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大华教在大华山中的道观房舍显露出一种疲惫,极少会看到有大华教的弟子在外走动,就算偶尔能看到一两个,也都是无精打采,很颓丧的模样。
瓷音背手立在清御剑上,在高空面无表情地睥睨着这个他曾经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旁边的树冠上,俯卧着一个柔弱无骨的美人,那美人气喘吁吁地躺在树枝上,看起来很是疲累。她穿着一身白裙,像是仙女一样美,但她通身的气质却很复杂,眉梢眼角间流露着轻薄的妖气,那妖气就像一层淡淡的胭脂,将女子不施脂粉的容颜装点的格外动人。女子洁白轻俏的额头上蜿蜒流淌着细细的汗水,那汗水滴在树叶上,树叶便似是战栗般地蜷缩了起来。
瓷音听到女子的喘息声,脸色有些不自在,藏在大袖中的十指,不觉间紧紧扣住了掌心。他真的没有料到这个,他从没想到,那个一向一脸端庄方正苍白禁忌的月泱,变成妖后,会如此……
瓷音偷偷将目光瞥过去,就看到了小蝶翻了个身,仰面躺在了随风轻轻上下摆动的树枝上,那双又小又薄的唇,依然充斥着禁忌的诱惑,然而与之前不同的是,那时,他还敢靠近……
小蝶单手臂附上了额头,想用袖子沾去额头上的汗珠。之后,她便保持着这个姿势,有些呆怔地看着仿佛离她很近很近的夜空。
看着看着,小蝶头有点昏了起来,她轻飘飘地在枝叶间侧卧而起,用一边手肘撑着自己上半身的重量,静静地将目光移向了下方。很高啊……小蝶璀璨如星的眼眸中闪烁着一种兴奋。
要是摔下去,即使她现在是妖,也活不成吧……何况她如今,弱的还不即为人时。
“你要作甚。”
小蝶缓缓抬起头,看着不知何时冲到她眼前的瓷音,一脸无辜无畏,“不用担心,我不会寻死的。你救了我,我总得报了你的恩情后,再行其他打算。”
瓷音不知何故,脸色有些青白,“我知你想报仇,你想变强。所以我带你来了这里。白林门的徒众遍布天下,我已收到消息,大华教接待了很多下凡的佛门弟子。吃了他们的天灵,你就可以搜集散布各处的舍利子,有了舍利子,你会很快成为大妖,成为强者。”
小蝶轻轻飞起,看着眼下的大华教,声音清冷而缥缈地道:“为什么不是薛曲陪我来。他难道,不知道,你对我,有欲吗。”
瓷音猛地睁大了眼睛,左侧正在生长的魅妖阳根妖印突然间刺骨般地又痛又痒了起来。一阵冷风袭过,瓷音被吹出去了很远,小蝶缓缓侧过脸,静静看着他,退向黑不见底的深渊。
小蝶转回目光,不再犹疑,冰冷的面庞上仿佛结了霜,瞬即俯冲而去。过程中,小蝶化身为彩蝶,飞进了大华教。
不断下落地瓷音,没有理会清御剑在一旁急切地嘶鸣,他轻轻闭上了眼睛,任自己堕向那冰冷却灿烂的回忆之湖中。
小蝶破茧那一日,是一个残月夜,瓷音自外冲冲赶回来,便看见了小蝶俯卧在树上,赤身穿着一件宽大的男子外袍。
那袍子很长很大,顺着枝叶蜿蜒而下,让小蝶看起来更像一缕无骨的水烟,脆弱干净地让人不敢靠近。
树下站着一个人,那人没有穿外袍,仅着洁白的中衣,散着长发,赤脚,微微仰着头,将手中一朵赤红的梅花送向枝叶间的少女。
少女惊喜而羞涩,瓷音听到她讲:“我记得你,你是救了我一家的仙人,度曲。”
瓷音诧异至极,原来薛曲的另一个化身,已见过月泱,名唤度曲……这个名字,不知何故,有些熟悉。
度曲额间的红梅盛开地璀璨,小蝶没有接过他递过来的梅花,而是探下修长洁白的手臂,轻轻触向其额间的红梅。
度曲任由她触碰,眼中是根本掩饰不住的依恋爱慕……那样的深邃,仿佛,他已爱着她,度过了一段很漫长很漫长的时光。
小蝶轻轻触了一下,就缩回了手,笑得有些胆怯,“我现在是个怪物,你是仙人,你不想杀了我吗?”
