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来龙去脉
我的父亲出身在川西北一个四面环山，偏僻而又宁静的小山村———桃源村。桃源村地处四县交界，离最近的县城也有五六十公里左右的路程。传说中说是湖广填四川时搬迁过来的。群山连绵起伏，山上灌木丛生，层层柏树掀起的林海在微风中翩跹起舞。群山环抱着的村庄就像是母亲怀中的摇篮，而故乡就像是摇篮中酣睡着的婴儿，显得那么宁静、安详、祥和。清晨的阳光透过乳白色的薄雾把大地和山岗披上万丈霞光。站在田野上一眼望去，被雨水冲刷过的裸露的山体张牙舞爪，露出一片片殷红……蓝宝石的天空中，一朵朵白云缓缓地飘荡着，像洒落在树梢的棉花糖。洁白、柔软、恬淡。
虽然故乡贫瘠、偏僻。但她抚育了我们，无论胸怀大志还是卑微和渺小，故乡人对她一直都充满了深厚的感情。立志成才，回报桑梓是父亲一生的夙愿。也激发了他对故乡毫不怜惜的赞美之情：《新埝景观》——青青河畔柳成阴，西下夕阳山抹金。稻穗沉沉香扑鼻，梨苹累累甜齿唇。情哥肩负鸭竿走，爱妹荷锄随后跟。笑语言谈长不厌，假觑禾胜互交心。绿绿园中蔬菜果，翩翩野外鸭鸡群。荷凤蕉雨竹流露，茶水云烟诗咏琴。丹桂飘香私情好，蟾宫月满爱心深。何时同住同劳动，共赏真情度永生。婉婉横山两夹溪，库塘上座碧波光粼粼。先年煮饭河掘井，现代栽秧水自盈。一击鼓声马耳立，三叉波涌凤凰鸣。青狮口里吐龙骨，白象头前莲美生。石伞三根竖道旁，魁星文武各高昂。双脚踏定英雄地，一笔亲点状元郎。鸣凤琴迎飞凤舞，回龙势衬老龙翔。旖旎自是峰峦美，胜迹从来似天堂。
小时候的父亲应该说家境还算是比较殷实的，然而，发家的过程却是一段值得传颂的佳话：曾祖母靠回娘家去获赠了一块手帕，她自己舍不得使用便卖掉，然后，将卖手帕的钱买回一些小鸡来饲养，这样，鸡生蛋，蛋又生鸡，逐步逐步家业就发展壮大起来了。
曾祖父曾祖母勤劳善良，家中开了酿酒作坊，我爷爷是远近闻名的甲长(相当于现在一个镇的镇长)。曾祖父母一共生育了十四个孩子。由于当时缺医少药，到头来只养活了我爷爷一人，怎不令人悲催、喟叹呢！也许是他们的执着感动了上苍吧，好在上天垂怜，没有让他们绝望，可见当时的医疗条件是多么贫乏和落后。所以，从小他们对爷爷都宠爱有加，这也许为爷爷后来的堕落埋下了伏笔。“自古纨绔少伟男!”家境的优越，父母的宠爱，让爷爷从小在蜜罐里泡大，逐步养成了任性、倔强、唯我独尊的性格。
旧社会的中国四分五裂，军阀连年混战，帝国主义的魔爪无时无刻不再伸向中国这块肥肉，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尤其是鸦片的渗入它像一颗毒瘤把老百姓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它又犹如一个黑洞，一旦打开，波涛汹涌。我的爷爷自然首当其冲，年轻人刚开始吸大烟完全是为了图个新鲜寻求刺激，还带着一丝得意和炫耀，到后来却令他欲罢不能，才知道原来这玩意儿是“上船容易下船难”啊！不仅如此，他还沉迷上了嫖女人，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令曾祖父，曾祖母伤心不已，却又没有任何办法阻止自己的儿子回头是岸，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骨肉陨落在如花的生命里。哀哀父母，生我何劬。
由于爷爷长期吸食鸦片，家中的积蓄基本上被他吸空，还拉了无数外债，当时我爷爷也算得上是个小小的官吏，那些想巴结他的人谁不愿意借钱给他呢？这也为后来的父债子还埋下了隐患。所以孔子说过“福亦祸所依”大概就是讲的这个道理吧。毒品的大量吸入也吞噬着他年轻的生命，见他脸色蜡黄，身体日渐消瘦，整天萎靡不振、形容枯槁。年轻的脸上时常嵌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令曾祖父、曾祖母既恨又爱，束手无策。后来爷爷终于油尽灯枯，年仅二十八岁就走完了他年轻而又短暂的一生，此时，我的父亲才刚满六岁。
爷爷走后，家中便失去了顶梁柱，欠下了一屁股外债，四面八方的债主像商量好了似的，一窝蜂地涌向我家前来蹬门行凶讨债，奶奶心急如焚，常常泣泪声声。这是个什么样的家啊！老的老、小的小，丈夫又英年早逝，还欠下了一屁股债务，一个弱女子拿什么来支撑起这个家呢？望着年幼的儿子，和年迈的公公、公婆，她六神无主，大乱方寸，带着儿子一起嫁人吧，不可能！他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孙儿，也是老人唯一的希望和活下去的信念、念想。就留在这个家和老人儿子一起生活吧，值得嘛？自己还这么年轻啊！当然值得，有什么能有比守住自己孩子长大的事情，更能够令人感到幸福的呢？可是一想到那帮讨账人那凶神恶煞的样子，还有她那不争气的丈夫，她的心就像是被刀砍过的豆腐，烂得不成样子。仅仅过了两年在我父亲八岁时，奶奶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告别了公公、公婆和自己年幼的儿子含泪远嫁他乡了。
