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在鹏一共有三个。第一个是个瘦子,是个作家,跟补玉握手时,笑不露齿,因为他认为自己那一口浅黑的牙是不配露给补玉的;第二个是个胖子,是个由作家变成的老板,牙变得煞白,笑呵呵的没一句实话,因为补玉后来发现他来她的山居住宿并不是生意太忙偷空歇歇,而是为了躲债;第三个是个小老头儿,是个除了补玉之外人人都知道的电视剧编剧,见了补玉就往树丛后、墙拐角躲,因为他怕补玉发现他住进别人的现代化度假庄园不住她的山居。
周在鹏由第一个人变成第三个人历时十多年。连全村三十四户人都认为永远不会老的曾补玉都老了。所以补玉看见迎面走来的小老头儿突然一闪,闪进葵花丛里没了的时候,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老了,连变成了小老头儿的周在鹏都躲开她,不再跟她缠不清了。她笑着在心里骂:“这个驴做(念“揍”的)!”
发现周在鹏躲她的真正原因后,补玉才伤心了。假如他是嫌她老,怕她知他根底而躲他,她才不在乎。她背过身,跟几个坐在石凳上的老太太们说了两句话,想证实他是否真在躲她。果然他走出来了,往新铺的柏油路尽头看看,以为他把补玉躲过去了,他顺着崭新的路走了一会儿,再次回头,还是担心补玉盯他的梢。发现身后没有补玉,才猛一拐进了“卢浮琉璃庄园”。站在槐树后面的补玉心碎了,这负心汉的喜新厌旧不是冲她来的,而是冲着“补玉山居”来的。
从背后看,只能看见周在鹏的大半个后脑勺,因为他的背驼成一个丘陵,还因为他灰白的卷毛留得太长,把脑袋和后颈的界线遮没了。补玉看着这么个背影走进了号称法式的“卢浮琉璃庄园”的铁栅栏门,顺着夹竹桃中间的小路上坡。一座一座的“琉璃屋”坐落在山坡上,让落山前的太阳点着了似的。每个屋都是尖尖的三角形,补玉的儿子说,它们叫“金字塔”。琉璃屋不拉帘子可就完蛋了,里面人干什么外面都看得见。补玉现在看见周在鹏走进一幢琉璃屋,在里面走来走去。其他琉璃屋里的人也有动有静,像给养在一个个三角形巨大玻璃鱼缸里。来这里旅游休闲的多半成双结对,据说晚上一对一对在床上,一个面朝星星,一个背朝月亮,特别得劲。所以“琉璃庄园”在这个季节夜夜客满,价钱涨到两千一夜也客满。警察要是扫黄,搭梯子爬到琉璃顶上,一抓一个准。补玉解恨地想。
琉璃庄园的老板起初是“补玉山居”的客人。那时,村子里三十四户、一百四十六口人只有曾补玉一人突然穷够了,开起小客栈来。不知北京人是怎么顺着河道找到了这里,把这个夹在笔陡的山缝里的小村庄说成“仙境”。村里人后来知道了,当时北京不让“黄”,一对对男女坐三小时(有了高速公路后就变成了俩小时)的长途车,再搭驴车、马车或者干脆来一次小长征到这里来“黄”。他们瞅准干净些、宽敞些的门户,就去问能不能借一间屋宿一两个晚上。他们给十块钱。这里的人哪里见过不出汗就到手的十块钱?马上扫地抹土,把墙角里房梁上至少有几十年老、和着灰土都织成了布的蜘蛛网都挑了,让一对对北京男女好好“黄”一两夜。
那时的曾补玉背着儿子牵着女儿,把她二十五岁的笑脸朝着河道边走来的北京人:“上俺们家,俺们家房多,干净,八块钱,管饭!”那时的补玉不知道,她是头一个懂得广告效应的人。她靠自己腿脚勤快,跑出村两三里,把北京人从全村人那里截到自己家。她还靠自己洁白无瑕的衬衫,石磨蓝牛仔裤打出她如何干净的告示。当然,也靠她难得的窈窕身材,罕见的妖媚脸蛋,高中生水平的用词造句为自己做了好招牌。
很快,全村人的客源都是补玉一个人的了。全村人没什么不服气的,因为补玉确实有一院最像样的房。一共九间,干净得耗子都不去。并且村子里一百四十六口人,连男带女,无论老少谁都服气补玉挣钱的本事。要像补玉那样挣钱,他们宁可穷着。补玉的钱他们是亲眼看着补玉怎样费了吃奶的劲儿才一点点挣出来的。从补玉嫁到村里,人们就没见她跟其他女人那样,坐在一块打打牌,搬搬口舌。四五月她四点钟就上山。山尖一带的香椿芽是没人去摘的。她一早上能摘四五十斤露水漉漉的椿芽,走三十多里山路,把它们卖到山那边一个部队的老干部休养所。一早上她就能把二十多块钱揣回来。回来的路上她也不空闲,掐下几十斤野黄花菜,摊到屋顶上晾晒一天,晚上收下来,都干得能打包了。补玉的黄花菜不卖给收购站,她要等到过年前,才背着它们乘长途车到北京,去敲正在办年货的北京人一笔。一年能攒出三千元是补玉的一个大秘密。她对此守口如瓶,连孩子爸都不知道。嫁过来第三年,补玉跟婆婆、公公说:“咱们盖房吧。”公公婆婆都没理她。补玉并没有征求他们的意见,也没有问他们要钱的意思,因此是不必理会的。即便问他们要钱他们也不怕:他们得有啊。
补玉把原先的三间房接出六间,大致盖成一个简陋的四合院。补玉就是把北京来逛山逛水的人从两里路之外截住,带进这个四合院的。
一九九三年秋天,补玉又站在离村子两里的地方。右边的河在这里宽了,山上来的水特野,到了这一带突然就平和起来。补玉轻轻颠着背上闹瞌睡的儿子,手上在绣虎头枕的一张虎脸。一对北京来的男女爱上了她的虎头枕,跟她订购了五十个。然后她看见一个人骑着摩托车过来了。补玉看见他只是一个人,没有带伴儿,所以就没那么大劲儿。倒是来的人老远就问:“有个叫曾补玉的在哪里?”
补玉使劲看他一眼。他卷头发卷鬓角,脸色白里泛灰,很爱漂亮,摘下头盔不停地拨拉头发、鬂角。
“你找她干啥?”补玉笑眯眯地问道。
那人也笑了,暴露了他的一嘴浅黑牙齿。“你就是曾补玉吧?”
“谁说的?”
“不然这三十几户的小山窝还能出第二个美女?”
“你也长得不错呀。”
那人吓一跳,好像从来没有女人当面这样评论一个男人的。他那感觉像让她倒吃了一口豆腐,一时还不能决定自己喜爱不喜爱这感觉。接下去就是相互介绍姓名,免贵姓周——周在鹏;补玉——意思是以玉补天。
“一个人来玩?”补玉问道。
“怎么了?”老周反问。
“来这儿的男的都带个女的。”
“你检査结婚证不?”
补玉让这句话自己过去了,没接话儿。万一这是个便衣警察,她不是害了自己也害了那些野鸳鸯家鸳鸯?补玉那天是坐在周在鹏的摩托车后面回村的,碰见人她就招手呐喊地张扬,因此她前脚进门,丈夫后脚便跟进来。丈夫在别人家做木工活,全村人的嘴接成一条线,把话已经传过来:“曾补玉在村外拉客,抱着那客人的腰骑摩托车回来了!”
