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循环,向常是天道所致。
白昼长、黑夜短,也并非是定数。
有的季节里,白天黑夜相当;有的季节里,则昼夜分置不均,让人不得不因时而变。
但绝多数的时候,昼与夜长短相宜,仿佛是因为天道眷恋着热衷劳作的人们,所以不忍给予残酷。
众生因此感恩戴德。
可是偏有这么一个地方,天道残忍,黑夜是白昼的数倍,尤其是冬令时节,苍穹昏昏,令人分不清是白天黑夜,眼前一片黑暗。
以至于邻里间的往来走动,都必须提灯挂在胸前,借着微弱的烛火照近邻里的家门,而后通过记忆、门灯,才能分辨清楚是谁家谁户。
由此,民生疾苦。
劳作荒废。
而往往败坏的环境是险恶的边缘。
贫穷不仅没有使得当地居民奋勇直上,反而愈加使人堕落。多数人落草为寇,并且明知方圆数十里内毫无金银,也要去榨干别人手里的最后一点灯火油钱,借此,活过一日且算一日。
其民风之刁蛮,由此可见一斑。
恰如顾北曾经为留白做过的演示,一颗小小的红豆,所富余的力量并不足以改变什么,但在一层层富余力量的叠加下,再小的红豆也能凝成破碎陶碗的力量。
极夜之地的凶悍风情,在一日日的积变下使然,也终于引发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燕历三十年,冬末初春,时值昼夜交替迁移的日子,黑夜渐渐褪短,白天渐渐增长,极夜之地也迎来了光明熹微的天象。
根据当地老人的经验,每逢这种时候,都是响马打家劫舍开始。
“哒哒哒哒......”
浓夜的墨色下,一抹马蹄声自远方快速飘来,朝着村子的方向。
与此同时,空旷的村舍间,呜呜的风声拍打着门关,锈迹斑驳的铜环乒乓作响。一派破落荒凉的景色。
风势的助长下,马蹄声飘得极远,飘荡在村落的各处羊肠小道,透过门板间的缝隙,溢进每家的庭院。
这时,远远地只见一点火光在村子里穿过。
那是村里唯一一条像样的道路,也是村子的中心。一人一骑,高举着火把在这条主道上经过,两旁屋舍反应冷漠,睡眼惺忪的人们尚在美梦的襁褓中安眠。
眼中泛着犀利的锐光,戴着黑色面甲的男子一身戎装,宛如征战中的将军,在高地放眼察看村人们的反应。
在他身后,数百名身披利甲、面色阴沉的战士提刀待战。
仔细看去时才发现,并非是他们脸色阴沉,从而给人带来压抑的错觉,而是在他们的盔甲下都佩有鬼脸面具,黑色的面板上用漆彩绘着各式花脸。
凶悍、恐怖,图彩都很吓人。
然又都比不上为首那名将军的面甲。
将军的面甲精致,是由轻铁制成,其上用黑漆渲染,用细刀雕出纹路,用金银纹成魔像,使人一眼看上去就如同厉鬼般悚人,叫人不寒而栗。
将军遥望着黑夜,凝望着火光的眼睛如同凝望着天上划过的流星,因为夺目迅捷、所以迫切追随。但见火光在道路上迅速游走到尽头,却依然安之若素,将军这才确信,极夜下的村庄,村民们并没有采取任何的防护措施。
于是一声令下,身后的鬼脸士兵们鱼跃而出,在奔驰中亮起松油火把,啸动着来自地狱深渊的咆哮,冲杀进黑夜中的村庄。
惊恐中,喊杀震天。
手执凶器的士兵们戾气暴虐,踹开破旧的门板,乱刀斩死惊醒未定的青壮,而后拖出女眷幼小,带到庭院中,施以斩首的酷刑。
他们不是以劫掠为目的,而是以杀人啃骨为乐,是来自地府的幽灵。
顷刻之间,杀声、喊声、哭声连成一片。
发生在天地浑浑的时刻,速度又快的像一阵飓风,飞快地卷过这片黑色的大地。
俄尔,喊杀渐停,在村落的东北角处,一块偌大的围场上,传来点零星响动,声势渐涨。
“啪嗒…嗵…嗵…嗵……”
空地上,一个起手后,鼓声震远四方,一团接一团的绿色火光诡异亮起,悬浮在空中跳跃,异类如未知的生灵,散发着寒凉幽怨的气息。
加剧恶化着蹲守在地面上的鬼脸士兵的面孔。
士兵们的手上,血光绽放闪烁,利刃上的血迹还未完全凝固。
享尽杀人乐趣的士兵们此时围成一圈,在祭祀着他们的信仰,用死去的村民来组列成尸山骨海。
“嗵嗵…嗵嗵……”
鼓声追急,击鼓的士兵携带着无尽荣耀,摇头晃脑,沉浸在乐器的声动中无法自拔。激情洋溢,四面八方跳来的悠游小鬼们壮烈起舞,身形大开大合,摆动着丑陋的舞姿,完全悖离于人世间的优雅曼妙,爆发出狂笑与癫狂。
像笨拙,像嘲弄,像仪式。
高地座上,将军手指油锅。
立时间空中飞来一团绿色火焰,扑进锅中沸起一汪热油,滋滋冒出热气。将军抬手抚弄面甲两旁的鬃发,座下长跪的小鬼马上会意,高叫鼓声作停,喊道。
“榨人干!炼尸油!”