临别时，她站在朝门口，动情地整理着儿子身上那件令她十分熟悉的破旧衣服，然后，她俯着身子轻轻地抚摸着儿子那小小的头，嘴里喃喃地说：
“儿子！别怪妈妈，妈妈实在是没有办法啊！以后你一定要听爷爷奶奶的话，妈妈过些日子就回来看你…………”
还没有等她把话说完，泪水早也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儿子的头上。
“妈妈，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听爷爷奶奶的话，你要答应我，记得回来看我啊！”
儿子眼里含着泪水，懂事地对妈妈说道。她擦了擦儿子脸上的泪水，一把将儿子的头埋在自己的胸前，她有万千个不舍和无奈，她清楚，现在选择离开，也是为了儿子将来可以依靠自己啊！她知道，儿子以后一定会理解她的。她颤抖着双肩努力地想迫使自己狂乱的心镇静下来，却无语凝咽。她单薄的身体像汪洋里的一叶孤舟，随时可以颠覆，而她又是那么倔强，势必劈波斩浪傲游向幸福的彼岸。此时，只有六岁的儿子紧紧地拥着妈妈的胳膊使劲地点点头，目光里充满了坚毅，说完，他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流了下来……
妈妈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只是以后就很难再见到妈妈了，儿子多么留恋母子相拥这美好的瞬间啊！他多么想自己马上长大，好保护自己的妈妈啊。
清爽的微风卷起落叶和灰尘，扬起妈妈那凌乱的头发，她头上几根白发突兀着，望着妈妈疲惫的面容，儿子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八岁的父亲此时已经明白了很多事，想到自己才八岁就成了孤儿，他心里掠过一丝丝苍凉，真切的体会到了亲人离散的悲酸。他感觉到了自己肩上沉重的担子，仿佛一瞬间，他突然变得成熟了起来。然后，他耸了耸肩，停止了啜泣，他尽量想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望着妈妈离去的方向，他站了很久很久，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妈妈，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照顾好爷爷奶奶的。
痛失爱子，曾祖父、曾祖母万分悲痛，他们十分理解和尊重儿媳的决定，他们也更加疼爱自己的孙儿。来不及悲伤，擦干眼泪，曾祖父，曾祖母便开始了忙碌的隔代抚孤生活。
可现在的家也今非昔比，不仅在生活上更加贫穷，还要还债，更糟糕的是两位老人的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了。这使得他们的爱大多数都变成了一声声长吁短叹。这在父亲幼小的灵魂里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痕。影响着他的一生:一辈子从来没有拖欠过任何人一份一毫的钱。未雨绸缪，无论我们在小学还是中学开学的时候，我们家的学费总是第一个先缴纳上去的。
在曾祖父，曾祖母无微不至的关怀下，父亲也逐渐走出了没有父母在一起生活的阴影。但家庭的突然变故也影响着他幼小的心灵。对恶霸的憎恨，和对弱小的同情，在父亲的心里埋下了正义的种子。
与爷婆相依为命的父亲，由于人孤势单常常受到别人的欺侮，压得祖孙三人时常踹不过气来。尤其是蹬门要账的那些人骄横跋扈，常常把一家老小闹得鸡犬不宁，他们狺狺狂吠、咄咄逼人。曾祖父急火攻心，悲泪横流，气愤到了极点。他恨自己没有教育好自己的儿子，让他过早误入歧途，英年早逝，他更恨自己没有能力改变家庭的现状，恨自己的无能！在父亲十岁时，他万念俱灰终于彻底地崩溃了，带着对妻子的愧疚和对孙儿的眷恋含泪自缢了，留下这对可怜的婆孙俩相依为命，苟延残喘。家在那时就更加悲凄和无助了。
这是父亲后来给他自己当时写的一首诗《十岁》：祖孙茕茕苦寒门，押寡欺孤事常生。债主来时凶是虎，爷因欠税颈攀绳。婆遭惨祸嚎啕哭，孙受欺凌心刻痕。恶霸弥天施罪孽，余常捡谷读书文。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整个村子像往常一样平静，不一会儿，后面院子里突然闯进来了几个蒙面黑衣男子，只见他们目露凶光，不停地在院子里四处搜寻，仿佛是一群猎人在寻找着猎物似的，少顷，便传来一个中年男人凶神恶煞的几声大吼:
“哪个叫周xx……”