那就是补玉丈夫想没天没日揍周在鹏的来由。补玉的丈夫叫谢成梁,当过三年武警,回到村里,就像从来没出过村一样,心满意足又过起跟其他村邻一模一样的日子来,唯一的变化是走路走好了,背笔直,头端正,两脚一二一,迈的步子都是尺量出来表掐出来的,饿着走看上去都是营养好,劲头足。他二十六岁才娶上补玉,所以媳妇就是补到他命里的一块玉。补玉却常常对他说:“你疼我,就让我爱干吗干吗。”劳累挣钱,那是她一大“爱”,所以他也不拦着她。
村子里开玩笑说补玉“拉客”,补玉自己不在乎,谢成梁也就不在乎。因为给拉回来的通常都是结对儿的,或者三五一伙的。这天傍晚补玉拉回的客是个单个男人,谢成梁使劲瞪了她一眼。山峰在河两側形成犬牙交错的廊壁,小村子五点就没了太阳,因此,可以把事情看成“补玉坐着男客的摩托摸黑进了村”。
周在鹏告诉补玉,他从一个朋友那里得到有关补玉的“黑店”的信息。那朋友带着女友在补玉这里做了两夜野鸳鸯,爽坏了。他还夸了补玉的烤野兔、炖山蘑等菜肴,让周在鹏千万别忘了点这两道天堂美味。
补玉向丈夫一扭下巴,意思是让他去他妹妹家借一只兔子来冒充野兔。谢成梁却不走,两手背在背后,看周在鹏从摩托上搬下一个大帆布包,又看他从包里拿出一个不轻的黑匣子。那是个手提电脑。
“你们这里有电插头吧?”周在鹏问道。
“咱这儿的电比城里贵,一度电贵三倍。”谢成梁说。
周在鹏看看谢成梁如同警察一样没表情的脸。
补玉笑笑说:“人家把电钱算给你,不就完了?”她又向周在鹏做了个表情,这表情是没有她丈夫份儿的,实际上连她抱在怀里的儿子也是没份儿的。甚至这表情是全新的,谢成梁和补玉认识这么久从来没见过。为这卷毛男人,补玉居然发明了一个新表情,谢成梁觉得离揍他个没天没日的时候不远了。
“你是干什么的?”他问周在鹏。他刹那间又是武警了。
“人家是作家!”补玉抢着说,“写书的!给咱这儿写写,咱这儿就火啦!”
谢成梁心里好受了些:补玉是在拉拢利用这卷毛。他像没听见媳妇的话,又问:“都写过什么书?”
周在鹏笑嘻嘻地说:“那你都读过什么书?看看里头有没有我写的。”
谢成梁活到三十岁一共读过三本杂志,课本除外。所以他又转个话题:“来这儿住多久?”
“先住几天看看。”周在鹏把电脑放在北屋的书桌上。
“你一人来,你那小媳妇放心?”补玉大声在院子里问道。
一听就知道这话是说给两头听的。进村前补玉就知道周在鹏小四十了,有个小他十岁的老婆,英文老师。
果然,谢成梁一听这句就扭头出门,去妹妹家借兔子了。下面周在鹏的回答他幸亏没听见,若听见周在鹏在他眼里更是欠揍。
周在鹏把电脑插上电,才从窗口露出脸,回答补玉:“我这么一把岁数,还能老让媳妇找着?我老远躲这儿来图什么?”
后来补玉发现周在鹏的话不是真的。他腰上的bp机一响,他就会手忙脚乱,从腰带上摘bp机比拔手枪还快;只要他一看见上面的一个号码,马上就往村委会跑,去回电话。有一次周在鹏在洗澡,BP机落在院子中央的餐桌上,补玉马上看了一眼。补玉才不会错过这样一个好机会,对一个人寻根刨底,因为来住店的人从来都告诉你假根底。BP机上的短信说:“速往家里打电话。”碰巧周在鹏那天歌兴大发,洗完澡不出来,关在澡房里大声唱歌,唱了半首忘词了,又起头再唱另一首,又忘了词,再起一个头……所以BP机第二次、第三次在桌上嗡嗡打转。补玉看见第二次它说:“何故不回电?”第三次它又说:“立刻回电!”
周在鹏一看见短信,直着眼跑去回电了,卷毛和卷鬓角上全是水珠。从村委会回来,周在鹏回到屋里关上门,补玉只看见半扇开着的窗子把一股股蓝灰的烟放出来。第二天一早,周在鹏说他去山上走走,走出去半里地,他又回来,对补玉悄声说:“万一有人找我,就说我已经走了。”
补玉笑嘻嘻地问:“你那小媳妇要找到这儿来?”
“不是她。”
“那是谁呀?”
补玉此刻坐在枣树下,儿子横在她跷起的二郎腿上。她总是这样一边奶孩子一边听半导体收音机。
“也不一定会有人找。我是说万一。”周在鹏说。
补玉头一次看见他这么一本正经,目不斜视,连她奶孩子露出的一小块乳房也不像平时那样让他走眼。看来昨天他媳妇一口气砸过来的三条留言后面真有什么大事。这人说不定不是周在鹏,也不是作家。没准他把那个叫周在鹏的作家干掉了,逃到这里。住她的“黑店”,她只要人预先付房钱,其他都马虎。这人交的是一周房钱,却已住了十天,说不定赖掉三天房钱就失踪了。
“你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补玉笑着,把儿子掉个头,去呷另一只乳房。几秒钟里,补玉一对乳房全冲着周在鹏,或者冲着一个号称周在鹏的人。
她看见他视线猛往下一降,她也看见他的眼睛在她乳头上停了多久。然后他心情马上有所改善,突然说:“你这地方要装修装修,我给你写几个字,挂在大门上,叫‘补玉山居’。保证你发财。”
“装修过了。”
“得再装修一下。外头朴素,里面舒适。电视、空调、洗衣机。被子得特别干净,走一拨客人就得换干净被褥。”
“那得多少钱呀!”
“我借给你。”他露出满是浅褐色牙齿的笑容。
“我不要。我都不知道你是谁,敢跟你借钱?”补玉的脸通红,心发疯似的跳。这个人平白无故要借钱给她,钱能是好来头吗?
“不要拉倒。”他逗逗她的样子,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回头看看她,又笑笑。
“万一有人来找你,我就说你走了,啊?”补玉说。
“千万别让他进我屋,看见我的电脑!”
说完他已经在十多步开外了。
那一次周在鹏在补玉的客栈住了一个月,走时一分钱房钱都没少她的。临走那天,他从村委会借了墨汁、毛笔,又要了些纸,写了几小时大字,最后把“补玉山居”四个字写在一条毛边纸上。补玉在他走后的一天突然心血来潮,往他名片上的单位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人说:“打他家去吧,他一般不来上班,除了月底领工资。”
补玉想,至少住她店的客人有一个是真人,用真名实姓,还有单位管着。她隔几天又打了个电话,问周在鹏家里的电话号码。往周在鹏家里拨电话时,补玉汗都出来了。她不知道自己的行为算不算不规矩。但她马上又为自己护短,在心里说:“不是他主动提出要借给我钱吗?我只不过想问问他话还算数不算。”
补玉打了好几天都没把那个电话打通,不是线忙就是没人接。后来她才知道,周在鹏谁的电话都不敢接,因为十个电话八个是向他追稿债的。
周在鹏的题字在客栈门上挂出来之后,第二天就来了六个美术学院的学生。他们是来写生的,一住住了七天。他们说“补玉山居”这名字好,但题名的作家他们从来没听说过。美术学院的学生还没走,又来了三对男女,其中一个瘫子坐在轮椅上,由一个年轻女人推着,一下包了三间最贵的北屋。补玉只好求美术学院的学生们挤到西边的一间屋去。从那以后,瘫子常常来,一句话也没有,由人推到河滩上一坐坐半天。推他的女人常常换,但都是一样的年轻貌美,穿金戴银,衣服都是包屁股露胸脯。瘫子在第五次住到“补玉山居”时才头一次直接跟补玉说话。在此之前,那些推轮椅的女人一直做他和补玉之间的传话筒。他那天上午没出门,让推轮椅的女人去帮他买烟去,然后他在大敞着门的屋里叫道:“补玉!你来一下!”
这叫声一听就是瘫痪人的嗓音。补玉从来没听过瘫痪人的嗓门儿是什么样,但她这时马上断定,人要是不瘫到那个程度,一定出不来那种叫声。
她走进瘫子的屋:“哟!冯哥今天穿这么精神?”
补玉从来没有当面叫过瘫子,因为他不让她捞着机会叫他。他不让任何人捞着机会直接跟他说话。但他今天一嗓子“补玉!”叫得老熟人似的,补玉就放肆起来,把这个老爸岁数的冷峻残废人叫做“冯哥”。冯哥一进她的店她就知道他要是不瘫,一定是人中之王,就是瘫也瘫得风度翩翩,花白板刷头,根根发丝都干净闪亮喷香,浅茶色眼镜终日架在端正的鼻梁上是为了别人好,怕人被他锋利得带点凶光的眼睛伤着。这天上午他一身白,补玉现在也懂了,那叫“高尔夫衫”。
“补玉,你今年多大?”
“虚岁三十。”补玉半边屁股搁在书桌角上,“冯哥头回来住店,我还不到二十六呢!”
“问你个事,你把门关上。”
补玉想,这家伙是真瘫假瘫?
她笑喀嘻地说:“问吧,眼下这个院子都是咱俩的。”
“关上。”
瘫子做主做惯了,对不服从的人就这样烦躁地一闭眼,一挑鼻尖。他长了个发号施令的鼻子,鼻尖又挺又直。
补玉只好服从,一面说:“漂亮小嫂子回来,别打翻醋坛子啊!”她眼睛同时溜到他脚上,看它们是不是真废了。它们套着一双上等皮鞋,给摆成外八字,那脚要是活的,一定怪受罪。
“我问你,补玉,你这店一年挣多少钱?”
