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场不见不散的起点,却轮回了一场无疾而终的终点。
那年,固白记得第一次见她是在学校的活动广场。那时她一身白衣长裙,扎起两条小辫垂在双肩,夏末的光阴打在她明媚的脸颊,撞飞的传单凌乱在空中成了背景,一点柳叶落一点到心头。
第二次见面,她又撞了他。他看着她结结巴巴说话的样子顿觉好笑,不由多言一句,那是他们说的第一句话。
之后,便有了第三次见面、第四次见面……直到那一天……
他喜欢走学校里一些很少有人走的路,喜欢那种安静的夜晚里伴着虫鸣的脚步声,这证明他在往前走,没有停住步伐。牡丹亭、牡丹花、芍药枝、杨柳叶,在暗淡的灯光下托起了暧昧的浪漫,他和她站在两条不同的路,却走到了同一个地方。夏末的乐章欢快的舞动,那一刻,他竟相信了缘分这种东西,或许也是从那一刻开始,他的心动了。也是在那一晚,他第一次握住了她的手,那条漫漫的回宿舍的路成了大学里他最喜欢的一条路。
之后,他送她回宿舍。她问他有没有女朋友,语气带着肯定,随后她说,“固白,我喜欢你。”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直白的对他告白,那一刹那他整个人惊楞在那里,更让他措手不及的是,她竟然亲了他。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脑子里一团浆糊,思维却在飞速运转,他坐立不安,彻夜难眠。或许从那一夜开始,她就烙在了他的心里,再也抹不去。
告白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没再见面,就在他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的时候他们又遇到了。那一刻,他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清楚地感觉到渐渐蔓延上耳垂的热度,他知道他动心了。他随意找了个借口,落荒而逃。
自那之后他想了很多,怦然一瞬间,要顺从很容易,然而如果决定接受便意味着自己要用很长甚至一辈子的时间去践守一份只自己知道的承诺。他可以保证给她未来,她呢?这个年纪的人,这个年代的人,有谁会把一份感情当作一生的赌注?她不能保证的未来,他又为何要把感情浪费在一个过客身上?可是,真的要直接放弃吗?
那天傍晚,他约她去了校外的小吃街。她雀跃得像个孩子,拉着他到处跑,一个摊位一个摊位的逛过,捧着一堆吃的站在那里手舞足蹈,得意的样子像极了傻傻的“二哈”。或是被她感染了,他也笑起来享受这许久不曾有的轻松。
宿舍楼的灯光打在两人身上,影子时而交叠时而分开,他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我想过了,我们试试吧。我会尽可能无限拉长这份感情的期限,即便哪天你画上了句号,我也会在它终止的地方等你回来。”
他以为他一直站在这段感情的高处俯瞰,他可以克服一切阻碍他们前进的困难,他以为他和她之间最大的鸿沟便是门第之别。可是那年夏天却让他清楚地知道哪怕跌落深渊,他再也无法填平所有的沟堑让一切回到最初,即使他还站在结束的地方,也始终等不到她的身影。
结束的那年夏天,夕阳无限好,蝉鸣躁动了人的心脏,刺耳的车鸣响彻云霄,直到瞳孔的世界变成了单调的红色,脑海中还在回放汽车撞向梧桐的画面,耳边传来她撕心裂肺的痛哭以及那句“我恨你”……
当第一缕阳光扯开天际的漆黑,鱼肚白倏然间转成燦然的金黄,固白还坐在那里顶着晨露带着几分凄清与宁静。听着屋里的细微动静,他知道她要出门了。然而等了许久,门依然紧闭。
“羽浛……”门忽然大开,女子提着行李箱往外走,固白伸手拉住她,“你去哪儿?”