“炸人干,炼尸油!炸人干,炼尸油!”
一声声通传接替,鼓声再度激昂,四面铜锤击打着皮鼓,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动。将军侧耳倾听,面甲上的窟窿中,滴溜溜的眼睛麻木不动,他听见,在鼓声细碎的夹缝里面,有婴儿的哭声和妇孺的叫唤。
他受用地把右腿搭在椅子的扶手,身体像一勾弯月摆在架子上,摇动着脖颈聆听哀嚎。突然地,他顿住嬉戏,伸手拍拍膝盖,座下的小鬼们连忙滚到他的身前,抱紧拳头贴在椅上等候发令。
将军状若苦思,他斜眼睨过沸腾的油水,再看看天边若隐若现的一抹银色纱带,毅然抬手扬动。
一时间,座下小鬼们滚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团团绿色的火焰也猛然消逝,发出呼的一声怪响,遁入到地府的空空深渊。而后,油锅、画鼓、刀剑、残尸,一样一样诡异地化为虚无,仿佛在这片空地上,从未举行过什么奇异的仪式。
唯有村落中的血迹,告知着极夜下的村庄曾经发生过一场大屠杀。
但是是什么人所为,又是用的什么手段,就令人不得而知。
在鬼将军携带着小鬼们消失以后,村子周边响起了浩大的马蹄声。
浩浩荡荡,似乎有几百匹的骏马。
响马,之所以被称之为响马,是因为强人会在马匹的身前,悬挂着几枚声音洪亮的铃铛,以此来增剧自己的威势。
而当几百匹骏马都在发出铃铛响动的声音时,铃铛富有穿透力量的清澈嗓音,就如一柄利剑刺穿人的头骨,带来肝胆俱裂的恐惧。
铃声侵入村庄,响马们如洪水般漫进宅院,高头大马越过低矮的院墙,踏步在庭院,叫嚣着让屋里人滚出来奉上财宝。
可是这样张狂的举动还没来得及维系,下一刻间,众多响马们惊慌失措地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他们看见散落在院子中的血迹,然后冲进屋子里面,到处摸索地下密室的入口。等当看清空空如也的密室,不少人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叫。
他们中绝大多数出自极夜下的村子。
其余人也都乱了心神,慌忙地搜刮走贫瘠的几两银子,而后点起火把,将院子里的一切化为灰烬。响马的身份,会让他们无辜背负起屠杀村民的罪责。
汹涌的火势蔓延成一片火海,整片极夜下的村庄在罪恶弥漫后的夜晚,葬身于新一轮的黑暗里面。
“奇怪,南边怎么会那么亮?”
手里端着千里镜,在高楼上负责守夜的士兵发出疑问。
极夜之地天象奇异,因此驻守其中的官府被准许不必述职,以免一时的松懈迎来村民们的趁机作乱。也因为它的困顿,所以书信均无法由信鸽来往,都是有赖于马差或者是步差,消息迟缓闭塞,故而每隔十里设一座瞭望塔,用烽火来传递紧急信息。
得益于极夜的天象,即使远隔十里,也能清楚望见远方的光亮。
所以见此情形,士兵们接连打出信号,示意巡望自己这方的同僚们,极夜之地有异常现象发生。
讯号层层传递,很快,消息传入了飘渺城。
“极夜之地有异状?什么时辰的消息?”