补玉的笑容干巴在脸上。补玉自己都知道自己的脸很难看。这是个瘫警察,还是个瘫税务官员?
“要是不想回答,就别回答,不然你回答了也白搭,因为你会给我个假数字。放心,我不是警察也不是税务局的。”瘫子冯哥嘎嘎嘎地笑起来。
补玉发现他笑起来很孩子气。这人到底有几副脸,哪副是真的?
“挣不了多少,也就万把块钱吧。”补玉笑着说。
“我说你不会跟我说实话吧。”
“我从来不说假话。”补玉笑的样子就让对方明白:你指望什么呢?我能告诉你实话吗?我又不傻!
“其他那几家开旅店的每年都能挣两三万。我几次来你这儿,算了一下账,你一年至少挣五万!”
“还得开销呢!”
“刨了开销你也能挣三万。”
补玉就看着他笑,不说话。笑着笑着,那种暗自腰缠万贯的得意就露出来了。
“才这几个钱?累死累活的!”冯哥说道,头轻轻摇晃,那是他唯一能动起来自如的部位,所有肢体语言的表达力都集中在那里,因此轻蔑、不屑、怜爱就在那晃几晃上超丰富地表达出来。
补玉老大的不高兴,脸上却还是笑着。她开了五年店,练出了结实的笑脸,受别人气或给别人气受笑脸都撕不破。她认为自己是了不起的,第三年就还了从周在鹏那里借的两万元款(她还硬付了他五分利),第五年把毎个屋的空调都换成了新式的,扩建了澡房,添加了卡拉0K歌房和四张麻将桌的棋牌室。凭什么让一个瘫子来可怜她?补玉怕自己再说下去会跟他顶撞起来,就假装听见孩子在什么地方哭,一边叫着:“燕儿啊!怎么不看着你弟弟?看他哭什么呢?……”一面就跑了出去,一直跑到大门外。出了大门她气更大:瘫得就剩个头了,还敢冲我摇——我容易吗?把公公婆婆的房子还翻盖了呢!要不是周在鹏让逼他稿债的人逼得差点中风,他已经把“补玉山居”写成大篇报道,把补玉吹成优秀农民企业家,登在报纸上了,第二天帮瘫子推轮椅的年轻女人和一个住店的男客吵起架来,补玉劝开之后,男客人冲着年轻女人的背影轻轻地又是狠狠地吐出一个字:“鸡!”
这一提醒,补玉恍然大悟,瘫子冯哥回回带来的都是“小姐”。原来是个色瘫子,可他怎么跟小姐“色”,补玉想都不愿想。总之她一直以来对他的敬畏,以及神秘感一下子全没了。再见到他,补玉说话行动一点也没有先前的不自在。
“补玉,你来一下!”冯哥又叫道。
“忙着哪!”补玉笑嘻嘻地从厨房窗口露出脸。
“问你句话!”
“擀面条哪!”补玉这次把两只沾着白面的手从窗口伸出来。
“你过来!”冯哥在轮椅上坐着,鼻尖一挑。不知怎么,他也明白自己不必在补玉这里继续要威严了,所以也笑眯眯,似乎说:你觉得我不是个东西就不是个东西吧。
补玉扭扭搭搭地走出来,谢成梁在对面的丝瓜架下摘丝瓜,看看她,他明白媳妇是个很有谱的女人,一点不会让男人们占她便宜,所以就不会让他暗地吃这些男客们的闷亏,暗地里扛王八盖子。补玉两手白面,所以只能用嘴把零散在眼睛前面的头发吹开。
“你推我出去走走。”冯哥说。
“冯哥,咱这儿十几个客人等着吃我晚上的手擀面呢!”补玉仍然白衬衫,蓝牛仔裤,一大把头发简单地在脑后捆个马尾,半点开店老板娘的江湖气都没有。
“让他们等!”冯哥说,“不走远,就去河滩上逛一圈。今天风小。来吧。”
补玉想,这个残疾可真叫身残志不残,他让你推他的轮椅,好像是你捞到了天大的美差!她在围裙上擦擦手,把围裙往院子里一张餐椅上一搭,对丈夫说:“成梁,你接着擀面,我陪冯哥遛个弯就回来!”
她推着轮椅,把冯哥的脸转向大门,扭头又对丈夫做个鬼脸,意思是:“我遛遛这瘫子,你不会吃醋吧?”
她和冯哥到了河滩上,冯哥叫她替他点根烟,又让她替他把某人扔的一个可乐瓶从水里拾起来,先搁到小树丛里,省得他看见讨厌。然后他说:“补玉啊,你是我看见的最优秀的女人。”
补玉半笑不笑地从一个弯腰姿态抬起脸,看着他,意思是:你终于要跟我“色”啦?你“色”得了吗?
“真的,你太能干了。你那没心没肺是装的。”
补玉想,这家伙到底想说什么?好像不是想把我曾补玉变成他那一溜儿推轮椅的女人之一。
“我想聘用你。”
“推轮椅啊?”
“那可太大材小用了。推一天轮椅,付她们出台费就行。”
补玉站直了,让他明白她在等他下文。
冯哥:“我先要把你的店买过来。你这‘补玉山居’创意不错,买过来我让它一年就在北京天津家喻户晓。买了你的店,我会大大扩充,你就是我聘的总经理,怎么样?”
补玉太意外了。一般来说她的直觉不会让她对任何人的主意太意外。
“那得看冯哥开什么价。”补玉笑着说,笑出精明难缠来。她卖山货、卖香椿芽都是这个笑脸。她绣的虎头枕给收购时,她要求涨价也是这个笑脸。
“我能亏待你?”冯哥说。
补玉等着。他开多少价她会接受?她还不知道。她知道对面这副浅茶色眼镜后面的眼光够毒,看上的东西一定是个宝矿,价值越开采越大她得把日后那些被开采的价值也算进去,不能让他糊弄了,只付个野矿滩的钱。
冯哥一直不说他到底想拿多少钱来收购“补玉山居”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接他的车来了,他才把补玉叫到他屋里。他果然只想把“补玉山居”当野矿滩收购。补玉笑喀嘻地说她跟丈夫商量了,两人年纪轻轻,卖了店干什么?还不闲得长毛吗?冯哥把他的打算告诉了补玉:他将雇用补玉做总经理,把谢成梁也搭进去,看看大门什么的,但他开的工资数目让补玉差点儿笑出来:也就是他那些推轮椅的女人两晚上的出台费。
事情谈崩了。补玉厉害就厉害在她让它崩得挺漂亮。她打着哈哈说:“给您打工我能要您钱吗?真不是钱不钱的事。主要是当老板娘的瘾还没过完,您再让我过一两年吧!”
冯哥那次走了之后,很久都没再露面。后来一条柏油路铺进来,北京人一群群地来了,“补玉山居”天天客满,周末各屋都得搭床,一台洗衣机早就不够用了,现在是三台洗衣机在谢成梁父母家运转,被单晒得遮天蔽日。村里在三四年前有几家效法补玉开店,但因为不是品牌,也因为店主没有补玉的素质,一直邋里退遢地混,所以生意始终寡淡,但是到了“补玉山居”实在拉不开栓的时候,一些没床位的鸳鸯们只好去那些店凑合。柏油路修进村这年,村里已有十二家客栈,什么名字都有,“农家乐”、“靠山育”、“山水情”……但没有一家像“补玉山居”这样红火。这是补玉开店的第十年,周在鹏这年来住了几天,一背脸就塘皮笑脸地对补玉说:“补玉呀,你越来越像名牌酒店的女老板啦!”
