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若倚着窗口淡淡望着外长得已经出枝散叶的那棵菩提有些恍惚,枝叶随风摇摇晃晃,似乎又看见了那个曾经在她眼前蹦蹦跳跳的那个女孩子。
情深至此,何忧而不为。
百年前。
一个小男孩怯生生地推开了门,莲若和白徵都着实没瞧见嘟着嘴的他,等着他憋红了脸鼓起勇气奶声奶气地吐出几个字眼,才使他俩注意到树下小小的他,说的是:“我……我喜欢这菩提。”
莲若皱了皱眉,颇有些疑惑,倒也是觉得有些醉人,门口那菩提长的半死不残的,她倒是一直认为过不了冬,谁知竟然挺了过来,还开得愈发繁盛。
她收起疑惑蹲下来盯着这个推门而入的小小不速之客,半开玩笑问道:“你想要去?”
男孩急忙摇了摇头,赤红的脸色更加不好看,窘迫得连忙摆手道:“我,我只想常来这里玩可以吗。”
她和白徵相觑,蓦地哄笑起来,答应得毫不含糊,男孩绽开笑颜,在阳光下正好相映,绚烂夺目。
直到后来渐渐被“她”赖上,才知道她的私心与期盼。
后来是久别。
久别是重逢。
重逢,她已然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只是衣衫褴褛,眸子依旧透着那份不同常人的坚韧让莲洛和白徵一眼认出。
当她和一个威严无比的中年男子——扶相,一起狼狈不堪地敲开她门,猝不及防。
一是为她此刻不可能的出现,二是为她不可能此刻的出现。
“果然,你们还是这副模样,你们都未变……可是我却亡国身死了。”她一如平常轻松打趣的语气就像她刚吃完饭一般平淡,只是眼中抹不去的骤雨飓风。
莲若一眼望穿了她强撑起的笑容,心疼起来说:“我们认识多久了,想哭就哭吧,你不过是个女孩子。你做得……够好了,你尽力了。”
听闻,她猛抬起头,眸里从一开始的坚强变成了疲惫,终于染上了哀痛,范起了雨,她颤抖起来,还是忍不住捂住了脸,又不顾一切张开手扑到了莲若身上紧紧抱住她喊:“为什么我要是国主,为什么我要是他学生,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样对我,他要复国,我给他,他要什么,我都给,只是为什么……连最后一点慰藉都不留给我……我都已经……什么都不要了,他怎么能,能这样对我啊……我只有他了啊。”她胡乱抹着在脸上肆意的眼泪,那样孩子气,哭得撕心裂肺,那样地惹人心疼。
莲洛轻轻拍着她的背,眼中尽是心疼。
她只有他了,该是怎样的不顾一切。
白徵在一旁默默看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们身后也染上哀凉的中年男子抹了抹眼角挂着的泪,向白徵鞠了一躬,白徵瞧见,走向前拍了拍他肩,扶着他进门。
原来。
她,从小当个男儿养,是注定国的国主。
而他,是她的太傅,却也是前朝的后代,是注定覆她国的敌人。
她却孤注一掷地爱上了他不可自拔,爱得义无反顾,其实一早便得知他的计划,一步步自己走进他的陷阱,不带一丝犹豫,不带一缕迟疑。
可惜,她算漏一点,那便是他不爱她,而恰恰因为这一点,似珠串的链子,望去似无,却非它不可,所以不管她怎样做,她都不过是个阻碍,就算她把这天下拱手让他,只求做他身边的奴婢,就算连个身份都不敢奢求,抛下一切,却依旧阻止不了他在众人面前揭开了她极力掩盖的秘密。
就因为这一念之差,她整族人便令天下所不齿,她父皇母后的期望毁于一旦,而她,她的不顾一切,终于化作一无所有。
她终是万念俱灰在他面前笑得勉强,笑得讽刺,笑着她这一生不过是个笑话。
乘众人不备,一把抓过还未端走的鸩酒,不带一丝迟疑仰头饮下,像爱他一样的不曾犹豫。
“恭祝君鸿福齐天。”
没我你会过得好些吧。
泪眼婆娑,她也终倔强紧合上眼,在生命最后一刻她才醒悟,与身俱来的傲气硬是没让一滴眼泪溢出。
醒来,她在乱葬岗,周遭事物都是她不曾见过的,重重树影斑驳,腐臭味弥漫,她身下是这里唯一干净的地方,席上愣住,在这片不易的宁静下,想起这些年的过往种种,恍若隔世。
