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字条的下一秒,唐一笑便冲出了大门,直奔洛阳城北郭,颜真卿的草屋。
屋中只有一个正抛着棋子打卦的颜真卿。
“李叔走了?”
“嗯,大半个时辰前就走了。”
听到这话,唐一笑心里也不知是种什么感觉,一年多的朝夕相处,她早已把李白当成是自己的亲人。虽然两人已说好,铜面大盗一事后,他便会解了药力,回到长安,但如此这般只留下一张字条便离开,还是让唐一笑心中不甚好过。
但逼李白回到长安的人正是她。
“咦,真是奇哉怪也,奇哉怪也……”颜真卿扔完了棋子,就在那里不住地念叨,随后盯着唐一笑看得目不转睛,直要将唐一笑盯得炸毛了不可。
“大师,莫不是我脸上有花……”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分明是大凶之卦,绝对十死无生,可面相却是贵不可言……”颜真卿在那边念叨,唐一笑却是听得心里一紧,原本完全是个唯物主义者的自己在经历了穿越和卜卦两件事之后,心中早已动摇,颜真卿若是再看出些什么来,自己上哪儿去再给他找一个李眠卿去?
唐一笑灵机一动,作势从怀里掏出一叠图纸,在他眼前晃了晃,便只见原本双目无神,放空自己的颜真卿瞬间两眼放光地看了过来,一把便将图纸抓在手里,又小心翼翼地安抚了一下这叠图纸,好像这叠图纸是他儿子似的。慢慢摊开,如同饿狼附体,眼冒绿光,直恨不得将这叠纸吞入腹中。
见到颜真卿已经完全沉浸在技术的世界里,唐一笑方才长出一口气,在颜真卿的这片小院里四处走动。
前院还算干净,颇具文人雅士之风,可走到后院,唐一笑便只觉一片惨不忍睹,不忍直视。
满院都是木屑铁皮,刨木头的机器横尸在院子的犄角旮旯,各类箭镞更是铺了整整一地,那些铁桶污水就更不用提了,在烈日的照耀下,散发出浓郁的珍珠翡翠白玉汤的味道,简直如同臭豆腐的最高荣誉一般,真真是一臭千里。要不是之前身处在一片花圃竹林之中,怕是唐一笑早已夺路狂奔,根本就不敢再踏入这间小院半步。
唐一笑心中感慨,真不愧是日后红极一时的平原太守,就凭这几大桶“圣水”,绝对可以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啊。
在后院闭着气转了一圈之后,唐一笑又发现了几个新鲜玩意。
几把半成品复合弓,还有一小堆熟悉的灰土。
说是半成品,因为这几把复合弓能使,但效果大不如成品,甚至不如一般的长弓。可虽然是半成品,但这已经让唐一笑对颜真卿心生敬佩了,如果复合弓真的做成了,那对于整个中国古代来说,都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非凡成就。
转了一圈之后,唐一笑又回到了草屋前,欣赏起挂在大门两边的大作。
结果还没等她细细品鉴,便被人一把扯了过来,只见颜真卿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那本书当真是你捡来的?”
对于颜真卿来说,从集市上淘来的,和从地上捡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唐一笑沉吟片刻,仿佛不堪再与颜真卿对视,叹了口气,“假的,其实那是家师,只不过为了少惹麻烦,便假托是捡来的,还请大师为我保密。”
“你当真是张鸦九大师的传人?”
唐一笑点点头,“如假包换”如果不相信的话,一会儿她还能把鸦九剑也拿出来,而且她知道,张鸦九此时已不在大唐,而是因为在出海时遭遇了风暴,现在大概要么是还在海上漂着,要么就是被刮到了东洋的某个鸟不拉屎的小岛上。这个世界上,应该找不到比她还要正宗的传人了。
再说,就算张鸦九在她面前,看见那本《吴山录》,那柄鸦九剑,只怕他自己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失忆了吧。
“你能否收我为徒?”说完,颜真卿便憋红了一张脸,但还是瞪大眼睛,看着唐一笑。
唐一笑当机了几秒之后,便想通了其中关窍,笑道,“大师是想借《吴山录》一观?”
“何谈一观!我必当日夜供奉,好生参详,绝不会堕了张鸦九大师的名号!”
