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殿出来之后,顾良犹豫了一下,然后前往归元宗,见到了桑秋尊者。
“说吧,找我啥事。”桑秋尊者满不在乎地伸着懒腰,不打算怎么招待顾良。顾良只能自己拿杯子给桑秋尊者倒茶——虽说端茶倒水这事一直以来都是顾良干的。
“我难得来一次,你连个杯子都不拿出来。”顾良抱怨,把小杯子递到桑秋尊者面前,淡淡月光下的茶水透着一股淡淡的香与涩。
“你才走几天,还‘难得来一次’?”桑秋尊者说着,接过杯子喝一口,评价:“这茶不错。”
“有味道的茶你都说不错。”
“难道你喝得出好坏?”
“我不怎么喝茶,喝也只喝淡茶,我怕长牙垢。”顾良嘀咕一句,见桑秋尊者斜眼看自己,只能翻个白眼,然后道:“宗主,据可靠消息,最近会有事情发生。”
“哦?”桑秋尊者来了兴趣。他先制止顾良继续说下去,道:“稚鼠……稚鼠还在宗门里;张继就算传书给你,也不会说天下大事,就算是天下大事他也应该先告诉青霄门。除了这几个……你哪有什么办法,能在我之前得到这样的消息,还来通知我?”
“呃……”顾良支支吾吾。
桑秋尊者似笑非笑,看着顾良。少顷,顾良佯装大怒,道:“我好心来提醒你,你就来算计我?”
“你少跟我转移话题,还是从我这儿学的。”桑秋尊者看顾良,敲了敲桌子:“说!”
顾良苦笑:“真说啊……”
“你躲得过去?”
“那好吧。”顾良叹了口气,问:“宗主,你知道‘道’吗?”
桑秋尊者静静盯着顾良,峭楞楞的目光透得顾良心里发毛,像是个被抽走灵魂的玩偶。这样的沉默让顾良一会儿就只觉得头皮发麻,只能尽量将刚刚的事情复述给桑秋尊者。
顾良说完时,桑秋尊者已经舒展了眼神,悠闲地喝着茶,见顾良结束了,便调侃一句:“你早这么筒倒豆子不就好了。”
“敢情你之前在吓我啊?”
“呵呵。”桑秋尊者皮笑肉不笑搪塞过去,再问:“既然有无字天书,为什么不给玖绪留一份?”
“我之前都不知道这玩意儿是好是坏,哪敢拿出来?”顾良反问,再说:“而且玖绪快快乐乐地长大就好了,学这么多没必要的东西,这么累干吗?”
“非也。”桑秋尊者文绉绉摇了摇头,道:“人生一世,只贪图享乐何得以存乎世间?要累、要拼、要搏,才算得上不虚此行,老了才不会空叹年华。”
“切。”顾良嘀咕,“三百多岁的人,说话跟九百多岁一样。”
“你说什么?”桑秋尊者提声。
“我说累可以,但没必要这么累。拿着这无字天书,责任太大了。玖绪寻常时候当个懂事的公主就可以了,这么高级的功法肯定得赔上一辈子劳苦,不值得。”
桑秋尊者微微颔首:“这倒说得像句人话。”
“而且你跟我瞪什么瞪?我这么懒有一半是你教出来的。”
桑秋尊者不满意地敲了敲桌子,问:“那你学到的那半篇无字天书呢?”
“我也不知道,感觉没什么不同,大概是还没生效吧。”顾良耸了耸肩:“毕竟是强行灌输的,有个过渡期很正常。”
桑秋尊者点头,说:“那来说正事。”
“正事不早说完了吗?”顾良疑惑。
“你太不敏感了。”桑秋尊者摇头,然后定了定神,端坐在原位,目光古井不波地盯着面前的桌子,桑秋尊者的婴气盘旋着、四周的灵力开始聚集。
顾良见桑秋尊者神情一凛,自然不敢造次,只能看着桑秋尊者把灵力凝聚在桌上,等着看桑秋尊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过了约有半盏茶,桑秋尊者一收婴气,深吸一口气,回过神来,看着顾良。
“怎么样?”顾良提问,虽然顾良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
桑秋尊者并没有直接回答顾良,而是道:“我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凡人,隐约察觉一些不对,然后忽略它;而成大事者,找到反常的地方,查明关系,然后解决它。”
顾良翻个白眼:“类似的话你说过不知道多少。”
桑秋尊者气极,站起来阴恻恻笑了笑,抬手就想照着顾良头上来一下,顾良连忙左右闪躲,谁知道桑秋尊者右手虚晃一枪,左手迅速出击,直达目标。
顾良抱头:“你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哼。”桑秋尊者鼻孔里出气,似乎打到了顾良极为满意,道:“十多年前,你有一封传书被截,记得吗?”
“啊……有点印象。”顾良皱眉,道:“是……张继给我的传书。”顾良说到这里,突然一愣,他记得是张继恰巧见到了徐天。从顾良的角度看,“道”和徐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既然如此,道韫为什么要掩饰?
顾良再一惊,自己现在是否处于道韫的监视下?顾良立刻给桑秋尊者使眼色,让桑秋尊者千万别挑明。谁知道道韫口中的“因果”是不是原则?道韫既然已经不利了徐天,那势必敢做出更多。
“道。”桑秋尊者见顾良微微的不自然,愣了愣的同时,从地上挑了个石子,放在桌子上,他用灵力搓成圆粒,借着这段时间思考,然后说:“他或许有这个能力做到这件事。”
顾良见桑秋尊者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暗示,就开始圆话:“那又回到了那个问题:有这样能力的人,为什么要拦我的一封无关紧要的传书?”