“亥时。”
“现在什么时辰了?”
“子时了,大人。”
“一个时辰前的事情,怎么现在才来通禀!”
怒斥着起身披起外衣,新任边疆督府李明义快步来到案前,将简报迅速看过。
“极夜之地火光冲天!隐隐还有人声马啼声......三年的职报上,都说极夜村的守民性情惫懒,靠挖矿、变卖祖产为生,还上书奏请朝廷,拨款抚慰,这样的守民,怎么可能会引发冲天大火?”
“大人,意外总是难免的,驻守的官员再有心,也管不住每一个人啊。兴许是有刁民打翻了火把,又碰巧天干物燥,所以才烧起腾腾的烈火。”
“极夜村登记在籍的只有两百户,驻守的大小官员加起来有三十人,一个人管住六户,能有多难?难不成养的都是一堆饭桶?!”
“这......”
被厉声训下,副官脸上浮起不自然的面容。
使得李明义一眼看出当中必定还有隐情。
“上一任督府,去过极夜村几次?最后一次去,又是在什么时候?”
“这个......”
摆出为难的神情,副官在李明义咄咄逼人的眼神下,手脚冰冷,心虚地打了个冷战,忍不住将实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大人,上一任的督府大人担心极夜村的村民民风彪悍,对值钱的东西又爱眼红,所以三年的任期里面,一次也没有去过。”
“什么!三年!三年都只靠官员的职报来了解详情?他温照壁也不用他的猪脑子想想,三年的时间里面,能发生多少上网事情?只用一天,官府衙门就能让人给拆了!”
“大人,可是驻守官员的职报......”
“别给我提职报,那种东西,是个人都能写。”
“大人的意思是......”
“恐怕极夜村早就发生了民变,否则那样的大火,十里外都能看见,留守的官员只要不是瞎了眼,不可能不派人来报。而且别说马差了,就是用步差跑过来,一个时辰,也该送来大火的实情,来请督府衙门发兵增援。”
“是呀!都一个时辰了,按理来说,大小三十个官员,没理由会全部被大火烧死。”
副官这才恍然大悟。
“传我的命令,除守防的士兵以外,其余兵丁一律停止休假,随我去极夜村探明情况。另外,要做好最坏的准备,上至督府衙门,下至瞭望哨,全部进入警戒状态,预防极夜村的刁民犯上作乱。”
“可是大人,督府衙门的家兵只有五十人,换防守城的也才两百多人。极夜村这么险恶,去的人少了怕回不来。可要想借兵,就得去临近的神兵大营。那里的将军们又都只听从白隆白元帅的号令,不归我们督府衙门节度啊。”
“地处边陲,又不适合囤兵,确实不适宜留守太多的将士。”
李明义冷静说道,身上衣甲束紧,腰间别上了佩剑。
“无妨,我和白隆白元帅有过一盏茶的交情,在帝京述职时,他还许诺给我三千将士的调动权利。现在正好是善用的时候。你持我的号令去请白隆元帅发下一千将士守卫飘渺城,我点兵遣将,先抽出两百名士兵去极夜村看个究竟。”
“不行啊,大人,极夜村那边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您亲自去太危险了,我看还是您去请白元帅发兵,由小的去极夜村打听比较合适。”
副官心急说话,一不小心,把自己给带了进去。等到回过神时,心头顿时凉了半截。
极夜村现在是个何等险恶的场所?万一不幸被李明义言中,生了民变,那必定是十死无生!
想到此处,副官脸上的神情顿时僵住,冷汗涔涔地往后缩回半个身子。
“怕了?”
李明义轻蔑地从鼻子中发出一声冷气。
“极夜村要是成了贼窝,有胆子去的,肯定都是不怕死的!像你这种苟且偷生的机灵人,只会在外面绕上两圈,然后带着人马完完整整地回来。我要是允许了,那朝廷要我这封疆大吏何用?身先士卒,冲在第一个带动士气,才是我走到今天的原因。你要想上进,就要好好学着!好了,按我刚才说的,持我的手令去求见白元帅,借到兵后,即刻到极夜村来接应。”
“我这就去!”
被李明义的气魄倾倒,副官拿上手令立刻赶往神兵大营。
同一时间,飘渺城内为数不多的将士迅速集结,在城门口整装待命。
“左翼五十名人留下,坚守城门。除非见到我本人,或者是见到我的手令,其余任何人来叫门,一律不准打开!”
