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卫将军,岸芷、汀兰匆匆回到绣室,见姑娘神色温和平静,松了一口气,还是忍不住关心道,
“姑娘,这卫将军可有为难您。”她们本来要将人请去客室的,但将军径直朝着绣室走,并不许她们跟着,她们也只得在门口干着急。
“并无,他不过请我裁一件衣裳。”云欢玉指翩飞,不甚在意地笑笑。
“真是的,为将军为何不直接去成衣铺,盛都谁不知姑娘轻易不替人裁衣。”汀兰心直口快,忍不住替云欢抱不平。
姑娘年纪轻手艺却是顶好的,平日只接一些绣活,替人裁衣全随心意。虽如此,所制衣裳一出,单是花样也要风靡盛都。
“无妨,左右当日宫宴卫将军于我有恩。”云欢笑着安抚。
“嗯,将军想要什么花样,奴去配线。”岸芷点点头,上次卫将军的侍卫过来,她就听姑娘说了当日宫宴之事,的确多亏卫将军替姑娘解围。
“红鸳鸯。”
两个丫头一听,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卫将军品味真是…独特呀。
……………
这边卫忧心情甚好地回到府中,临渊在门口恭候。
“何事?”卫忧神色端肃起来,无事临渊不会站在门口。
“爷,凉州的军犬送过来了。”临渊小心翼翼回话,好不容易从暗影阁出来,不会这么快又要回去了吧。
“临渊啊,爷是不是对你器重有加,军犬的事就交给你和和履冰去办,不要让爷失望啊。”卫忧不喜欢狗,可也不得不承认战场上,人犬配合得宜,作用非比寻常,因此西北军营才大力培养,如今自己接管了天策军,自然也要为之配备神犬营。
“自然…可是送军犬来的是张副将,他说奉了爷的命令,一定要将军犬亲自交到爷的手中。”临渊诺诺回话,生怕自己被迁怒。张副将是出了名的严谨耿直,可爷不喜欢狗也是实打实的。
“啧,带路吧。”说起这个,卫忧也头疼,他一定是疯了才会命张副将运送军犬。
临渊松了口气,擦了擦额边不存在的冷汗,庆幸自己逃过一劫,赶紧领着卫忧前往郊外神犬营。
刚入营,一名身材壮实的的中年男人,单膝跪地,双手奉上蓝皮册子,
“张某幸不辱命,两万五千零一条军犬顺利送达,请将军过目。”
“嗯,张副将辛劳。”卫忧额角抽抽,接过册子,状似认真地翻阅,正想命人退下,余光瞄到最后一条军犬的名录,淡淡发问:
“副将刚刚所言军犬数目,为何与名册上不符。”
张副将听闻,拍拍脑门,忙跪下请罪,
“将军有所不知,凉州本土送的军犬确有两万五千只,末将途径幽州,楚少将军亲自相迎,谈及将军素来爱狗,特为您专训了一条军犬,以报当年大恩。”
卫忧闻言,长指揉揉额角,头疼得更厉害了。楚逸这小子要不是故意的,他去跟狗睡。
爱狗?简直是无稽之谈。当年番邦进贡一条韩卢犬,说是性情温和,他不信,扯了狗尾巴被反咬一口,从此以后他对狗这种东西是能躲多远就多远。
当年大恩?更是笑话了,当年坑骗楚逸后,自己跟着遭报应,后来直接去了凉州,那小子心中气闷不得抒发,趁此机会便送了自己一份“厚礼”。
“楚少将军有心了,领本将军去营内看看。”卫忧吐出一口浊气,该来的还是要来。
张副将起身带路,憨厚的圆脸犹自带着感慨的神色,“听闻将军与楚少将军年少知己,果然传言不虚,楚少将军送的军犬末将已看过,确实是万里挑一的良犬。”
“……”又被补了一刀的卫忧彻底不想说话了。
从神犬营出来,卫忧整个人都不好了,身侧跟着一条巨大的雪獒犬,毛色雪白,昂首挺胸,目光炯炯有神,微微眯着双眼,暗含蔑视,高贵威猛,
“临渊,去给老子问问楚逸,他到底是怎么养的狗。”卫忧猛地转向临渊,咬牙切齿,手掌捏紧,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响。
这到底是什么狗,别的军犬见了人都是凶猛戒备的模样,可它呢?一见到他,就跟看到肉骨头一样,扑到他身上不停地蹭,还敢拿舌头舔他。如果不是楚逸这家伙搞得鬼,打死他都不信。
“是,爷。”临渊战战兢兢,想笑又不敢笑,生怕再次惹怒自家主子。
无力地瞥了眼身旁吐着红舌头的大肥狗,浑圆大脑袋还在蹭他的小腿,卫忧默了默,实在不愿意同它共乘一辆马车,直接走回了卫国公府。于是不过一下午的功夫,整个盛都的人都知道少年将军领着爱犬游城。更有心思活络的,命下属搜罗名犬,送到卫国公府,卫忧每每暴跳如雷,当然这是后话了。
盛都的繁华要从烟花巷说起,“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其中最有名的合欢馆,更是无比风流的场所,门前“烟柳画桥,风帘翠幕”。
入夜,万家灯火,宝马香车涌入这条街巷,停在合欢馆门前,花容月貌的姑娘略招一招手,便开始了一夜的风流快活。
女人柔若无骨贴在男人身上,趁着男人眼饧骨软之际,嗲着嗓子,
“侯爷,凝儿蒙您不弃,得以入府,可有人却欺负奴家,看不起您,奴家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哦?怎么回事,美人儿但说无妨,本侯一定替你做主。”男人慵懒满足嗓音响起,原来是最近风头正盛的定远侯。
“奴家知道您喜欢红梅,可云绣坊的绣娘不识抬举,无论如何不给奴家绣,奴家委屈事小,可侯爷失了面子事大。”女人泫然欲泣,是个男人都受不了。
男人不安分的手一顿,状似无意开口:“那绣娘何名?”