当柏油路把一个建筑队载进来时,曾补玉意识到她的顶峰时期已经过去。村里把地租出去,租给城里的开发商,在河下游修建度假村和水上乐园。最大一片地租给了一个亿万身价的地产商。那片地在河对岸,地势稍高,一面是水景,一面是山色。破土动工那天全村人都过节似的乐呵:他们的日子从此该不一样了,从此该过上北京的日子了。补玉却满心怅怅的,站在人群最外面观望。这个亿万富翁想把世界变成什么样就变成什么样;让这里人走上北京的柏油路,让河上架了桥,车子从桥上过往无阻,还会让法国房子在山里红林子里站起来——据村里人说亿万富翁要把度假庄园盖成法国式。她看见谢成梁张着嘴大笑,便开始往他那边挤。村长和开发商的代表在讲话、握手,接过一大口袋糖果和几条香烟,村民们全拍起手来,就跟村子和开发商联了姻办起喜事来一样高兴。他们多省事,关在山里见不了世面,现在世面来见他们了。补玉走到丈夫旁边,拉住他的胳膊就往外扯。
“你干吗?”谢成梁说。
“回去拾掇羊肉去,客人等着吃烤全羊呢。”
谢成梁正想跟她走,又站住。他不能当众被媳妇扯回去。补玉明白这一点,撒开手自己先走了。五分钟之后,谢成梁必定会跟上她。补玉总在人前让谢成梁做大丈夫。一般来说她走了之后,谢成梁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会假装厌倦了眼前的热闹,跟身边的朋友大声说:“走喽!”朋友们若问:“急什么?”他会说:“忙着呢,回家还得打老婆骂孩子!”
补玉还没走到“补玉山居”大门口,谢成梁已经赶上来,“一二一”的脚步在急行军。
“喂,你知道那个亿万富翁是谁吗?”谢成梁问道。
“爱谁谁。”补玉说。
“就是那个冯焕!”
补玉看着丈夫,心想,冯焕是谁?我该知道这个名字吗?她这样看他还想让他明白:管他是谁,把大片土地租到手的这个孙子是他们的灾星,正是他让“补玉山居”的好光景到头了。
谢成梁还是睁大眼看着媳妇。补玉看到这几年他老了不少,一个小客栈杂活都是他的。补玉心突然酸了。自己忙得从来都没有工夫好好看看他,否则也该看到这张脸怎么就干巴了,打起那么多皱,眼珠也黄了。
“就是瘫子冯哥呀!”谢成梁眼睛瞪得凸出来,就像他突然发现自家亲戚做了中央委员,他说说都沾光。
补玉好像并不惊讶,她觉得自从她回绝了姓冯的,冥冥中就在等他来这一手。
两人走进了“补玉山居”。刹那间补玉觉得这个一直让她得意的地方突然变得寒碜不堪。她在原先的九间房前面又加了一进院子,又是九间房,砖是红砖,而老院子是灰砖,前院的地没有垫平,低处积的雨水沤出一片褐色的苔藓。两棵桃树还小,中间不知被哪个客人牵了根粉红尼龙绳,上面搭着几条洗糟了颜色的三角裤,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绳子带弹力,三角裤们快着地了。还有几根鸡骨头扔在地上,大概是客人们夜里就着酒啃的,现在骨头上黑黑地裹着一层忙不迭的蚂蚁。就是有三个补玉,同样的闲不住,都来不及跟在这些人后面淸理。补玉想到亿万富翁冯焕将来的法国式庄园里,肯定不会有人敢随地扔鸡骨头。所以周在鹏在又一次来的时候,告诉补玉花三十万块钱把山居的格调大大提升,形成古朴风雅的风格,住店的人自然不敢造次店里的环境。补玉将会俏皮地白他一眼,说:“哪来这么多钱呀?你借给我?”但那时周在鹏将不会像第一次那样慷慨。
现在的厨房在院外,对着大门,这样就不会让炒菜烙饼烤全羊的气味飘到客房里了。补玉跨进厨房,吓了一跳,从昏暗里站起一个人,手上拿着一个玻璃杯。
“没开水了。”那人说。
补玉这才看淸他。他是昨晚来的客人,姓张,登记簿上他的全名叫张亦武。“补玉山居”开张的第三年他就来住过一次,为了上山找刻图章的石头。后来再来住,就不是一个人来了,跟他一块来的女人比他个头稍高一些,大概也有五十五六岁。两人一把岁数了,只要得空就手牵手。有时吃饭不挨着坐,隔着一桌菜两双眼还那么顾盼传情,假如有人注意他俩的相顾,两人都会害臊,犯了错误的少男少女似的。最奇怪的是两人从来不住一间屋,男的住男客房,女的住女客房。山居共有四间集体客房,垒了大铺炕,年轻人结伙来玩客欢在炕上疯,尤其天冷的时候,炕烧得暖洋洋的,炕上十来个人能“嘎嘎咕咕”笑到凌晨。住宿登记簿上一向只登记张亦武一个名字,所以补玉后来在心里把跟他同来的老女人叫“蒋雯丽她妈”,因为她和蒋雯丽很像,只是大出一个辈分。有一次补玉问老张“蒋雯丽她妈”叫什么名字。老张告诉她叫“文婷”。补玉又问,是姓“文”吗?老张说是的。补玉再见到“蒋雯丽她妈”时便张口叫她“文婷大姐”,女人却没有反应。补玉并不生气,客人里用假名字的多了。补玉只是可怜他们,上了一把年纪,还扑腾到这大山里来做野鸳鸯,做鸳鸯也不实实在在地做,牵牵手递个眼波,水中月镜中花似的。“补玉山居”的集体客房一个床位四十元,加上每天三餐费用六十元,再乘上二,这一对老鸳鸯一天花两百元就牵牵手递递眼波,在补玉看是很不上算的。
“我这就灌了暖壶给您送去!”补玉对老张说。
“不用了,我们这就出门。”
补玉看看老张的打扮,一顶旧布帽子,一双旅游鞋,胸前挎了个傻瓜相机,很笨重老式的那种,在其他人那儿,早就被淘汰了。老鸳鸯们每回来都爱顺着河道往上游走,有人看见他们挨着坐在石头上吃饼干喝啤酒,或者捡一小堆石头,用放大镜一个个地仔细打量。他们俭省得可笑,啤酒是从北京超市买的,因为村里小卖部的啤酒一罐要贵一毛多钱。他们虽然寒碜,但不像一般客人的素质,从来都是把出去游玩时产生的垃圾带回来,扔进垃圾箱。补玉注意到老张手里的玻璃杯一直跟着他,好几年没变过。二十年前人们都用这种用果酱瓶子做玻璃杯,外面套个塑料彩线编织的杯套,为装饰也为了防止烫手。老张的果酱瓶外面的塑料线编织套颜色狼狈,看上去超过二十年高寿了。
“您回来吃午饭吗?”补玉问他。
老张已走到门外,槐树影子花碎地撒在他脸上。补玉突然看见了许多年前的老张。不,小张。退回去三十年,叫张亦武的这个男人应该是好看的。应该非常清秀,几乎楚楚动人:一张尖下巴的白净脸,笑起来窝进两颊的嘴角,小巧的鼻子。
“不了……”老张笑着说。
“午餐费可不退哟!”补玉俏皮地说。
“没关系。”
补玉看出老张为二十块午餐费心痛了一下。老张第一次来“补玉山居”时补玉就发现了他的不宽裕。那是五年前,“补玉山居”一个床位才十块钱。他问有更便宜的没有,回答是“没了”。他的脸刹那间空白了,能看出他预期的价钱和现实差异巨大,但他又像那种好面子,不愿还价的人。当时是下午三点多,假如赶回镇上,再去赶回北京的长途车是危险的,因为一旦赶不上末班长途车就意味着得花更多的钱在县城住店。所以他痛下决心,就敲自己一笔睡个十块钱的昂贵觉吧。但他那十块钱的一觉睡得活受罪,大通铺上同时睡了半个团小组的男育年(女青年团员们睡隔壁的大通铺),大半夜都在扯着嗓子相互逗闷子,因为他们想让隔壁的女共青团员们听见。女共青团员们果然听得见,不时爆发出大笑。
老张第二次来是和“文婷”一块来的·补玉打招呼:“哟,把老嫂子带来一块玩玩?”老张看了“文婷”一眼,笑笑说:“这儿风景如画空气鲜美……。”
那一次,老张去河南人开的小卖部买烟,回来问补玉,村里有没有卖便宜烟的地方。补玉问他花多少钱买了一盒“牡丹”,他告诉她十块。补玉说:“把烟给我。”她拿着老张刚买回来的烟转身就走。
小卖部开在进村的路边,一共四家,全是河南人。他们中的一个人最初漂流到北京当建筑民工,后来发现了这个不大的旅游点,就开始把河南的烟卷贩过来卖,从一个土坯房发展成六间大屋,用河滩上的石头垒墙,上面盖着橘红色瓦,经销上百种杂货。陆陆续续,这里的百货生意就被四个河南人包了。小卖部通风特差,一股肮脏的男寝室气味一脏袜子、方便面,一个月不洗的头发、张大嘴打呼噜的气味。店铺到了晚上就是卧房,成捆的纸巾说不定就成了“席梦思”。
“老乡,你这烟卖多少钱一盒?”补玉指着河南老板背后货柜上的“牡丹”。
“六块八。”河南人知道“补玉山庄”多有名。
“你是见一个人开一个价吧?”