“放开。”女子没有回头,冰冷地说着一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
固白缓缓放下手,灰白的脸上阖下的睫毛瑟瑟发抖,下唇渗出缕缕血痕:“我走,我走。”
他从她的身边走过,像是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连回头的力气都没有。讽刺的是,这个背影在她看来却如此无情。
搬出来后固白便住到了石头家里,一连几天都浑浑噩噩的,谁来和他说话都没有理睬。尤其是今日头晕乎乎的,眼前的景象总是模模糊糊,直到中午身体撑不住倒了下去。
中外海洋医院,西装革履的成年男人坐在病床前审视着男子的睡颜,眼睛里布满了慈祥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
“醒了。”固白打量男人,这个人他并不认识。
男人依旧和蔼任他打量:“这里是医院,你发烧晕倒了。”见固白没有说话,继续道,“我想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是你爸爸的朋友。”
“爸的朋友我都认识。”他眉头蹙起,面庞带上了不耐。当年保险公司无论如何都不赔偿保险金,为了父母的葬礼,凡是和父母有点关系的他都亲自登门找过,这个人他确定没见过。
“以前我们是邻居,后来我带着家人搬走了。你戴的项链我的孩子也有一条。”
固白低头,那条银色项链横在胸前,英文花式书写了两个字母“YQ”,什么意思他不清楚,每次询问父亲也只说自己长大后就知道了。
“我叫成思汗,你有印象吗?”
有没有印象他是不知道,现在固白唯一能想到的是这个人是远胜的董事长,“呵,想必我能进远胜,还能得到重用,都是您的意思吧。”怪不得。他一直就觉得奇怪,他和陈湘湘再熟,陈湘湘也不至于如此纵容他、重用他,原来如此。
“是。不过你也是有实力的。”
现在说什么都是亡羊补牢:“劳您夸奖。”
“你现在住西郊吧,离公司太远了。你愿意的话搬来和我还有你阿姨一起住吧,我们也方便照顾你。”
“不必了,多谢。”
“你先别急着拒绝,再好好想想。医生说你身体不好,需要好生休养。”
“不用,我能照顾好自己。夜深了,成总请回吧。”当年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愿意帮他,甚至一分钱都不肯施舍,最后不得已他变卖了所有能卖的东西,一夜之间一无所有、无家可归。现在突然冒出来,他也没必要、更不想和所谓的“熟人”客气。
他知道,没有人有义务去帮他这个无所谓的陌生人,可是当年他潦倒、卑微地去乞求别人却被羞辱一番的场景早已根植在他的思想里,每每想起就仿佛又经历了一次让他喘不过气,恨不得恨,生不得生。
房间里安静下来,城市斑驳的灯光映入固白无神的眼里,将他拉回那个皓月当空的夜晚。
偌大的音乐厅,他的指尖流水般行走在黑白键上,琴声倾泻而出,动时烈如奔腾不息的大江,静时柔若岩壁滴落的水点,蜿蜒曲折,千转百回。他赢了那场盛大的比赛,赢得了月光的青睐,却失去了追寻的勇气,失去了他最重要的亲人。
有时,他会觉得他上辈子一定做了什么危害世界的大事,才会在这一世里上天总是和他开玩笑,给了他希望,接着又扔给他绝望,他苦苦挣扎,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腾凡公司,莫羽浛盯着桌上的资料出神,五天了吧……
“在想什么?”石头走进来,等了良久女子还是没有发现他。
“没,没什么。”
“你这几天都有些心不在焉,是……病还没好吗?”是想他了吗?他一直都是他们之间从未介入的“第三者”,“休息一下吧。”他的手覆上面前的资料,挡住女子的视线。
“嗯。”莫羽浛低头,几多思索过后,薄唇微抿,双拳紧握,“他……”方一开口,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苦笑,心里笼上一片痛苦的愁云,他知道的,他们之间的沟堑再深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地,“哦,对了,固白这几天一直住在我家,撵都撵不走,你还是快认领回去吧!”
