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孤独的棺材
天狗毛茸茸的狗脸懵懂,黑黢黢的眼睛倒映着周身不灭的炎焱火,蹲坐在地上,微微歪着头,乖巧而无辜。
因欢喜主人终于舍得搭理自己,蓬松的大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扫扬起点点浮尘。
楼珞也不指望这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的天狗突然口吐人话,但小宝离开后,再看到这憨头憨脑的家伙,难免生出些暖意。
“走了。”她轻轻踢了踢它,率先出了包厢。
天狗双眼发亮,站起来,尾巴兴奋得甩成风扇,身子直往她腿上贴。
楼珞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这摇头摆尾的家伙,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要驯服这狗东西,该软硬兼施,适当冷落,却不能过分疏离,一松一放,温水煮了这只狗。
包厢外等候着伙计,并不是之前送菜的那个,想来是被小宝吓住,急冲冲找人替了这唬人的岗位。
伙计不知道包间内发生的事,见客人出来,偷眼瞄了里面狼藉的场面,心下不由生出了轻视。
定是个不知礼数的乡下粗妇,便是换上了干净齐整的皮囊,也装不出大户人家的雅致从容。
这会掉小命的想法自然不敢表现在脸上,这些一步登天的暴发户们最是不能容忍旁人的丝毫懈怠。
于是,伙计殷勤地冲楼珞问好,询问是否有需要,楼珞没有瞧出半点异样。
直到楼珞指点伙计把包间内未吃完的菜品打包,方才从他明显飘了一个度的轻慢语气中发现端倪。
楼珞也不在意,趁伙计打包的间隙,坐在一边,问道:“你在这里几年了?”
伙计不太想搭理这个暴发户,楼珞又问了一遍,方才不耐烦地道:“五年了。”
“三年前,有一个小乞丐死在你们酒楼后面?”
伙计变了脸色,停下手中动作,直起身,厉声指责:“你是什么家伙!哪里有人死在我们楼下,休要胡言!若再造谣,把你拧送去衙门!”
楼珞不急不缓地开口:“那小乞丐是我远方侄子,我打听到他离世前受了这楼里一个善人的恩惠,今日特地过来答谢。我身家也不富裕,带了一只腌制好的猪脚,好慰吾侄在天之灵。”
说着,从身后抱起一个灰色的土布包,打开,干净细软的草杆子中,一整只上好的猪脚,肉质结实,盐霜细白散了出来,像一朵朵开在嫩叶上洁白的霜花,中间混着被猪油完全浸透的橙黄颗粒,品相极品。
这猪脚是她从系统空间兑换出来的。
伙计有些疑惑那里怎会有一个包裹,很快便不再多想,认为自己看漏了,视线直勾勾地盯着那猪脚了,口齿生津,不自觉吞咽口水。
瞧着便能想象那肉味儿,他常年在酒楼侍候客人,闻着满鼻子的肉味实际上少有解馋的机会,这会儿看着这肉,若切了片,无论是沾点小酒或是炒了炖了,都是极品美味!
他努力克制住自己,将信将疑道:“你所言可真?我可先说好,三年前确实有一小乞丐死在我们楼后门,不过与我们无关,是饿死的,这事已经报了衙门,周围邻里都瞧见的。”
楼珞认真点头,神情恳切,道:“我在这归云城没几个认识之人,便是闹也闹不出名堂,府衙老爷都已定案,自然没有翻案的说法。我这次进城,就是为了找着当初那个善人。”
说着,适当露出了几分急切,好似想起了什么,扒拉了一下猪脚,抽出一块略小的腌肉,送到他面前,道:“若您帮了我,这是报酬。”
伙计双眼一亮,楼珞乘机又保证了几句,他才犹犹豫豫道:“你找的那个人应该是阿和。阿和看到那个小乞丐,心生恻隐,恰好那天有豪客,剩饭不少,就回后厨端了碗剩饭一块鸡肉几筷子白菜豆腐,没成想,回去后,那小乞丐就没气了。”
楼珞急忙问道:“那么现在那位阿和可还在贵地?”
“他在后厨,三年前是学徒,现在已经掌勺了。”
楼珞诚恳请求:“可否帮我引荐一下?”
这时,伙计皱眉,一副为难的样子,道:“酒楼的后厨是重地,闲杂人不得擅入。”
“那能否请他出来一见?”
伙计干脆拒绝:“后厨繁忙,没空出来。不过,我与阿和关系好,可以帮你带给他。”
楼珞想起进门时看到的客人伶仃的大堂,何来繁忙,感觉不妥。
这时,伙计已经麻溜打包好,菜品都装在食盒里了。
楼珞没有直接拆穿伙计的小心思,轻松地拎起大而沉重的食盒,跟着这伙计下楼去柜台结账。而那猪脚被重新包裹严实,由伙计抱在怀里。
路上又遇上了两个悠闲的伙计,这伙计满面笑容与他们打了招呼,被问及怀中包裹时,大方直言:“是这位客人送给阿和的答谢礼。阿和曾经对这位客人有大恩!”