“我一直卖这价呀!”
补玉从围裙兜里掏出老张的那包“牡丹”,往他面前一搁:“那你退我三块二。”
河南人看看烟盒,说:“没错啊,这烟是我卖出去的。六块八。”
“太阳还正当午呢,就说瞎话?”补玉话是揭露性的,态度却并不撕破情面。“咱都是做生意的,那些北京人都不傻,挨了坑以后不来了。你一人坑他们,等于咱们所有人帮你受过不是?”
“哎哟,你咋不信我呢?我一分钱没多收,六块八!”
“你卖了十块。卖给了那个瘦瘦的、戴眼镜的小老头儿。”
“有证据吗?”
“到了拿证据的份儿上,你说还有意思吗?”
“没证据你咋就信那小老头?城里人有啥好东西没有?我在城里干了两年活,碰上十个城里人九个半是鳖日的!”河南人脸都紫了,微微发福的肚皮一圆一扁、一圆一扁。
补玉知道他是那种对城市苦大仇深的人。他的敌、友界限很简单:城里人、农村人。因此他觉得补玉对于城里人的袒护是叛变行为。
“城里人十个有九个半是鳖日的,那半个就是这小老头。你坑也坑错人了。”补玉说。
河南人不理她了。
“把三块二毛钱拿出来!”补玉口气难听了。她让他明白,要是她曾补玉咬上谁,谁还真得流点血落点伤。
河南人打算进里间去。
“你要耍无赖我能让你明天就关门。我去吿诉住店的每一个人,都别上你这儿来买东西,我说你的烟全是假货,矿泉水全是河里灌的,方便面让耗子撤了尿,我挨个儿告诉他们去,我不嫌费事儿。”补玉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打定主意做一个极其讨厌的人。“我还有闺女、儿子,我能让他们帮我跑腿,散布你的坏名声!他们正放暑假,闲着也是闲着。”
河南人看见的的确是个讨厌至极的补玉,这种女人各地的村子里都有,她们让你不死也脱层皮。这时老张从门外进来了,对补玉说:“算了,这回我忘了从北京带烟来,下回不在他这儿买了。算了……”
补玉更成了一只护小鸡的老母离,一只胳膊伸出去,把老张挡在后面:“你是住我店的客人,他让你吃亏就是让我吃亏,因为我的客人在这儿吃亏吃多了都不来了,我挣谁的店钱去?我没钱挣,算谁的?!”
老张不知该走还是留。
河南人说:“我就坑他了,你怎么着吧?”
“你听见了吧?”补玉把脸转向老张,“回头给我作证。我去村委会叫人来砸店。这号外乡人跑来败坏咱们村的名声,村里人非给这店砸了不可!”
河南人早就忘了他真正的对头是城里人,把所有仇恨集中在农民阶级的女叛徒身上。他说:“你去叫呗!”
“我还得叫民警呢!你这种流窜犯谁知都干过什么,到咱们这儿来没准儿是躲案子的!”
河南人已经把三块二毛钱拿出来了,往收银机旁边一拍:“拿走拿走!”
“怕警察了?!”补玉一把抓过钱,塞在老张手里。
“谁怕警察?你才怕呢!”河南人说,“你那店里住的狗男狗女经得住警察盘査?明里是旅店,暗里就是让那些男男女女奸宿的!你当你瞒得了谁?!”
补玉抓起收银台上的公用电话,递给他说:“镇派出所的报案电话知不知道?不知道我告诉你?”
老张这时候使劲拽了她一下。她没想到干巴小老头儿劲还挺大,把她拽得往后一趔趄。老张乘着劲头把补玉拽到门外太阳下,补玉眼睛的余光还看见那电话在台子边缘上悬吊着,弹簧状的电话线让它一上一下地升降晃悠。
这时补玉看着张亦武和“文婷”肩并肩顺巷子往外走,巷子尽头是柏油路,路的那边是河。老鸳鸯总是顺着河道往上游走,上游更安静,鸟兽多,人少。人要是相爱到他们的程度,这样走走、拉拉手,都是好的,都顶事儿。
女儿和儿子走过来,两人合担一担豆腐,是从村北边的豆腐店买来的。燕儿是大姑娘了,开店不离开她。补玉的“豆腐席”也是她拢得住人心的重要因素。
桃花幵得特别早,因为一个暧冬又接了一个暖春。头一个来的客人把灰色帕萨特停在“补玉山居”门外,巷子给堵得满满的。补玉在睡午觉,纳闷儿怎么才三月就有人来这儿旅游。她迅速穿上衣跟一件白毛巾浴袍,从自家院里跑出来,往隔壁“补玉山居”走。村子里的狗还没进入迎接游客的情绪,一听到这辆从柏油路上开来的车往村子里走,全叫起来,当补玉看见车里下来个胖子时,狗们都叫得快呛死了。
那胖子没下车就开始大声喊:“曾补玉!”
补玉这才认出成了胖子的周在鹏。卷毛卷鬂角连上了卷胡子,周在鹏的脸是毛毛糙糙的一团。他还没走到补玉跟前补玉就看见他米色毛衣的前樣上布满斑迹:咖啡、茶、玉米糊糊、菜场。他老婆呢?这么个邋遢男人她也拿得出手?她的谢成梁不舍得穿这么好的羊绒衫,但他什么衣服都穿得干净整齐,武警仪仗队队员似的。一想到谢成梁还把周胖子当成“假设情敌”,补玉咯咯直乐。
“媳妇儿给你开什么好伙食了?发福发得我都不认识了!”补玉跟他握手,感觉到周在鹏使的劲有点邪,似乎要把她拉到那斑迹点点的邋遢怀抱里。
“有两三年没见了吧?”周在鹏的眼睛在告诉她:咱俩的风流愿还没还呢,我能不来看你吗?
“开车来的?”补玉也用眼睛告诉他:时不时还挺想你的!可想来个邋遢胖子!
两个人面对面,都没听见对方嘴里的话,都读出了对方眼里的意思,于是心知肚明地哈哈大笑。过日子要没有一点儿出轨的危险,还有什么过头?
补玉听见身后来了“一二一”的脚步,大起嗓门儿说:“成梁,把老周的行李给他搁进去。”
谢成梁问:“搁哪儿啊?”
“就搁我的房间!”周在鹏指指院子里面。
谢成梁不理他,从车后拿出行李往地上一放。他的房间?这儿成他的了?
周在鹏也不在乎,自己拖着带轮的小箱子往院里走,短了许多粗了许多的脖子四面八方地拧,看着原先院子前面又接出来的院子,老首长回乡视察似的。
“怎么把窗子漆成这种绿色?”他皱起眉头,“多难看呀!”
补玉不开心了:谁都没说这些蓝窗子难看。再说它们也不是绿的。
“成梁,你不是会做木工活儿吗?”周老首长问道,“现在北京文化人都用做旧的木头,雕出仿古窗门,你也去学着做做。”
谢成梁不搭腔。不是看在他是今年开张第一个客人的分上,他就会顶他了:“咱不是文化人!”
补玉感到丈夫很有可能会拿话噎周在鹏,马上接过那个带轮的手提箱,叫周在鹏快点走,外头太冷。一路走进去,她向他介绍:这是卡拉0K歌房,那是麻将屋,那间房装了冲浪浴,不过锅炉来不及烧热水,常常空着。她的意思是想让周在鹏看看,现在的“补玉山居”今非昔比,已经功能齐全,相当豪华了。
周在鹏却说:“装它干吗?”“有必要把城里的坏品味搬到这儿来吗?”……
到了周在鹏第一次来时住的那间北屋,补玉打开门。里面关着一个冬天的寒气。她说她这就去把电暖气搬来。一般来说,这个季节她是不供暖气的,但谁让周在鹏不是一般客人呢?
“我怎么不是一般客人哪?”他盯着她问道,本身有一点色迷迷,但他故意把它夸大。
“你当然不一般啊——我们欠着你呀!”补玉下巴一掖,任他挑逗。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还哪?”他把那点色迷迷夸大得滑稽起来,成了喜剧。
补玉咯咯地乐了:“德行!”
“说真的,这次我来,可得好好帮帮你。”
“我们好着呢,用不着你帮!”