度曲走上前,轻轻将小蝶滑落下来的几缕长发缠在指间。
“我已见过多次,你的重生……每一次,你都如此干净……你不是怪物,我亦不是仙人……好好活下去,月泱,别再被轮回耍弄,只要你能解脱,就算再等千年万年,我亦心甘情愿。”
度曲轻轻吻上指间凉凉的乌发,俊秀如朗朗青天般的双目中,清澈无比地映着小蝶的面容。
小蝶再次探出手来,轻轻触碰度曲的眉目,度曲闭上眼睛,虔诚的模样,让人心动。小蝶想要拥抱他,她总感觉他很冷。然而她现在没有丝毫力气,费力地向下蹭了蹭,就直接从树上掉了下来。
度曲却不知何故,没有去救她,反而惶恐地退后了几步。
瓷音见状不再躲藏,走出来,将小蝶抱起,就要离开。小蝶没有力气挣扎抗拒,度曲,亦没有阻拦。
直到瓷音月泱消失在眼前,度曲额间的梅花眨眼间便枯萎了下去,自其心口散发而出的寒意,不出片刻,便将他整个人笼在一层薄霜里。
青鸟扑哧扑哧飞来,翅膀中抱着一团白雪,青鸟将雪牢牢覆在度曲心口上,少顷,度曲面上的霜便融化了。
看着度曲逐渐幻化成梅树,青鸟叹着气,认命般地飞落到其枝叶间,老妈子一般絮絮叨叨着,“要说你是一个好神,你算不上,又任性又自我,从来不听他人劝告。但要说你是一个坏神,也算不上,你宁肯时时刻刻承受着无心之冰寒苦楚,也从不曾害过任一生灵来夺心己用。你总是一副温吞吞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可却在心底守着那么多的原则,哪怕你肯松懈分毫也行啊,也不会活得如此痛苦。月泱倒是好了,变成了妖了,可是能痛快多了,我真希望哪天你也干脆变成妖得了,管他什么苍生什么原则,尽管去痛快活着便是。要我说,你最大的毛病,就是明明能拥有圆满,却偏偏顾虑甚多,徒劳蹉跎……唉……我一大名鼎鼎的灵仙君,放着那么多有趣的事情不去做,偏偏要守着你,我说啊,比起你来,我更傻……”
小蝶第二天醒过来时,便见瓷音散着长发,微红着双目,撑着身体,与她几乎肌肤相亲。小蝶挣扎无力,干脆一口狠狠咬上瓷音的肩膀,看着血流下,瓷音眼中似乎盛着恨意,“发什么疯!你体内的妖灵四处乱窜,我是在救你!”
瓷音翻身而过,在床边站起,几乎是恼怒地扬长而去。小蝶静静坐起来,看着瓷音离去,不知何故,她感觉到了他的狼狈。
小蝶对镜梳头时,看到了脖颈间的一块红痕,她想起瓷音面对她醒过来时的眼神,他真的,只是在救她吗。
小蝶将目光移向挂在一旁的衣袍,她明明记得,这衣服,是度曲给她的,是月牙白的长袍,如今,怎么变成了玄色外袍。这袍子她见过,曾经在极暮镇,她去找薛曲时,看到过他穿,因为薛曲从来在吃穿上能简则简,所以,难得看到他穿这样华贵的袍子,她便印象深刻地牢牢记了下来。
为什么……薛曲,与度曲,可是有所联结……
小蝶飞到一处朴素的道观前,正巧看到一个睡眼昏昏的道人自观内而出,随即飞落于其身后廊檐,翅膀轻轻扇动,一阵碧色的粉烟淡淡散出,那道人闻到后,两个眼珠子转了转,随即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小蝶这才化为人形,但是看着晕在观口的道人,小蝶突然意识到了问题。她要怎么处理他呢?她现在的妖骨还几乎没有长出来,她根本没力气将他拖到他处。用妖术,可她根本不会什么妖术……
小蝶蹲下,看着那晕地彻底的道人,有些无可奈何地轻叹了口气。
观内又有人走向此处,小蝶无措地四下看了看,没有别的办法了!
