降……
“长老……”
“别急…很快就好。”
那声音响在耳边,仍然低沉可亲,但音色已变得粗粝,其中的疲老无所遁形。
柔安心中大悲。
果如霜降所言,数息之后,柔安背后传入的力量枯竭,那只手无力落下,霜降后退一步,一个不稳,险些踉跄倒下。
柔安勉强上前扶住她,将她慢慢扶到凳子上坐下。
柔安现在满身内力,但全然不知使用之法,只由其顺着筋脉自然游走。这种异物侵入的感觉让她不适,甚至影响了她对身体的控制,她动作因而迟缓,才差点没接住霜降。
霜降喘着粗气抬头,柔安大愕。
她容颜仍旧年轻,但皮肤黯淡,嘴唇失色,一头银发更是光泽尽褪,苍老之态再难遮掩。
霜降强撑着坐入玉盆,抬手覆上柔安扶着她的手,“衣柜里……有一袭…百鸟朝凤的红裙,我要穿。”
“……好。”柔安忍不住落泪。
霜降费力一笑,看向探身过来的猞猁,对它故作严厉地叮嘱:“不许…再偷吃丹药……”
猞猁眨了下眼,大颗的泪珠落下,它不转睛地看着她。
霜降已经没有抬手抚摸它的力气了,慢慢后仰,柔安立即扶着她躺下。
她躺好——用和聆寰一样的睡姿——最后看了眼柔安和猞猁,唇边带笑,沉沉阖上双眼。
柔安内力在身,五感敏锐许多,突然,她察觉到霜降呼吸骤止,不由身体一软,脱力坐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