只听见话音刚落，“砰砰砰”几声清脆的枪响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从后面院子里跟着传了出来。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彼时，已经成年的父亲刚好这天正在后面的院子里帮一户主人家干农活。从他长这么大以来，哪里见过这个态势，来不及多想，吓得他赶紧闪到院子里的朝门口，在掉光了黑漆的朝门背后面躲藏了起来，两腿瞬间像筛糠一样，他双手使劲地扶着清凉光滑的门板内壁，努力地想使自己尽量站得稳当一些，在这狭**仄的空间里，让他感到一阵阵窒息。“咚咚咚”的心跳声仿佛要跳出他那结实的胸膛，他担心:这下自己会不会完了。惊得他张大了嘴巴，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此时，他只听见耳朵里不时传来一阵阵中年男人连续不断的呻吟声:
“哎哟妈耶！哎哟妈耶……”
糟了，出大事了!父亲马上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等枪声响后很久，大惊失色的父亲才趁着茫茫夜色，奔跑到我家后头坪的地里蹲了整整的一个晚上，等到第二天天放亮时才敢回到自己的家里。当他刚一回到家时，就听见人们在开始议论，就在昨天晚上，后面院子里头打死了两个人。这时他才知道，原来那几个黑衣蒙面人是因为受害者乱搞男女关系，被别人雇来的杀手，可见，当时社会的现状是多么混乱和不堪啊。
任何时候都有那么一小撮人不可一世，欺软怕硬，横行霸道，胡作非为。物竞天择，弱肉强食这个在动物界中的规律在人类也同样存在，没有父母的父亲常常受到一些不怀好意之人的歧视和打压、但哪里有剥削，哪里就有反抗，哪里的剥削压迫深，哪里的反抗也就越厉害。他常常在琢磨这样一个问题：怎样才能使我和我的家人出人头地，不被外人欺负呢？还是像自己父亲那样游戏人生，把自己和家人推向深渊？万不可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拯救自己，拯救我的家人，要把那些看不起我的人全部都踩在脚下……走头无路的父亲终于逆风起飞去寻找属于他自己的未来。
那时的农村积弱积贫，很多人都被疾病的困扰而英年早逝。甚至于大多数人连病因都没有弄清楚就匆匆地走了。有些人就算知道了病因也因为没有钱医治，而最终只能眼巴巴地睡着等死。
尤其是当时那猖獗一时的“麻风病”更是令村子里的人们惶恐不安，事情严重到了哪种程度呢?整个村子里连一个抬尸体的人手都找不到了。听说曾祖母后来也是因为她弟弟染上了这个病，回娘家去奔丧时由于她伤心过度，抱着弟弟的尸体痛哭后最终感染了这种病而去世的。父亲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如果自己是个医生那该有多好啊！既可以保证自己的身体健康、安身立命、又可以救死扶伤，悬壶济世。还能挣点小钱。就这样，只念过四年私塾的父亲走上了行医的道路。
刚开始学医是一件既枯燥又乏味的事情，那浩如烟海的药性，药效，专业术语都需要死记硬背，劳动了一天的父亲常常挑灯夜战，油灯下，一个矫健的小伙子正全神贯注地一页又一页地看书，有几页也被他翻起了卷，重点地方都被他划上了红线。他怕影响到年迈奶奶的睡眠，连挪凳子的声音都不敢大了。多少个寒来暑往，后来，连他的苏老师也对他的进步交口称赞：这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啊！有悟性、能吃苦、懂感恩。
那时的父亲相貌堂堂，帅气逼人，爽朗、直爽、真挚、朴实无华很多人都喜欢他，当时一些有钱人出去押宝（就是过去赌博的一种）都喜欢把我父亲叫上陪着，出于心里上的一种自我安慰和面子吧，有个人陪着自己去赌场也是一种荣耀！何况陪着自己的还是一位风流倜傥、温文儒雅的小伙子呢！父亲是从不参加赌博的，一是本来自己就是没有钱的人，二是自己本来就没有那个嗜好。但出于好奇心理的驱使，父亲还是喜欢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年轻人嘛，开开眼界。而且，每场赌局下来父亲还会分上一些赌资，除此之外，还可以大快朵颐一顿，和乐而不为呢。
忽明忽暗的油灯下，几十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桌子上的几个股子:
“一、二、三”
大家屏气凝神，随着一声令下，
“哇！我赢了……”
有欢呼声，叹气声，尖叫声瞬间引爆全场。
“哎！又算错了！”
赢了钱的人自然是眉飞色舞，心花怒放，输了钱的人则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五官拧成了麻花。可谓几家欢喜几家愁，作为围观者的父亲当然不会有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但他还是希望自己的陪同多赢一点。那时的他几乎成了赌场的唯一陪客，在当时的乡下是不是也是一道独特的风景呢？
就这样，父亲一边劳动，一边学医，很快他的医术就突飞猛进终于守得云开见日出，他完全可以独立行医了，那时我父亲刚刚二十二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