唐一笑摇摇头,“恕我直言,大师实在是已经过了入我师门的年纪,拜师是不可能了。”
说完,便只见颜真卿一脸的失望,不,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悲痛欲绝,如丧考妣。
唐一笑见此,也不好再作弄这位工匠狂人,便笑道,“不过,借书给你一观还是可以的。”
“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不过,此书乃是我师门至宝,我师父说不能入第五人眼,所以我若是将此书借你,便少了一个选择徒弟的机会,因此,我还有点小小的条件,希望大师勿要见怪。”
李白走了之后,唐一笑便彻底放飞自我,露出本性了。
一听这话,颜真卿不由得大喜过望,红光满面,极为兴奋地拍了拍胸脯,“没问题没问题,什么条件,你尽管说,我一定满足!”为了对科学的热爱,对高级技艺的追求,这位工匠狂人已经彻底陷入了一片狂热之中。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唐一笑朝颜真卿一拱手,只见颜真卿满怀期待地看着她,深吸一口气,“我想请您,守护洛阳城。”
颜真卿神色一僵,随后一把抓住了唐一笑的手,沉声问道,“守护洛阳城?洛阳城怎么了?替谁守洛阳城?”
唐一笑看向颜真卿,神情郑重,“您心中清楚,眼前的大唐已是夕阳将沉,摇摇欲坠,长安城虽内有南北两衙禁军,外有太子率军驻扎,可对于强大的敌人来说,又何尝不是如同窗户纸一般,一触就破?长安虽是李唐皇室根基所在,可连百姓都知道,‘无事居长安,有事居洛阳’,长安城内有奸佞,外有强敌,一旦事变,根本只能弃城而逃。而如今皇族势颓,可尚且还能支撑个三年五载,但若是流年不利,很有可能便将这大好河山拱手相送。为今之计,只有未雨绸缪,暗中筹备洛阳,以防将来事态难以控制,就连个翻盘的机会都没有了。”
唐一笑一番话可谓是言辞恳切,颜真卿听后也是眉头紧锁,可随即便一挥衣袖,转过身去,“我既为唐臣,危急关头,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只需一道圣旨,进可马革裹尸,退可死保君王,颜某绝不含糊!可如今君王尚在,我岂能诅咒大唐有灭国之危?更别说你所谓的未雨绸缪,一个不好,便有叛国的嫌疑,颜某就算不要这条命,舍命帮你,也不能舍了这一世的清白。”
颜真卿背负身后的双手攥紧,显然他也并非真的可以拒绝地很痛快。
“颜大人,您说舍命帮我,这又是从何说起!?我又岂敢让大人舍命?再者退一万步,若是真到了生死存亡,兵临城下的一天,您舍命帮的,不是我,而是这洛阳城数十万百姓!”
唐一笑字字恳切,颜真卿已是有所动摇,却终是长叹一声,“我虽名义为母丁忧三年,可一年后能否回去尚且两说,我已决心做个桃花源中人,你又何必非我不可呢?”
“草屋天地一间,堪能遮风避雨。小院纵横十跨,足以养鸭种竹。”唐一笑一字一顿地念出颜真卿屋外楹联,“虽居草屋陋室,可您若当真是不愿出仕,为何又用这‘天地纵横’四字?您若当真想要远离尘世喧嚣,又为何身居距皇城不足一里之地?您若当真有为天下而遮风避雨之宏图,又为何不能为了这天下百姓而出呢?莫非,这名垂青史的功业,您当真瞧不上眼吗?”
“……君子病无能,不病人不知,这草屋自是我一方天地,我何图名垂青史?如雷贯耳的声名,也不过是百年后的一抔黄土罢了。”颜真卿比之李白还要小上九岁,此时正是而立之年,可说出的话却仿佛垂垂老朽,日暮西山。
“孔子说君子不病人不知不假,可孔子也说过,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这分明是流芳百世的生佛慈悲,您到底又为何屡屡推辞不受?难道,您当真是连这点担当也无吗!?”
“……我已活过三十载,这世道,我比你看得清楚。可正是因为看得清楚,我才想要从此远离俗世凡尘,因为当真暗得一丝希望也无……你这般苦劝,这般锐气,是想要图谋报仇?还是想要千古流芳?”
唐一笑摇摇头,“若要报仇,何必费此周章?再说千古流芳,如今这世道,已然大厦将倾,乱世在即,能不能保住命都是一码事,谈何千古流芳?何况,就是村子里的庄稼汉都知道,出头的椽子先烂,我又岂会不知?”
“那你是为何?”
“出头的椽子先烂是不假,可若是不出头,恐怕就没有人再能出头了!”
颜真卿的身躯微微一震。
唐一笑叹了口气,“五年前,我的一个朋友将自己置于险境,而当时他并非别无选择,以他的修为,若是想走,只怕无人可以将他留下……可惜,后来他战死沙场,留给我的信上只有短短的一行字,我却至今都不能忘记。”
颜真卿沉默不语,唐一笑带着些怀缅和叹息。
“名利皆可让,唯当仁不让。颜大人以为然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