补玉知道周在鹏也是农民出身,所以一句“色”话不用说,意思都“色”到家了。他这个“色”法在城里找不着对手,补玉和他一唱一和,常常让他心花怒放。他在这个岁数,真出动作也麻烦。他是个不喜欢那类麻烦的人,这点补玉看得出。
“我的车开过来的时候,看见河那边在动工?”周在鹏言归正传了。
“去年夏天就动工了。今年开春刚复工又停了。”补玉说道,“还什么仿古雕花门窗呢!那个度假庄园一开门,我就得关门退休,谁都得关门!人家那是法国式的。”
周在鹏走到院子里。太阳已经没了热力。他仗着身体分置倒是一点不觉得冷。补玉告诉他,工地停工的原因是有一家的宅基地在工地中间,那家的男人不在,到南方打工去了,女人写信让他回来跟地产商签合同,可他到现在还没回来。周在鹏奇怪了,说开发商没有合同,去年怎么就动起工来了?补玉告诉他,是设计师算错了占地面积。
补玉还在说那个开发商是个亿万富翁,他就是想把整个村子全买下来,也办得到。但她发现周在鹏已经跑神了,两眼空空,嘴也半张开,露出牙齿。这时补玉恍然大悟,她为什么第一眼没认出他来,除了他的发福,还有这一嘴又白又齐的牙,很乱真的。
“要跟这狗日的竞争!哪能让他逼得关门退休啊?岂有此理!”周在鹏突然说道。
补玉心里一动:这个没正经的人刚才是为了她、她的山居怅然若失,两眼空空。
“我给你出的主意准没错!你就按我说的,把这院子房子重新装修一次,保证你能打倒他。”
他接下去告诉补玉,所有的瓦换成黑瓦,墙粉成白墙,窗子门都换成仿古式样,床和家具换成朴素古老的——要么去附近村里收购,要么就让谢成梁自己制作,连床上的摆设都得变:一色民间“丹风朝阳”大红花被,虎头枕,本色窗帘,青花瓷台灯,花瓶。外面质朴,里面古雅,但设备得换,要最现代化的。凭这些,“补玉山居”肯定会把那个不伦不类假洋鬼子的庄园打败。
“不发你找我!”周在鹏拍拍沾满斑迹的前胸。
“那得多少钱呀?”补玉发愁地说。她知道这句话一说,离周在鹏那句“我借给你”就不远了。
“要是成梁能自己学着雕花,打家具,也花不了太多……”他边心算边说。
“你估換呢?”
“有个七八十万就差不多。”
“七八十万?!这么多?!”她细长眼瞪圆了,里面全是警惕。
“你瞪眼干吗?好像是我要蒙你钱,”他笑起来,也紧张起来,“这笔投资是值得的。做什么就往大做。做大了我保你能发……”
就是在这个时候,补玉说了那句将要影响两人关系的话。她说:“我哪有那么多钱?你借我呀?”
周在鹏似乎没听见,脸转向西边三间屋,又转向东边,心思都在全盘设计上。补玉赶紧替他圆场,说她得去搬电暖气。
那次周在鹏在补玉山居住了一个月,补玉向他借钱那句话似乎是个急迫的追问,横在两人之间,他不可能一直装聋作哑耍滑头:他有义务给一个回复。每次见到周在鹏,补玉就可怜他:他心病不轻,连平时那副“有賊心没賊胆”的笑容都没了。她想劝他“别往心上去,不愿借钱也还是朋友”,但她怕挑明了说他的心病会恶化。
那一个月周在鹏不像过去那样整天在电脑上写字,他在屋里常常一天一天地读书,手机响了,看看号码,让它响去。有时候他“喂,喂喂!”地喊,说自己听不淸对方,因为在海南呢。还有一次他说自己在青海。有时他干脆就狂呼:“喂!喂!……哪位?!大声点!……”离了几米远的补玉都能听见他手机里的声音。还有两次,他让补玉替他接听手机,告诉对方:“老周不在,出差了,忘了带手机。”对方问补玉:“你是谁?”补玉反问:“那我能是谁?!”
“补玉山居”为住宿客行的最大方便就是对他们的社会活动,真实身份不管不问。周在鹏这一次的突然投宿和投宿期间的竒怪行为,跟张亦武、“文婷”那对老鸳鸯相比,跟瘫子冯焕以及他那群“鸡”相比,也并不更乖张。补玉开店这些年,接待了上千投宿客人,人面兽心兽面人心,她都见多了。她不敢保证那上千个人心隔肚皮的客人们中没有毒贩子人拐子,北京大酒店里住的人就个个是好的?有地位有身份造孽造的都是祸国殃民的大孽。有身份证说明什么问题?身份证说他是谁他就是谁了?比如刚刚住进来的一个女人,头上包着花丝巾,脸上戴着大口罩,她倒是主动出示了身份证,但补玉觉得身份证照片上那个大方明朗的女子根本就是另一个人。
周在鹏一看到那个女人,就忘了他和补玉之间的紧张尷尬,对补玉说:“吸毒的!”
补玉看看那女人拉紧的窗帘。
“你该盘问也得盘问盘问,”老周说,“这种人——渣滓。”
“盘问什么?能把这儿当个戒毒休养所,不挺好?”补玉说。
两人听见那女人把电视的音量幵得很响。后来补玉发现这个女人总是把电视的音量开得很响。周在鹏认为她肯定是在屋里打秘密电话。电视剧的哭哭笑笑形成了一座无形小炮楼,她的诡秘声音可以安全地躲在里面。那娇喘微微的声音在手机上指挥贩毒的千军万马,与缉毒警察的游击大战,别看她弱柳扶风,说不定是个害人不眨眼的女中枭雄。
女人来到的第五天,来了个男人,说话动作非常客气恭敬,从哪部老电影里来的人物似的。问谢成梁客人里有没有一个叫季枫的女人,被告知没有时,他不急,笑眯眯地揭露谢成梁不老实,明明看见季枫的红色“QQ”停在门口。谢成梁把客人住宿登记簿拿出来,那人一把抢了过去,谢成梁正要抢回薄子,并且告诉他“本店有义务为客人保密”,男人己找到了他要找的,笑眯眯地指着一行字,说他认识她的笔迹,登记的名字是“柳亚兰”。
谢成梁说:“你找的是什么季枫,这儿的客人瞎编名字的毛病也不该我们来治啊!”
那男人已经走开了,边走边端详院子和房子。这时正在厨房做晚餐的补玉出来了,男人回过头,并没有打招呼,但笑脸可人。补玉马上发现此人天生一副笑模样,从狗旁边走过,对狗都笑,趴在地上一脸无聊的狗白了他一眼。补玉问他找谁,他说找老婆,补玉咯咯地乐了。他这时快要跨进第二进院子了,听到补玉的笑声,转过头,看补玉的目光突然有了兴趣。
“您找老婆?俺们这里又不是婚姻介绍所。”补玉说道。她一不当心就会露出山村口音,把“俺们”说成“宛们”。
男人马上双手递上名片,补玉为了尊重他把眼睛停在名片上,停够三秒钟,他老婆连身份证都是假的,名片花十块钱能印一大摞,你想当谁当谁,想多大头衔多大头衔,就是十块钱的事,如今样样东西都贵,就这个便宜。补玉不花心思去猜这两口子之间有什么蹊跷,女的先来,男的似乎费了很大劲儿才找到这里,并且来的时候也没给女的打招呼,把女的吓红了脸。
名片上的名字是“夏之林”,化工研究院所的资深工程师。夏工程师问他老婆住哪间房,补玉刚要指给他看,周在鹏的脑袋从窗口伸出来,只朝着补玉说话。他说补玉应该保护客人的安全和隐私权,没有搞清真正的人物关系之前不应该把客人的住处暴露出去。
补玉有些理短,对自称夏之林的男人笑笑,叫他去接待室坐坐,她这就沏茶并去通知客人。夏之林不在乎窗口周在鹏那个骆驼刺一般的头脸正琢磨他,眼睛问补玉:这个连毛胡子是谁?
“我是她哥。”周在鹏马上懂了他眼睛里的询问,“差不多是我跟她一块幵的店。”
谢成梁用眼珠子骂了周在鹏一句“臭不要脸”,然后马上去瞪补玉,还是用发黄的眼珠子说话:“那我是谁?!店是他跟你开的?!”
