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每到深秋在家乡的小河里游泳,我总是喜欢第一个跳入水中,刹那间一股沁人肌骨的寒意渗透全身,环望四周,秋风萧瑟,不禁有几分苍凉之感。这种情形与我真正下海的感受颇为相像。但如果你在水里游几个来回,适应了水的温度,再回看岸边,又会觉得秋色无边了。
没有了救生衣,没有了传统体制下的温暖,走在大街上,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想干点事的个体户,一个经营服装店的小老板,与所有做生意的人没什么不同,人们再不会像在医院时那样与我套近乎,因为他们的热情是有目的的。在那个年代,个体创业是微不足道的,如果说以前人们欣赏我是因为我有能力以经商为副业,那么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我再普通不过,这是我之前所没有预料到的,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反而令我无形中与人们疏远了。
创业者最艰苦的是心灵的煎熬,有时候你甚至无法向最亲近的人倾诉,再苦再累也要强装笑脸。我不想看到家人为我担忧,当真正看清了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差距之后,只能任凭强烈的自尊心来做主了。我常常一个人漫无目的地穿行于小城的大街小巷,像是在有意无意地寻找着什么。
一个主意突然从我的脑海里迸发出来,我要离开这座城市,走出四面都是大山的秦岭腹地,到山的那一边去,确切地说,我要去人来人往的西安闯一番天地,那里才有我的新生活。
我兴致勃勃地登上了北去的长途汽车,握着仅有的两万元钱,向着心中的目的地出发了,我那时更懂的是服装生意,车一到站,我就奔向当时最热闹的服装批发市场——康复路去碰碰运气。今天这里仍然是西安的服装零售批发中心,我曾经是无数商贩中的一员。
接下来的半年日子里,我第一次感到了疲惫,第一次选择了放弃。半年里,我每天睡觉没有超过4个小时,由于资金有限,每天天蒙蒙亮就去找临时摊位,然后将头天晚上新进的货摆出来,一站就是一天。为了节省时间,上厕所都要拼命跑,生怕错过一单生意。收摊后,我又到附近的生产厂家去进货,像我这样的小主顾,只有排队到半夜才能补齐第二天的货。回到出租房里,我又赶紧熨平每一件衣服,然后急急忙忙地睡个囫囵觉又要去找新的临时摊位了。
生意好的时候,每天可以赚到180块,但过的是一种昼夜不分的日子,打游击的零售生意也做不大。每到刮风下雨天,我的心情与阴沉的天色一样,在西安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我看不到任何希望。
一个人的战斗令我感到心力不支,我没有找到更好的机会,折腾了半年后,满身疲惫地回到了家乡。随着行业竞争日趋激烈,这个时候青年商店生意已大不如前,而我也无心重整河山了。
我开始自闭起来,内心烦躁,整天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不想见任何人。抽烟、睡觉、发呆、胡思乱想、看电视,就是我一天的生活,我像一个孤独的幽灵,沦陷在自我营造的抑郁之中。
大概人的一生中都会有一段这样的时光,在心中的远大理想遭到了现实的无情嘲弄之后,任凭自我情感的放逐,每天沉溺在消沉的情绪中,茫然地打发着一个又一个无声的昼夜,仿佛时间已经失去了意义。但当情感在低谷里徘徊了太久之后,一种莫名的力量又会突然把我们唤醒。
有一天,我陷在沙发里胡乱地更换着电视频道,突然看到《东方之子》栏目正在播放一个河南人的故事。这位河南人办的读来读去读书社不仅有了一定的社会影响,而且也有不错的经济效益。我好像被什么触动了,很快就跑到郑州找到他,当面讲了我的想法,我觉得自己也可以办好这样的读书社,但是需要经验。
没过多久,我的读者书屋就在原来开青年商店的地方营业了,房间里堆满了从西安买来的各种通俗读物。这是县里的第一家读书社,每个人只要花很少的一点钱办张卡就可以自由地借书回家阅读。让我没想到的是,读书社三个月就收回了一万多元的投资,但接下来我也没什么事可干了。
此后为了扩大生意,我还卖过变速自行车,也能挣点小钱,但这些生意都不足以让我投入。
我又冒出了一个想法:要好好地开一家属于我的公司。在我下海的那个年代,公司还是一个时髦的称呼,但在一个县城里你又能做些什么呢?我订了几十种行业信息报,每天在字里行间搜寻创业的商机,左看右看,无意中瞧到一条卖涂料的信息,我突然意识到,机会来了。
我并不是要去卖涂料,而是涂料市场的背后使我嗅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气息。我是县里第一个购买商品房的人,知道家装的市场有多大,于是满怀豪情地挂起了西北碧立装饰有限公司的招牌。
没想到,一块小小的招牌很快引起了工商部门的注意,有人闻声找上门来,我那时还没有注册,它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其实没有准生证。
“你一个个体户凭什么叫西北公司?”工商人员带着怀疑的神情问道。
“我只是觉得这样叫比较好听。”我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你懂装修吗,以前干过吗?”