“云欢,因为手艺好,人多称一声云绣姑娘,可再傲气,也不该看不起侯府啊……”女人以为侯爷要为自己出头,哭哭啼啼上眼药。
“云…欢…为何她也叫云欢?”男人惊疑,脑中飘过那张与亡妻三分相似的眉眼,眉头皱紧。
“侯爷…”见男人自顾自低喃,女人停下话头,小心翼翼扯了扯他的衣袖。
男人回过神,松开怀里的美人儿,再也没有温柔缱绻的意思,披衣下床,扔下一句:“红梅不适合你,再寻其他绣娘吧。”
说完就匆匆回府,丝毫不顾美人儿惊愕呆滞的神色。
回府后,他立刻派属下去探查云欢的身份。之后又匆匆去了西边的朝暮院。
当年的朝暮院早已烧成了灰烬,如今的院子还是他让人重建的。院中雕梁画栋,遍植梅花,由于还未到时节,又是傍晚,月光打在光秃秃枝丫上,无端有点儿凄凉。
站在香案前,对着常氏的牌位,定远侯声音激动颤抖,“宁儿,你说咱们的女儿还活着吗?”
空荡荡的室内无人应答。
他自嘲地笑笑,“宁儿,你一定恼了我,当年是我负了你,对不起……”
当年那场大火烧了一夜,第二日才被扑灭,所有的物件成了灰烬,只发现两堆零星的碎骨,根本无法分辨。
常氏死前曾叫了女儿过去,之后没人见女儿被送回自己院中。所有人都认为是夫人带了小姐一同赴死,连他也是这么想的。然常氏身边的丫鬟红袖不知所踪,府中的尸骨到底是谁的,谁也说不清楚。这些年他偶尔也抱点侥幸,是女儿失踪了,死的是红袖,但他却不敢派人寻找。
人啊,总是这样。拥有的时候,不知道珍惜,人没了,又念起人家的好来。娶了王氏后,王氏虽年轻貌美,却性子好强,不肯顺服。他也就越发念起常氏的温柔小意,体贴入微,因此这些年他流连花丛,凡是与常氏有几分相似的都纳进府中来,合欢馆的花魁凝儿亦不例外。
吹灭榻旁的烛台,合衣躺下,鼻尖再也没有那人的气息。伊人从未入梦,他盼了多年也怕了多年。
关雎院中,定远侯夫人倚靠在贵妃榻上,丫鬟近前替她打扇、捶腿。
“侯爷今儿做了什么?”女人打量着指甲上的红蔻丹,漫不经心询问。
“回夫人的话,侯爷下朝后就去了合欢馆,巳时三刻方回府,回府后命人去查云绣坊的绣娘云欢,此刻已在朝暮院歇下了。”身侧的嬷嬷低声回禀。
“呵,咱们侯爷是既专情又无情,他能查出什么?小贱人十年前就跟着常氏老贱人一同死了。”
王氏满脸讽刺,艳丽的红指甲轻易被掰成了两段,身边的人头埋头屏息,更加小心伺候,这种话不是她们这些奴婢敢接的。
第二日午间,查探的心腹很快回来了,这位云绣姑娘闻名盛都,探听她的身家很容易。小姐十年前就死了,这位云绣姑娘与她同名,不过是凑巧,怕是侯爷年近五十又无子嗣方想起前头那位的好来,
心里这样想,面上不显,恭敬跪地回禀,
“禀侯爷,那云绣姑娘原是个乞儿,唤作阿绣,之前一直在城西乞讨的,意外得了位云姓绣娘眼缘,认了干女儿,盼其在膝下承欢,这才改为了云欢,后来那位云绣娘病死了,她因为手艺好得了公主青睐便开了现在的云绣坊。”
也是,哪有人放着侯府千金不做,跑去当乞儿的?还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定远侯心凉了半截,仍是报了万分之一的希望,
“领本侯去云绣坊。”
心腹领命引安定侯前往云绣坊,云绣坊的两个丫头请他在客室稍候。不一会儿,就见宫宴那日见到的年轻姑娘款款走来。
来人一身素雅的交领白裙,裙摆处零星绣着几朵蓝花楹,灵气逼人。步履间,气度从容温雅,越上前,面容越发鲜明起来,当得起活色生香四字。
云欢敛衣行礼,垂下眼睫,面无表情,清凌凌问:
“不知定远侯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云姑娘似对本侯有敌意。”安定侯盯着云欢,试探道。
“侯爷说笑了,你我不过陌路人,何来敌意一说。”云欢唇边勾出个清冷弧度。
“本侯想问你从前一直是个乞儿?”不再跟人绕弯子,安定侯直截了当问道。
云欢玉指微拢,指甲嵌入肉中,犹不觉痛意,面色冷寂下来,“自然,无父无母的乞儿,侯爷专程过来揭人伤疤?”
闻言,定远侯盯着面前的年轻女子,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眉目间确实与常氏有三分神似,连眼尾的泪痣也像女儿,除此之外,他竟找不出分毫同他相似之处。
他定是疯魔了。
当年的火势之大,才五岁的女孩儿如何幸免。僵在原地良久,神色寸寸灰败,哑着嗓子道,
“是本侯冒昧了。”
“侯爷无事,云欢先行告退了。”话落,女子冷然拂袖离去。
看着女子背影,转身的瞬间,似乎同亡妻的影子重合。定远侯混浊的眼睛亮了起来,抬手阻拦,
“姑娘且慢。本侯问你,可愿入府为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