就在这个时候,西北角浴室的门开了,季枫(或者是柳亚兰)走了出来。刚蒸了桑拿,她脸不那么阴白了,两腮和嘴唇都潮湿红润,原来她衣服里装的就娃一缕幽魂,这时也有了实体感。在“补玉山居”住了五六天,她似乎胖了一点。她低着头,塞着耳塞在听歌。这就是她不得不出屋的模样:耳塞把人们的搭讪堵在外面了。
她刚踏上廊沿下的石台阶,残留的阴白脸色立刻被浓重的醉红彻底覆盖。她一只脚往后猛退一步,似乎还来得及躲回浴室。
“你要的杂志,都给你带来了。”自称夏之林的人说。
柳亚兰(或季枫)似乎这才明白自己没了退路;已经被认了出来。自称夏之林的亲切与随意和柳亚兰(或季执)的突遭暗算的神色显得文不对题,把两出戏不搭界的两个剧情硬拼在一块了。
季枫从石台阶上走下来,一步腿一软地走到自称夏之林的人面前。所有人都看见她抿嘴一笑。补玉心想,管他是不是真名实姓,反正这个自称夏之林的男人让她笑了一笑。这还是补玉头一次看见柳亚兰(或季枫)笑。
而周在鹏神经质起来。他说自己瞎了眼,把季枫这样典型的受害者看成了害人者。必须马上救救这个羔羊般的女人,别让她从受害者变成牺牲者。补玉问他会不会再次瞎了眼,人家夫妻间可能就是怄闲气,女人耍耍性子,跑到这儿,好让男人把她哄回去。她说:“那时候你躲你老婆,不也躲到这儿来了吗?”
连温强都同意补玉的猜测:这两口子就是找这么个山淸水秀的地方来度“七年之痒”的,感情上悲极生乐、乐极生悲。温强也是“补玉山居”的回头客。这是他第二次来住店。温强是自己开着敞蓬大吉普来的。头一次不识途,开到村子外的坟地里去了。村里的坟地一共没多大地盘,也迁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是谢家的几位老祖宗,三十几户人都同意让他们原地保佑地上的谢家子孙。温强倒车时撩倒了两棵刚栽的柏树。谢成梁的几个堂兄一听说一个大款横冲直揸,撞进了祖坟地,把他们聊表敬意的树给撞倒了,全围堵上来。他们刚要不客气,温强立刻抱拳,说:“我賠我赔!”谢氏兄弟开价一棵树三千,温强掏出一沓一百元的钞票,数出七十张来,说多出来的那一千算做他敬谢家老祖宗的一点小意思;他说不定也得托谢老祖宗们的福,承蒙他们在土下保佑。温强的大手笔马上征服了村子里一百四十多颗心。
温强在麻将桌上说夏之林和季枫两口子真有福,还有激情闹这样的小别扭,心如止水就不会闹了。坐在他对面搓牌的周在鹏问温强,心如止水还来这里征地干吗?没有了爱情,其他一切欲望都该死灭。成功和财富,是刺激女人性欲的,你对女人没了兴趣,你还要成功和财富干吗?就像那个正在筑造什么法式庄园的冯瘫子一样可悲。
补玉在客人们凑不齐牌友时也会坐到牌桌上。棋牌室隔壁是卡拉0K歌房,这时没人练歌,朦胧地播放着“文革”歌曲大联唱,女歌手唱着《北京的金山上》,唱得风骚色情。麻将打到第二圈时,隔壁有人唱歌了。是个男声在唱《一无所有》。
温强请补玉去看看,哪一头叫驴在隔壁叫,害得他牌都出错了。补玉回来说,就让人家叫叫吧:夏之林正在向他老婆献歌呢!
温强大声说:“看见没有?这种小别扭越闹越有激情!”
第二圈牌打完,隔壁献歌还没献完,调门却越跑越远。温强从裤兜里抽出皮夹子,又从里面抽出新的发脆的五百元钞票,叫补玉拿到隔壁,说是他代全体牌友付的听歌费,让他再来最后一首就谢幕。
补玉说:“让他叫吧,叫叫他心里舒服!几瓶啤酒下去,一般都得叫叫。”
温强皱起眉头。他长得五大三粗,一个拳头有茶杯大,头发浓密,黑白各一半。年轻时不会难看,补玉这样判断。这年纪也不难看,就是鼻子眼睛都有点发肿,补玉又看一眼温强,心里一阵羞怯。她知道自己,一但出现这种羞怯,就是对某个男人想入非非了。
“补玉,我实在让这驴叫给弄疯了。我耳朵可是挺娇嫩的,只能听成腔的声音。”温强再次把五百元钱推到补玉面前。
补玉经不住他目光的专注,浑身没四两沉了。她橛起嘴说:“要不你也去唱?”
“我最恨卡拉0K!”温强说,“卡拉0K是什么你们知道吗?就是不该唱歌的人唱歌,不该喝酒的人喝酒。”
“温总倒是不喝酒,”补玉说道,眼睛看着自己一双手在麻将牌上圆滑地搓动,一手一只金戒指,右手的戒面上打出一朵梅花,花蕊是一颗绿豆大的翡翠。“温太太管教得好啊!”她这样深思熟虑地“口无遮拦”,是开店以后的自我训练的结果。
“我要太太干吗?”温强说。
“哟,老周,咱们赶紧给温总张罗一个!”补玉说。
“我可不想吃二通苦受二茬罪。”温强说。
“还有人让温总受罪呢?”补玉说。
“对了,是人家受我的罪。”温强说。
周在鹏看看补玉,又看看温强。补玉这一套他是懂的,他想看看溫强懂不懂。补玉开店的乐趣之一就是猜测各种客人的真实面目和真实身份,看真实的他们怎样一点点地露出来。他站起身,拿起温强拥在桌上的五百元说:“我去。”
三分钟之后周在鹏就回来了,先把那五百元搁在温强面前,又拿出两百元,搁在补玉前面。他说隔壁那位不该唱歌的歌手今天唱得高兴,免费请大家听歌,并且掏腰包请大家打牌,谁输了都从这两百元里出。隔壁吼得石破天惊,跑调全往高处跑。温强又掏出钱包,拿出里面全部的钱,劳驾周在鹏再跑趟腿。补玉开店以来,练出这样的眼力,一摞钞票有多少张她一瞄就是点了数。现在她眼睛把温强的那摞钞票点完了:至少有两千。周在鹏两只脚后跟踩在布鞋后帮子上,走到门口被补玉叫住了:“老周,你就说,温总今天也高兴,想请他媳妇唱两支歌!”说完她看看温强,又说:“钱就别拿去了!”
周在鹏自己心里有谱似的,走出去,连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叫了也没回头。五分钟之后,他手上拿着两摞钱回来,告诉大家,他跟夏之林谈判,说温总实在太高兴了,一定要花两千块让他唱一支最拿手的,然后就闭嘴。夏之林坚决谢绝温总的美意,说他两口子一块住在这个山水小店里不容易,算是又一次蜜月,说什么也得请大家的客打牌听歌。这时一个高音出来了,起码跑了一个半调。“这就是青藏高……原!”
