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识真看到这句对联,神色动容。
她伸出手,对小天比了一个“好”的手势。小天有些羞涩地低头。
和顺一门有百福,平安二字值千金。
有些东西既已无法改变,只愿你们和和睦睦,岁岁平安。
祝与新没有说什么,直接落笔,一挥而就。
旁边的孩子们看着,还很捧场地鼓掌。
祝与新写完春联,让孩子们不要碰,先晾上一会儿。然后把他们一同拿来的十几张红色方块纸散开放在地上。
路识真不解地看向祝与新,只见祝与新和孩子们比划了一阵,然后示范般地抽出一张红纸,写了一个“福”字。路识真恍然大悟,原来是写“福”。她们家过年的春联等物什都是去商场买的,她没有亲手写过,所以一时之间竟忘了这么重要的流程。
孩子们纷纷拿了自己的小毛笔,趴在地上写“福”字。小手稚嫩,握笔的姿势却都是端正得很。路识真瞅着,不禁看向正在看着孩子们写字的祝与新。
那些孩子们,想必是祝与新教的毛笔字。
或许也不算教。不过是耳濡目染罢了。
字如其人,鲜少有相同的字体。路识真便看见地上一张张分散的红色福纸,牛马鬼神,各显神通。小孩子的字总是显得大而笨拙,路识真看着那么多歪歪扭扭的“福”字,嘴角微扬,眼里却有了些湿意。
他们,为什么,那么容易快乐呢?
她在这些孩子们的眼里,竟然看到的全是欣喜。
他们在这里,有一群小伙伴,有方妈妈,有玩具,有吃有穿,非常幸福。这幸福的前提是他们不曾享受过声音,不曾说过话,不曾见过爸爸妈妈,不曾见过更好的地方……
路识真想着想着就忍不住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幸福了,一半心痛一半庆幸。
祝与新发现了路识真有些不对劲,他让孩子们把写好的“福”字摊在桌子上晾干,然后把刚刚藏在身后的一大袋娃娃全递给了萌萌,吩咐她分给小朋友们。小孩子们的笑容更加洋溢了。
祝与新轻拍了一下路识真的肩膀,走出了玩具屋。路识真回神,不知道祝与新要干嘛,但还是跟着他走到了院子里。
刚刚来的志愿者们已经离开了,院子里空无一人,路识真听到方阿姨在厨房炒菜的声音。四周突如其来陷入了安静。
祝与新看着院子里最古老的槐树,先开口了:“怎么了?”他在问路识真。
路识真没想到祝与新观察地那么仔细,慢慢地把自己刚才的想法一一倾诉。末了她加了一句:“我就是觉得很难过,替他们难过。”
“他们很多,都是一出生就被父母抛弃的啊!”路识真感觉憋了好久,终于说出了这句话,但是她还是把声音压地很低,生怕孩子们听见。但她也知道,他们听不见。
祝与新的眸色暗了暗,看着路识真,而后他闭了闭眼,而后睁开的时候已是一片清明,语气郑重而轻柔:“阿真,不要这么想。”
祝与新继续缓缓而郑重地说:“千万不要这么想。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个体,你之砒霜,我之蜜糖。对于他们来说,在那些正常人生活的世界里,他们真的就幸福吗?”他伸出手摸摸路识真的头:“你不能把你的想法加到他们身上。”
路识真一下就被祝与新说通,心里涌上来一股惭愧。
祝与新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有些劝慰:“所以你千万不要这么想,不要觉得他们是可怜的。你一旦这么想下去,你的表情会忍不住随之变化。阿真,你的眼睛里有同情。”
路识真的身子一僵,嘴巴挪动了几下,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孩子的心最敏感,他们会感觉到你的同情,到时候,他们,就不能真正地高兴了。”
“答应我,阿真。”
路识真甚至在祝与新的眼里看到了一丝儿恳求,这是她第一次听到祝与新说那么多话。
她低下头,有些颤抖地开口:“我错了,我不会再这样了!”
方华在厨房,透过窗户隐约看到路识真两人在院子里聊天,她也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只看到两人靠地极近,不免淡淡一笑。殊不知两人的对话是这样正式。
祝与新只能看到路识真柔软的发顶,他才觉得自己刚刚的语气有些过分了。他一瞬间觉得有些烦躁,伸出手抓了一下头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把话说得那么重的!”
路识真没有被祝与新的反常吓到,不过是觉得他说地的确有理,一时之间心情复杂,翻江倒海。
她摇摇头,声音放低:“没有,是我错了!”她的确差点让自己的负面情绪影响到孩子们。
但是其实孩子们都在这儿生活了那么多年,他们对许多大人的同情目光早就有了一定的免疫力。他们对人的感情很敏感,所以才会粘着路识真和祝与新,因为感觉了两人发自内心的关心。所以,其实祝与新说得不假,但是还是有一些夸大了。
祝与新自己也知道,但他刚刚一看到路识真脸上流露出了那么熟悉的表情时,他便忍不住和她出来说了这么一番话。
现在他深呼吸了几口,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方才有勇气对路识真开口:“我真的非常抱歉。我让你不要把自己的思想强加给孩子,但是自己却忍不住破例了。”
路识真惊讶地抬头看他。
少年的眼底似乎压抑着什么,脸上表情也有一丝僵硬。他的目光看向远处,有些自嘲地开口:“最怕那些同情目光的,其实不是那些孩子,而是我。”
“不知道原叔有没有跟你讲过,我爸妈都是医院的那种专家,每天忙得不得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大概三百六十天都在医院里。所以我小时候,几乎都是住在我干妈家的,就是关维他家。后来我上小学,我一放学就去医院,在我爸爸的办公室做作业,等他们下班回家。我在医院呆的时间都比在自己家呆的多,小孩子可能都不喜欢医院的消毒水味吧,因为医院意味着打针吃药。但是,在我的潜意识里,医院的消毒水味就是家的味道。”
祝与新说到这里,嗤笑了一声。
“周末我也去,不然家里就我一个,没有意思。也是有好处的,我当时就认识了很多化学用品的名字,方程式什么的。但是医院这个地方,很容易见证死亡。我坐在过道椅子上时,见到过车祸没有及时救助死在推车上的患者;见过孕妇生孩子大出血时家人们争着保大保小的丑态;见过不愿承担老父亲癌症而互相扯皮的兄弟;见过救命钱被偷而一直在地上磕头求医生的穷人……”祝与新的声音好似哽咽了一下,“我在医院里,见过最多的就是同情的目光。你车祸了,别人同情你。你残疾了,别人同情你;你穷,别人同情你……我就是有些神经刺激,看到这些目光,脑子里就忍不住回放那些医院里的人间百态……我就是……”
祝与新的话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少女踮起脚,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轻柔的力感,透露着一种小心翼翼。
“祝与新,不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