说到这里,顾良继续给桑秋尊者使眼色,再做一次保险。
桑秋尊者蹙眉许久:“也是,这个问题怎么都说不清。不过……会不会真是道?”
“不会吧。”顾良继续否认,“他要恪守一个不沾凡间因果的原则。”
“哦。”桑秋尊者点了点头,从表现来看,顾良似乎极不愿意往怀疑道的方面涉及。
“那就以后再想吧。”桑秋尊者摊手,顾良松了口气。
“宗主,我这半篇无字天书,好像叫做识。”顾良扯开话题,越远越好。
“关我屁事。”桑秋尊者粗暴地堵一句,他已经把顾良的想法猜到了大半,只剩下一些他不知道的细节无法填补完整。
顾良见聊不下去了,就告辞。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黑灯瞎火地坐在院子里。
顾良分到的院子很幽静,离七处不近,离大殿也很远。远方七处的山头上忽明忽灭地有灯光,月光也还算皎洁,只是偶尔会被遮住。顾良就在院里桌前坐着,任由月光和阴影交替扫过他的身体。
突然一点柔和的烛光缓缓靠近。顾良转头,尤殷端着蜡烛走到顾良身后,帮顾良披上一件薄衫,道:“公子。”
“你怎么出来了……把你吵醒了?”顾良摸上尤殷搭在自己肩头的手。
“没有。”尤殷在顾良不安分的手上轻轻拍一下,轻轻捏着顾良的肩膀,道:“公子没回来,我怎么会睡。”
“嗯?这话,这手法,又是跟香香学的……嘶,疼!疼!疼!错了错了。”
“再乱说,我就掐死你。”
“夫人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尤殷满意一笑,过了一小会儿,说:“我只是觉得该这么做而已。”
“不胜荣幸。”顾良轻轻拉起尤殷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尤殷轻轻问:“公子有心事?”
顾良磨着尤殷的手指:“还是被兔兔你发现了。”
尤殷哼哼两声,没有再催。顾良拉着尤殷坐好,问:“那个枯叶灵,炼化了吗?”
“炼到一半,还没炼好。”尤殷从储物袋里把枯叶灵拿出来,疑惑地看着它,道:“应该快了吧。”
“那可要抓紧时间,早些炼化。”
“怎么了吗?”尤殷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是要把枯叶灵要回去,还以为顾良在哪里找了什么小狐狸呢。
“最近可能会出些事,早些炼化,以防万一。”理智上顾良知道净林门不会出事,但是涉及到尤殷,再小心也不为过。
“好。”尤殷一口答应下来,然后靠在顾良身上,既没问什么事,也没问顾良是怎么知道的。
顾良一手静静搂着尤殷,天有些黑,夜有些冷,但怀里很温暖。
“兔兔。”顾良开口,突然觉得愧疚。
“嗯?”
“为什么不问我之前在想什么?”
“公子想说,就会说的。”
“好一招欲擒故纵。”
“公子你才是,好一招欲拒还迎。”
“嗯?”
“嗯哼?”
顾良忍俊不禁,笑完却又抿了抿嘴,神色消寂下来,说:“我讲个故事吧。”
“好。”
“话说从前有一个孤儿,身上带了半块表示身份的玉佩。他幼时吃苦,偶然间被一户富人收养,吃穿用度。他青年以后呢,也算事业有成。后来呢,他有一次外出,遇到另一个人,两人年龄相差无几,相谈甚欢,这时候突然发现另一半玉佩,原来两人就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孤儿小有积蓄,兄弟两个都有一技之长,足以谋生。这时候,富人突然遇到危机……”
顾良说到这里,顿了顿,没说下去。尤殷看着顾良,问:“然后呢?”
“然后……”顾良苦笑,继续说:“孤儿怕牵连到兄弟,而且他觉得,富人面对这危机,也足以应付。只是孤儿习得的技艺能帮上大忙,免去不少麻烦,但是……”
顾良又犹豫了,尤殷见状,接过话头:“但是他有可能出事,徒留爱妻一人在世间,而且他也不愿意与妻子相离,是吗?”
顾良苦笑:“还是瞒不过兔兔……”
“是公子你根本就没想瞒着我。”尤殷站起来,俯身,在顾良脸上轻轻亲一口:“能跟我说这些,我很开心。”
顾良错愕,内疚又冒出来。尤殷拉着顾良,两人走到秋千旁,尤殷坐下,顾良推秋千,心情复杂。
尤殷道:“公子就去嘛,该公子做的事情,不能逃避。我就一直在这里等着公子,又不会有什么关系,反正公子你这么聪明,肯定不会出事的。”
尤殷顺势从秋千上跳到地上,转身笑吟吟看着顾良。顾良感动,走上前一步,抱住尤殷,心里越发内疚。
顾良自己知道,故事什么其实都是编的,情况也是编的,自己才不会涉险,涉险也不会这么犹豫。顾良说这么一大堆,只是为了防止道韫在监视,给自己的沉思一个理由,来摆脱自己的嫌疑而已。顾良只觉得对不起尤殷,她一番真心体谅,自己却用欺骗对待;顾良也觉得对不起过去的自己,昔日徐天离开时的刺激,也随着明哲保身的道理而烟消云散了。
顾良在心里恨恨地说道:
“男人,真不是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