“哇,这跑调跑得比青藏高原的海拔高多了!”温强大声叫道,同时拍手跺脚打呼哨。
隔壁一听,把《青藏高原》的最后一句淸唱了一遍,没有伴奏的约束,调门自由得踢高原雄鹰似的,扎到云里又俯冲下来。
人们看着温强,他嘴巴还在强笑,眼睛像什么也看不见似的。他不是像疯了:他就是疯了。
补玉心想,五大三粗的温强,倒真有一对娇贵的耳朵。他是她的重要客人,不能让隔壁那个一次性客人惹了温强。做生意能惹谁不能惹谁得看得清清楚楚,谢成梁笨就笨在这里,连周在鹏这样基础的客人都要惹一惹。她一个劲对温强打哈哈,叫他看她的面子,别跟隔壁的人一般见识,她一会请大家吃夜宵,她的豆腐酸辣汤是有名的哟!……
温强似乎买了补玉的面子,闷声闷气地摸牌、扔牌。
周在鹏问温强,是不是不喜欢听歌。温强说那得分是谁唱的。他过去有个女朋友是唱女高音的。听了她唱,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补玉问,那个女朋友现在不唱了?温强说谁知她唱不唱。补玉在桌下找到了周在鹏的脚,轻轻踢了一下那双据说是名牌的布鞋。这是补玉开店练出的另一手:坐在牌桌上她就马上搞淸另外三方的脚的方位、动向,该碰还是该躲,全是她和客人之间的关系增进、疏远的关键。有的男人的脚碰上来,她就随他们去碰,有的男人——比如老周这样的熟客,她偶然会主动去碰,有的男人若对她展开桌下攻势,她会嗔怒瞪眼,立刻展开反攻势,在那脚上跺一下,或踢一下,立刻缩回。只有一次她翻了脸,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和老伴儿子儿媳一块来游山玩水,坐到牌桌上,脸冲着自己老伴,脚却在桌下追求补玉。那天大家都穿着拖鞋,他的脚趾比手指还灵活有力,在补玉的小腿肚上轻轻一揪,补玉的脚架到另一条腿上,他也跟着架起二郎腿,脚丫在补玉大腿上搔了搔。虽然补玉穿的是厚厚的牛仔裤,让那长鸡眼和老趼的老脚丫一搔,觉得自己连皮都没长,被他直接搔到了肉上,洗都没法洗了。补玉那次狠极了,不动声色地走出去,找了根钉子从鞋里面戳进去。钉子穿过她的海棉鞋底,从另——面露出个尖,回到牌桌上一坐,给老骚客送了个飞快的媚眼,脚在桌下也给他一个最方便的角度。老骚客的脚刚一示爱,她那只带钉子的鞋底就跺上去。
这时周在鹏看看补玉,脚尖同时也轻轻踢她一下:原来温强是位五大三粗的断肠人呢!丑陋的歌喉让他想到失去的那条歌喉和拥有歌喉的丽人有多美好。可是人拥有一条丑陋的歌喉也没办法,瞎跑腔也不犯法,不能因为你有钱就买人家一个屈辱的噤声。
温强再次拍巴掌打呼哨,隔壁吓了一跳似的,因为他刚唱了半句。温强一听隔壁静了,他也静下来。隔壁再次张口,他再次喝彩,把麻将的尺子拿起来,在桌沿上噼噼啪啪地抽。大家知道温强当过十多年兵,丘八闹事,一人顶十。
补玉对息事宁人还没完全绝望,问温强是不是在军队里认识了那个女高音,温强完全疯了,满脸狂舂,两眼暴怒。“补玉山居”的客人打架不是稀罕事,每回打出的损失都是补玉的,所以她全力给温强打岔。
这时门开了,季枫满脸醉意地出现在门口。她说求求诸位别跟他老公一般见识,让他唱着把气撤完把脾气发完自然他就不唱了。温强问他撤什么气发什么脾气。季枫羞愧地说,他本来已经不唱了,现在顶上牛了,一定要唱破嗓子才算完事。她一口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好婉转。
“…他这个人,你不能跟他顶牛。”季枫说。
“咦,我这个人就能顶牛了?!”温强说。
季枫非常羞愧。这时补玉才发现她是个挺秀气的女人,五官非得细看才看出精巧来。细看她只有三十岁左右,身材像在抽条中突然老了,干巴了。
“您是老总,跟他顶什么牛啊?他连工作都没有……”季枫说。
看来名片上的“资深工程师”是妄想的结果。
“工作都没有还敢这么狂?!”温强说。
“那您有钱也不该这么狂啊,您说是不是?”季枫转向补玉和周在鹏,以及那个临时拉来的牌友。“您这不是侮辱人吗?您花钱,别人就得住口?!”
“收了我的钱住口的人多了!”
这时隔壁的高音拐变拐得认不得家了,突然停在一个懵头转向的沉默中。温强哈哈大笑起来。补玉原本不愿入温强的伙,但没克制住,也笑起来。周在鹏原来就居心不良,想看看双方闹起来能不能进一步暴露真实背景,所以他跟着温强大吼大叫,笑得大声往回倒气。临时来的牌友也跟着起哄,喊着:“再来一个!”
隔壁的歌手没了动静。补玉想象出一个僵在台上的三花脸。
“都花钱住店,您这样就不厚道了季枫说。她一点也不急。”嫌别人唱得难听,你也可以唱嘛!……
夏之林出现在妻子身后。他的天生三分笑让酒给夸大了,看上去挺爽的一个人。他拉了一下妻子,同时问她在干什么,有必要跟穷得只剩钱的烧包废话吗?
“我穷得只剩钱:有人想跟我一样穷还真不容易!先得找个饭碗,才能一点点穷起来呀!”温强说。
“你这人太不地道了……”季执指着温强说。
补玉觉得她的家当眼看要受损失,门、窗、茶杯茶壶……她上来轻轻扳住温强的肩膀,劝他算了算了,能一块聚到她的“山居”是缘分。但是太晚了,夏之林已经一巴掌推了出去了。他推的不是温强,而是季枫。季枫向侧后方一趔趄,差点儿坐地下,但马上又跟没事人似的。
“你个女人多什么嘴?!”夏之林对妻子说。
补玉看了看周在鹏,两人明白夏之林指的是季枫把他“待业中年”的真实身份叛卖出来的事。
季枫理亏地扭身走去。夏之林的天生三分笑没了,一张脸变得极苦。也是这一刹那,补玉才看淸他有多么俊美,皮肤少女似的细腻,眼睛又大又深。
温强不知怎么一来,也变了个脸,和事佬地笑笑,说他看在补玉面子上,今天就闹到这儿。
第二天温强出去晨跑,看见从菜地拔了葱割了香菜回来的补玉,迎面就叫:“小曾!”对于像温强这样在军队待了小半生的人来说,人只要有个姓就够了,有没有名字无所谓,有个像“补玉”这样别致、意味很好的名字,对他也是浪费,他从来都只叫她“小曾”。
“温首长有事吗?”
温强两腮緋红,一身春风,半黑半白的头发上一层云雾。这村子对他两条飞毛腿是太小了一点。他开始减速,渐渐变成原地小跑。
“今天你准会看见一张可怕的脸。”他说。他看她是否吃透他的意思,补了一句:“昨天当众推搡的那一下仅仅是个序曲。现在她的脸已经给打成了钓瓷窑变,万紫千红了。”
补玉明白了。温强现在终于信服了老周的判断:夏之林是个文质彬彬的迫害狂。老周听了补玉和温强的讨论,斜起眼睛,意思是:你们这么迟钝?非得他动手才看出他凶残成性?我是什么眼力?小说写过十多本,戏剧写过几十出(虽然一出没公演)里面有多少个人物?有几百个人物!写出几百人物来,至少得观察几万人物!
补玉没时间等着看揭晓;她得去安排客人的早餐。周在鹏和温强坐在葡萄架下,假装喝茶看报,其实是在等季枫露面。季枫——直不露面,夏之林出出进进,打开水、端早餐、扔果皮,天生的三分笑减了两分,但基本上还是亲切可人。他在退房时间把钥匙还给了补玉,补玉一翻登记簿,发现季枫预付了两星期的房钱和餐费,也就是说还剩余一周的房费。
“不住了?五月份俺们这儿最舒服!”
她把多出来的房钱加餐费退还给夏之林。夏之林似乎有些吃惊,懵了一下才接过钱。补玉明白他吃惊的理由:他没有想到妻子原来打算在这里躲他躲那么久。中午所有人都在餐厅吃补玉的鱼头豆腐时,周在鹏偶尔起身,看见夏之林和季枫拖着轮箱从院子走过。他叫了一声:“一块来吃鱼头豆腐吧!”
季枫的脸色又是那种半透明的阴白,但干干净净亳无破损。夏之林摆摆手,笑笑。
温强也理着站起身,看见的季枫不瘸不拐,不青不紫。他和周在鹏一块落回座位时,相互看一眼。补玉添了一碟香菜末到两张餐桌上,说这是他们又一次错误判断,一个编小说的,一个军人,眼力加在一块还是看错了人物。周在鹏却说不靑不紫的脸能说明问题吗?青紫全在她身上呢!高明的虐待狂揍人都在内脏上留伤!温强说也没准儿那一顿暴揍还暂时存在夏之林那里,一回北京就踢季枫兑现。
温强住了十多天,突然决定放弃他在这里的宏大企图,一分地也不赁了。他的理由是,一旦冯焕的度假庄园开业,接客量就会超饱和。再说用民宅开店的越来越多,尤其适合来这里的平民游客。能在度假庄园睡得起一千元一晚的觉的人,就会到风景更好,周边设备更完善,当地人素质更高的地方去了。
“温总嫌俺们素质不高啊?”补玉娇俏地斜瞅着温强,急待温强立刻反驳她。
果然,温强笑笑说,除了她小曾之外,其他村民还跟“鬼子进庄了”那会差不多。他让补玉放心,多豪华的度假村度假庄园他都不会去住,他永远是“补玉山居”的忠实客人。
温强兑现自己的诺言快得出奇,惊着了补玉。其实补玉从不期待任何客人兑现他们的诺言。店主和客人的关系全是有口无心,好听话难听话都一个说说罢了,一个听听而已。“老板娘,住您这儿可享了福了,回去让我们亲戚朋友都来!”“老板娘,您这一手农家菜烧得绝了,以后我们每月来一次”补玉大姐,您这锅不好使,下回来我送您一个好锅!“……下回来我给您带一瓶防晒油!“……下回来……“……下回来……“绝大多数人是没有下回的,所以对自己的”下回践约的人,补玉就十分看重,比如周在鹏,比如那对老鸳鸯,比如眼下这位温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