“他……他确实很烦人,你还是把他撵走吧。”
“我们三个很久没有一起吃饭了,把他叫过来怎么样?”石头站到窗前,转过身的那一刻笑容尽数消失,胸口似是压了块巨石让他窒息不已,却依然若无事情地拨通了对方的号码,“你在哪儿,一块吃饭吧。”
“不方便。”乍响的铃声将固白从遥远的过去拉回现在。
“你怎么了,声音这么哑。”
“没什么,你自己吃吧。”
“我……喂……”电话那边的人已经挂了,石头觉得很奇怪,盯着手机看了起来就好像能看到对方在做什么似的。
“嘟”声还弥散在空气里,莫羽浛听在耳里,似听到了江流发出的唏嘘呜咽,顿时红了眼眶,“石头,我先回家了。”
偌大的房间,石头还站在那里,夜泼墨般的黑把他周遭的一切吞没。一场人生的游戏,无论喜不喜欢他们都注定是玩家,只能拼着所有的美好往前走,没有回头退出的权利,最后剩下什么谁也不知道。
翌日傍晚,固白离开医院后去了RELAX酒吧。
女子看着身边的他,苍白的脸颊给他修饰出了一层脆弱,少了平日里冰冷的不羁与放肆,只是尽管她就在他的身边还是抵不掉那种让人心疼的距离感。他好像把自己困在了自己织的茧里,防备着所有人的靠近,直到自己无力了、死去了,或许才会有人能一探那里面究竟藏了什么。
“以后,我不会再来了!”随后,他无言,饮了杯酒,离开了这地方。
女子的妆容花了,在这极短的几分钟里,她失去了生命里的阳光,失去了时间,失去了方向。只记得那个把她护在怀里的男子,那个笑容如春风拂过心尖的男子,那个给了她希望让她憧憬未来的男子……然而顷刻坍塌,风停了,云没了,天黑了,长夜漫漫,哀情萧萧。
从RELAX酒吧出来,地下停车场远处黑暗狭小的角落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固白悄悄走了过去。
“老大,药起作用了。”一群男人虎视眈眈,色眯眯地盯着躺在地上的女人。
女人似乎很难受,手脚不住刮蹭着身上的衣服,身躯跟着不安分地扭动着,看起来意识早已模糊。
为首的男人色眼迷离,瞳孔泛着绿光,眼角下方有一道细长的伤疤,要不是手下在估计早已如饥如渴地扑上去了,眼下怕是也要扑上去了。
“一群大男人欺负一个女人,啧啧啧,真不要脸。”
“你个小白脸,我劝你别多管闲事。”说话的人贼眉鼠眼,一副奸佞猥琐相,手里悄悄攥上了一柄尺长匕首。
“呵,还是第一次有人夸我白,多谢。”
“废话什么,给我上。”
固白一脸不屑,轻蔑地看着这群朝他刺过来的混混,下一瞬他的眼神陡然凌厉像变了个人,浑身散发出冰霜般的恍如实质的气息,头发蓬乱飞扬,空气窒息到让人无法呼吸,只能听到“叮叮咚咚”的声音刺激着周围人心脏的跳动。不出十分钟,他站在一群倒地的人中,犹如王者临世没有人能近他的身。
那群人仓皇逃走后,固白走到女子面前,面色骤变,顿觉五雷轰顶——是她。真的是,好不容易安生几日……他抱起软弱无力的女子,朝着最近的酒店走去。
远胜,固白才进办公室就被成雨晴叫了出去,他还未开口,一个巴掌便落了下来。
“成小姐,我怎么得罪你了?”
“无耻。你竟敢……哼,本来我只想戏耍你一下,如今我就陪你好好玩玩。”成雨晴靠近固白,附在他的耳边吐息。
“呵,成小姐莫不是要恩将仇报!”
“你对我做了那种事还想我报答你?”
“成小姐,虽然我不想和你有过多牵扯,但是我也不想被人冤枉。昨晚的事与我无关,我也已经报警了。”
“怎么,现在就认输了?我还没开始呢!”
“我无意陪你玩什么游戏,成小姐若是觉得无聊,不如好好查查最近得罪了谁。”
固白的话提醒了成雨晴,她确实该好好查查,看谁这么大胆子敢算计她。不过,这个固白,着实有意思了些。
下班,地下停车场,一辆黑色兰博基尼挡住了他的去路,“聊聊。”
固白点头,飞快驶离了这里。
市中锦兰咖啡厅,暮色如蜘蛛织就的大网网住了明亮的天空,带来不见尘埃的轻雾。
“我女儿的事还要谢谢你。”
“呵,您的女儿好像并不这样想。”
“我工作忙,这孩子从小让她母亲给宠坏了,你别介意。”
“我没什么介意的,只希望您的女儿能高抬贵手。”
男人许久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固白,随后叹了口气,“你再考虑考虑,搬到家里来吧。”
固白的手一顿,拿起咖啡抿了一口,“不必了,多谢您的好意。我还有事,告辞。”
“那来家里吃顿饭吧,你阿姨也想见见你。”
固白停住脚步,没有回头:“我现在过得很好,不希望被打扰。”他的身影和黑夜融为一体,分不清究竟是他入了黑暗还是黑暗吞噬了他。
总有些人在物是人非里花开遍地,总有些事在多年以后慢慢苏醒,然而这些人、这些事,对他来说都已无关紧要了。不管这人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他都不再需要任何人同情、施舍,那些虚伪的嘴脸他看得多了,也看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