话语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在他率队出门的那一刻,城门立刻紧闭,守城将士奉行着他的号令,进入到备战状态。
见此,李明义暂时没了后顾之忧,他双腿夹紧马腹,手中缰绳提起,座下的马儿发出了长长的嘶鸣。
“小步跟上!本督府带你们建功立业去!”
“喝!喝!喝!!!”
士兵们长声呼应,除去三十余名骑兵在前方开路,后面剩下的一百多名士兵轻装快步行走,手里拿着刀剑,两个时辰间掠过了三十里地。
“前面就是极夜村了,这里天象诡异,眼下的季节,不管什么时辰都是这个模样。”
听着身旁兵丁的介绍,李明义放眼看去,眼前尽被一道黝黑的铁墙拦住,视线看不出三丈远。如果没有手中高举的火把,恐怕还要缩减许多。
“极夜村的火已经停了。”
抖抖缰绳,李明义迅速做出判断。
“亮了火光,就不适合再停留了。传令下去,休息五十息,喝水、解手都快一点,剩下的三里地要用最短的时间穿过,等到了极夜村,要注意地上有没有暗火,遇到任何人,都要先喝问清楚,不能让他们随意靠近!未听警告者,一律刺杀!听到后给我大声念出来一遍!”
“是!未听警告者,一律刺杀!”
“走!”
再度跃马扬鞭,李明义手中的火把如同启明星,指引着士兵们朝前迈进。
短短三里的路程,弹指即过。
临近到极夜村的边缘,李明义眼前呼呼地闪现出炙热的灰烟,他感到热浪一股接着一股在朝自己袭来,地面上,零散的火星还在窜起,一切都在显示暗火无处不在,随时会燃烧起第二股大火。
“吁——”
手中牵紧缰绳,李明义示意众人停下脚步。
“督府?”
“暗火太多,贸然进去有点危险。吩咐十个人一组,朝左右两个方向分散查看。”
令到即行,兵丁们沿着村口火烧的痕迹,往左右两旁分别看向村内。
只见,村内浓烟滚滚,噼啪乱闪的火光偶尔还夹带着墙垣跌倒的声音。
“太可怕了!究竟是什么人放的火?极夜村,怕是完了!”
“救命啊...救命啊!”
猝不及防的一声哀鸣,让原本渐渐卸下防备的士兵们又紧绷了起来。握着手里的铁刀,士兵瞪大了眼睛看向那名衣衫褴褛的老人。
“你是谁?!”
“救命...救命啊!”
完全没有听见士兵的喝问,从墙壁后走出的老人自顾自地朝着士兵走来,即便在微弱的火光下,士兵们手中的刀剑也泛发着明晃晃的凶光。
“站住!不准再往前走了!再往前,格杀勿论!”
“救命...救命啊!”
眼看着士兵们在节节后退,老人的脚步变得匆忙起来,像是害怕赶不及士兵们的撤离,要在士兵们离开前追上。身上,被火焰熏得漆黑的破衣裳在风中舞动,脚下勾着的草鞋也流出惨淡的血光。
“放箭”!
士兵长见其屡劝不退,毫不犹豫地下令让士兵用弩箭击杀老人。
接着当的一声,弩箭刺穿老人的胸膛,让老人惨叫着躺倒在地上,无力地从手中滚出一柄暗藏的短刀。
“匕首?不好,有埋伏!”
反应过来的一刻,从四面八方飞蝗般地射来数百道利箭,纵然十个人中有六人拿着竹盾,也无法挡住来自各处的飞箭。带着凶戾獠牙的飞箭刺穿他们的手腕、大腿,一瞬间,十名士兵尽数被堆倒在沉重的箭矢底下。
接着在一片琐碎声中,从各方的墙根处钻出几个贪婪的穷汉,他们将士兵的尸体拖进墙后,在其他士兵到来前,双手麻利地搜索过死人的身体,摸出几枚铜板也如获至宝。
听到有人声靠近后,旋即丢下尸体,从墙根下的暗道逃遁。
闻讯赶来的李明义目光紧锁在墙垣下方的黑暗中,他压低手中的火把,照亮那黑黝黝的洞口,沉声说道。
“出来!出来就给你们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