扶相在她身边静静望着,他是看着她长大的侍卫,本是父皇用来监视她的,用心辅佐着她那么久了,却也真心喜欢上了这个倔强的女孩,怎可能眼睁睁看着她沉沦于底,一早便换了鸩酒,趁乱把她放在乱葬岗又躲过搜查这才来接她。
望着狼狈的扶相,想必受不少苦头,这一刻她终是泪流满面,怎么会为了那个人,负了这么多期心于自己的人啊。
情深至此,心伤亦难违。
“殊儿你可有好的去处?”扶相心痛的扶起了她,抹着她的眼泪。
“这天下……能容我们的也就一个地方了,走吧。”她望着四周纷扰人间而地狱般的景象,笑了笑。
从此这世界再无禹贤,也无付殊。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他,是她的太傅,却也是前朝的后代,是注定覆她国的敌人。
而她,从小当个男儿养,是注定国的国主。
他一直认为,他所认定的便是他的使命,所以,不该对她有怜爱,不该对他们之间有期待。
可当她身着华服在菩提树下望着他,似笑非笑,他生起了如此便好的念头,瞬间又被他打消,这个念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直到他登上那个位置,心里竟没一丝喜悦,看着那个丝毫不惊讶又乔装打扮的宫女在下面竟还面带喜悦时,心中烦闷,他皱眉脱口而出:“这,不是你的国吗?”
其实一脱口他便知错了,立马噤声,却也于事无补,望见她不敢置信的脸和朝臣交头接耳他便知大错特错了,心开始密密麻麻扎痛起来。
可他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见她挣扎良久,终显倦怠,乏力的跪在了大堂上,在议论纷纷中笑得几近绝望,悲伤像是附带着她的周围,使人感到阵阵寒意袭骨,沁入心扉,他的心更加深刻地抽痛,他紧紧攥着手,想要止住这心如刀割的滋味,却毫无办法。
“恭祝君洪福齐天。”
她就这样不给他任何机会阻止地仰头饮下了准备赐给几个前朝将臣的鸩酒。
他慌了,第一次不顾后果地扑了上去,第一次心底透着密密麻麻的凉意,第一次意识到她于他刻骨的重要性,可惜一切都晚了。
他一直都是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温文尔雅,如同林村里拂过的清风,不带一丝杂质,透着空灵飘渺的清澈,这次却如此狼狈不堪又透着令人发毛的寒意,卷着狂风巨浪,心底歇斯底里的哀嚎透出眸子,脸色难看地可怕,大殿无一人再敢私语。
抱住她又慌地不知所措,只知道死死拽着她,不停地叫着太医。
她怎么会如此决绝,连一点机会也不给,连一句话也不给,什么都不问地就喝下去,而他……到底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当他抱着她渐凉的尸体,他心也凉了,面色苍白,他从未想过让她死,如今,他怎么也找不回她了,她竟然倔强到这个地步,到最后都不愿流一滴泪给他瞧见。
他们初见,她才十三岁,而他也不过十七,靠着自己那出神入化的才华成为他的太傅。
她十六岁那年拗不过她陪她偷溜出去,终是得知了她女儿身。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不在乎的,直到发现自己情绪举动渐渐被她牵动,在看到她与那些秀才嬉笑打闹时心中那起的不能忍受的烦闷时,直到自己已经拉着她的手走了很久都浑然不觉时,才幡然醒悟,自己已经,被她死死缠住。
他时时刻刻都必须压下按耐不住的冲动,他怕不顾一切,怕控制不住,怕下一刻就会抓住她舍不得不再放开。
直到菩提树下,他终是在她笑颜中迷失了,吻了她,看到她惊喜而闪闪发光的眸子,他却依旧骗了她:“刚才有宫里的人,下次,别再穿成这样了。”那一瞬就淡下来的眸子惹得他又快忍耐不住,忙转过身走开来。
后来见她一次次跳进陷阱中,不止一次想要放弃,却又是在挣扎中最后拿到了她的国。
“太傅,这天下以后就靠你来平定啦!”