一个同样睡眼昏昏的道人自观内出来,转个身,就看到了穿着中衣躺在地上的同门。
那双昏昏睡眼瞬间亮了起来,连忙将衣不整的同门扶起来,拖扶着他,小步跑远了。穿着大华教弟子道袍的小蝶自屋顶看着那两个人渐渐不见,感觉有些不妙,她要快点动作。
小蝶走进观内,观内烟雾缭绕,十分安静,素雅的布置,让人感觉很舒适。只是有些奇怪的是,小蝶并没有看到其他人。小蝶既好奇又有些忐忑地向深处走,没有看到,她的身后,已不知何时,站满了睡眼昏昏的半透明灵体。
流落凡尘的佛门弟子频频遭受不测,大华教若是想保护他们,定会将他们藏起来,这处道观距离大华教中心很远,十分不起眼,看似简陋,越走却越深,很明显别有洞天,那些和尚被藏在这里的可能性很大。小蝶在心下推测着,渐渐走进了观内深处。
与此同时,瓷音大摇大摆地御剑飞到大华教最大的道观,大华道观上空,静静打量着与他记忆中已相差甚远的地方。
他成立白林门已有几年,大华教无极门等数一数二的道家门派却一直无声无息,任由他一家独大,成为道门的霸主。因无法放心,他借着出游的机会明察暗访过多次,只发现了他们关门闭户,竟俨然一副不理不睬的隐士态度。他正在筹划大业,所以亦不想多生变故,见他们没有惹事的意图,便逐渐不再理会。但他自幼多疑,从不肯信任他人,所以即便如此,还是安排了人在附近查探,直到近日前,得到了大华教偷偷接待秃驴和尚的消息。
瓷音此次前来,虽说是为了小蝶,但更多的是想亲眼看看,这个赋予了他生的机会却又同样将他变成怪物的地方,如今到底是何模样。
若是以前,他根本不敢出现在这里,大华教是不会放过他这个背叛师门的叛徒的,一定会诛杀到底,绝不手软。他如今已万人之上,可若说,他还有怕的东西,就是这里,这个让他逐渐扭曲的养育他之地。
大华观中还有光,可见还有人醒着,只是那光暗淡,让人看了莫名躁闷。瓷音没有轻举妄动,他一直记得此行的目的,月泱因失去了记忆,所以忘却了感知舍利子的能力,若是让她吃下佛门之人的天灵,就有唤醒她感知的可能。佛门中人,来自极乐界,皆育舍利在身,若是让他找到了大华教藏起来的秃驴和尚,他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将那些舍利子一并夺来。只是,他如今,并没有感知到舍利子,若不是大华教根本就没有接待秃驴和尚,就是他们,将秃驴和尚完全隐藏了起来。
大华教历来是最傲慢的一门,凭借着威名远播的势头,从不放结界,纵使有人来犯,也很快就会败下。久而久之,江湖上,便无人再敢来挑战。瓷音看着如今莫名衰败的大华教,不由得勾起冷笑,若不是这名声,恐怕,大华教,早已被吞并了。这就足以说明,人心,有多么的愚昧蠢惰。
瓷音御剑飞下,立于大华观观口,呈出仙煞金弦,既然如此,今天刚好他心情不好,那就吞了它吧。
瓷音的双目蓦地瞪大,长发衣袍随即无风狂飞,滔天的煞气席卷而来,瓷音勾起唇角,轻轻弹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