“没有。”我摇摇头。
我赶忙解释自己不是骗子,只是想把名字起得气派一点,但说什么也没用,我不得不缴了一笔罚款,又将名字改为碧立装饰工程部,紧接着,我招聘了两三个业务员和专业师傅干了起来。也许是公司的称呼有特殊的吸引力,一位漂亮端庄的姑娘前来应聘,她的家境很好,只是在正式到银行上班前临时找个事干干,后来她成为了我的妻子,这是我开公司最大的收获。
装饰对我来说是一个全新的行业,正如我日后从事的酒店餐饮一样,我是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
那时候,最大的问题是没有经验,我请的专业师傅也并不懂多少,甚至不会画设计图。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有意向的顾客,人家问我们,要装成什么样子,我灵机一动拉着人家往已经装修好的房子里去实地看,然后振振有词地说,“就装成这样”!稳住了客人后,再和朋友一起琢磨到底该怎么装。我记得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工程进行到一半却谁也不会干了,然后通宵达旦地讨论研究。
我们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公司,货真价实是唯一的保证。我常常坐上长途汽车翻越秦岭到西安进材料。记得有一次半路车着火了,一头撞在山壁上,我眼疾手快跳车才幸免于难。到了西安,跟着师傅赶去进货,谈好了价格往回运,好说歹说长途司机才肯网开一面,让我们上车。
我们没有雄厚的资金,没有人脉,没有技术,有的只是待人以诚的态度,每接一单活尽可能做到最好的态度。渐渐地,我们得到了一些人的认可,虽然业务量仍不大,但却有时间细细琢磨。
我的公司梦并没有持续太久,只是挣了点钱,而且工人们各有各的想法,业务也不稳定。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还根本不懂什么叫管理,更没有意识到什么是团队。我自己是什么活都干在前面,给师傅打下手,跟各种社会人士打交道接项目。但其实这家公司不过是七八个人的组合而已。
一次,跟我一起干的一个工头觉得自己干得多,得得少,偷偷带着所有的工具不辞而别,我又连夜好说歹说把工具追回来。当一群人脑子里只想着赚点小钱的时候,可怕的事情就会发生。
从青年商店到装饰公司,转眼我在市场经济的波浪里已经折腾了足足7年,已经是二十七八的大小伙子了。比照同龄人,我在生活上已经实现了自立,但仍然没有看到事业的彼岸。
1996年5月末的一天,小城的空气里飘荡着初夏的味道。在我正忙着带领工人装修的时候,一个意外的机遇突然降临了,我从装修客户那里无意中听到了一条重大消息——县招待所的餐厅经营不善,打算找人承包,这位客户本人对此也感兴趣。商业的本能告诉我,也许改变命运的时刻到了。
我仿佛看到一辆列车呼啸而来,唯一要做的就是抓住它。我放下手中的活计,连续5次登门拜访招待所,却没有得到任何肯定的答复。我像是一个擅自闯入的不速之客,做着一个本不该做的梦,眼看着机会近在眼前,我却无法拿到一张起码的入场券。
我该放弃吗?客观地说,我没有经验,没有足够的资金,甚至无法取得别人应有的信任。
但我更想说的是,如果你觉得自己的一生中没有机会,只是因为你没有抓住过而已。当机会出现的时候,从来是以各种吓人的姿态把自己装扮起来,它只驯服于真正敢驾驭的人。
“把招待所餐厅交给我吧,我保证能做好!”终于,我不无冒失地跑到县领导家里主动请缨。
“你叫什么?”领导诧异地问道。我认识他,但他并不知道我是谁,只觉得平地里冒出一个陕西楞娃。
“你一个毛孩子想搞承包?”领导迟疑着,“要知道,以前的招待所我们找了南方的专业人士来经营都搞不好,每年财政都要填窟窿,你一天都没有干过,凭什么让我们对你放心?”
所谓隔行如隔山,在所有的竞争者中,我是条件最不成熟的一个。面对领导的疑问,我掏出精心准备的方案,里面有我决定一年上缴的数额,这是我唯一的承诺,能力如何只有做了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恨不得用全部热情去感化一座自己从未遇见过的冰山。
十几天后,我得到消息,那位县领导似乎很欣赏我的勇气,终于说服相关方面答应让我这个年轻人来试一试。
我的第一步就这样成功了。一切来得似乎有些突然,但又在情理之中。我并不担心未来,世界上没有绝对偶然的事情,没有经验可以从零学起,没有资金可以向朋友借,但如果没有勇气将一事无成。
当时我并没有想到,承包招待所最终使我一头扎入了中国的酒店餐饮行业,从此一去再也不回头。选择这个行业是我的幸运,但其背后的辛苦与付出也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想。不过,有一点值得欣慰的是,尽管这是一个没有暴利而又要事必躬亲的行业,它却使我明白了人生的很多道理。
走到今天,回望我早期创业的7年,为谋生计一路跌跌撞撞,拼尽全力。有如火的激情,也有突然的失落;有短暂的收获,也有日夜打拼的付出;有青春的雄心,同时更有无法实现理想的阵痛与眩晕。
任何成长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对一个赤手空拳的创业者来说,再昂贵的代价不过是回到一无所有,与召唤我们前行的希望相比,要相信,一切苦难和曲折都是暂时,都是成长的一部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生活的逼迫下,我没有辜负青春中最美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