“陛下,这是你的国。”
“恩。”就快不是了。她未出口的话却化作了迷人的笑颜,迷得七荤八素,神魂颠倒,他又是别过头,冷汗淋淋。
细雨霏霏,水珠顺着青瓦打在窗楹,她长丝披着,思虑万千,这么多年还是活在那份记忆里,直到走廊一声微咳,她颤了颤睫毛,推门走出,顺着声走到扶相身边,迟疑地开口:“叔叔,您的病……还是得宫里药医吧。”
扶相抬头,苦笑着点头:“殊儿,生死有命,别为了我做些傻事。”
“好。”
可当她被这群侍卫包围时也没想起答应扶相的事,她笑了笑:“几位大哥行行好?毕竟我也是你们前国主啊。”
侍卫中也不乏见过她的,可哪有勇气认她,只能是僵持着。
“殊…儿?”听闻,她身子一颤,却不想回头,只能是停在原地,眼神一暗。
她是百般不愿,他却是欣喜若狂。
他强留了她在宫里,她却觉得可笑至极,怎的,当年那个一心扑在他身上的人不要,这个亡国身死,连心都死了的人,他却觉得如此珍惜。
他还是得寸进尺,竟要封她为后,她大怒:“你是入了魔?大臣会同意你这荒谬可笑的事情?!你又怎觉得我会甘心?”
他却是笑起来:“殊儿你在担心我吗?”
她看到他的笑,心脏又是隐隐作痛,她的委屈与倔强他何时有想过,低下头小声的说道:“放过我吧,墨萧。”
“你就在这里安心准备后天殿礼就好。”他拂袖而去。
抬起头她早已泪流满面。
成婚这天,铺天盖地的红火,她却一人在殿中坐着,他早误了时辰,而她,早就误了时辰,他们,误了岁月。
大雨将至,他闯进了门,她眉头微皱,跑过去接住了醉得不省人事的他,看着这般狼狈的人,她还是心软,这么几个月第一次,有了柔和的脸色,扶着他坐在床上。
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泪水如注,窗外也是暴雨成灾,她看着他哭的模样,也是默默无言,心中却早起了波澜。
“阿贤,这个国我还给你好不好。你把殊儿还给我。”
听闻,她再也忍不住,掩面痛哭,他见她抖得厉害起身抱住了她:“殊儿对不起,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
他们就这样抱在了一起,那一刻,她们也是随着这场暴雨覆雨成灾,沉溺其中。
第二天,他望着枕边人有些微愣,不知所措,她看着他的模样,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着:“既然我们都醉了有些事也就不必计较了。”
他却面色难堪:“殊儿……我是不是……”
她确实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更加不解,却也是面上挂不住落荒而逃。
她有些讶异,这种事不是该女孩子做的吗。
没过多久,莲捧着一篮子莲花推门而入,她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惊喜十分:“姑娘!你怎么来了!”
莲笑了笑拨开了莲花,下面满满的菩提果,她微愣,笑了笑,莲递给她说到:“菩提结果了,恭喜你。”
“姑娘果然不是凡人,扶相叔叔如何了?”她现在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扶相。
“菩提果医百病。”莲笑了起来。
她微愣,也笑了起来:“付殊如何报答姑娘啊。”
莲摆摆头:“我以为不会这么早结果的,还是低估了你多爱他。”
“才不会,还是等他受几年苦吧。”她有些脸红,争论道。
“他封后已是最大的苦了,还是好好珍惜吧,人这一生,太短了。”她取了两颗菩提,一阵微光已是打磨成了藕节,又交还给她,语重心长示意道。
她盯着手上的藕,两节竟是能连在一起,激动得抬头,却发现莲已不在了,默默念了声“谢谢”,笑颜带着甜。
黄昏,墨萧小心翼翼推开了门,走到正在吃饭的她身边,尴尬得笑了声,她心中又是一阵欢喜,面上还是没有任何表现,淡淡说了句:“坐吧。”
他微愣,挑在她对面刚坐下,她便起身走到一旁,他心里一痛,却也没有出声,叹了口气。
她又走了回来,坐在了他身旁,他有些惊喜,却也是疑惑,眼中带着光芒看着她,她终于笑了起来,拉起了他的手摊开,放了个吊坠在他手上,又取下了她的簪子放在自己手上,凑在了一起。
他木纳地开口:“藕……合?!”
他激动得抬头,她笑着点头,被突如其来的吻封住了口。
又是温柔的岁月,浮沉一夜。
情深至此,朝念且暮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