继续往下走,忽然之前被吓跑的伙计出现在转角处,立刻被抱着猪脚的伙计叫住:“你的客人吃好了,你引她去结账,我去跑个腿儿!”
说完,不容那个伙计拒绝,便从岔路跑了,那方向,确实是后厨。
之前被吓跑的伙计只得战战兢兢地把楼珞引到柜台前,给掌柜的报了包间号,立刻火急火燎地跑了。
掌柜长着副和气生财的好模样,笑眯眯地结了账,毕恭毕敬地送楼珞这个大主顾出门。
门外人流来往,车水马龙。
出门前,楼珞提高声音,好让声音叫酒楼客人和街外行人听得见,把之前在包间内跟那伙计说的话又满脸感激地说了一遍,最后又满脸遗憾地说道:
“因恩公繁忙,可惜不能亲自给恩公道谢,除了那猪脚,还烦请掌柜替我给那位阿和带一句话‘多谢恩公,善有善报’,之前那位伙计跑得太快来不及吩咐。”
一饭之恩,三年不忘。
这是件值得宣扬的逸事,无论哪个做正经生意的地方都需要名声,这事宣扬得好,再请个文人骚客写几篇文章诗赋,能给这林中楼大大扬名,甚至叫这酒楼起死回生。
这是酒楼常见的操作,从林中楼那块前城主亲笔题的牌匾便能窥见一二,这林中楼菜品与布置都没有尤为突出之处,只能靠名声揽客。
若这掌柜有意,这给酒楼抹上一层光辉的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此时,大堂中已经议论纷纷,掌柜见此喜形于色,立刻叫人去后厨把阿和叫出来,笑眯眯地请楼珞在大堂稍等片刻。
等待的时间,外边路人也被酒楼里的动静吸引,纷纷侧目,大概了解了事情,个个兴致勃勃地走了进来,一会儿,大堂就坐满了。
掌柜红光满面,伙计们招呼着满堂客人脚下生风。
很快,阿和就在众人的瞩目中出现在后厨的门口,手里捧着块小腌肉。
楼珞一看,心里冷笑,果然不出所料,大猪脚被那个不安分的伙计吞了。
阿和很快被引到掌柜身边,掌柜立刻把之前楼珞说的事又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人皆有恻隐之心,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只可怜我们没有早一步,救下那孩子,您这礼我们受之有愧啊。”掌柜捧着那腌肉长吁短叹,面色沉重,阿和站在一边,面色涨红,不知所措。
掌柜唱作俱佳,引得周围人一阵唏嘘。
半晌,不见楼珞反应,抬头一看,只见她双眉紧皱,面色铁青,心下一惊,暗道糟糕。
果然,下一刻就听到这客人低声犹豫道:“我拿出给恩公的谢礼是一整只猪脚,怎会变成这小块?”
这话虽然刻意压低了,但围观的人中有耳朵尖的,听了个清楚,很快,整个大堂就变成了沸腾的油锅,掌柜感觉自己就是油锅里的滚肉。
掌柜岁数大,什么事没见过,老练狡猾,自然立刻明白这中间的猫腻,恨不得立刻提刀砍了那个伙计。
那贪了猪脚的伙计本就在暗处心惊胆战地观察,心怀侥幸那乡下粗妇不敢在大庭广众把猪蹄被换之事说出来。
此时一见大事不好,蒙了脸,立刻遁逃,然而堂中人太多,他平时又爱表现,认识的人多,没跑出几步,立刻被揪了出来。
他面如死灰地跪在地上忏悔,不断哀声请罪,平时能一眼辩出客人富贵贫穷的两只利眼不敢抬起,周围人的议论轻蔑声灌入他的耳朵,感觉每一道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都变成刀子,刺到他的脊梁骨上。
“我们林中楼决不容忍一个偷鸡摸狗,奸诈耍滑的小人,今日在此,请在座诸位做个见证,在下林克瀚,驱逐李阿虎,他不再是林中楼伙计,日后不允许他踏入林中楼半步!”
掌柜和气生财的脸绷紧,显示出铁面无私且火冒三丈的模样。
周围看客一阵叫好,有人立刻热心地上前把这伙计拖到了外面,丢了出去。
不一会儿,一个伙计跑了出去,丢了几块银子在那伙计身上,嫌恶道:“这是你这个月的工钱,一分不少,日后莫在林中楼出现,别连累抹黑了我等。”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掌柜的戏做足了,楼珞终于得以脱身,挤出人群,在掌柜跟伙计看客们的目送下离开了林中楼。
看着少女渐渐远去的背影,一个迟疑的声音被嘈杂的喧闹声掩盖:“那个小孩呢?”
楼珞走出人群,找了个冷僻的胡同钻了进去,确定周围无人后将手中食盒放进了系统空间,然后加快步伐熟练地从另一个出口回到人群。
随着升级系统空间增加了不少格子。
她没有直接回乱葬岗,而是去了城西的一家棺材铺。
即使没有尸身,没有生前旧物,但她突然想给小宝在这个人世留下一点痕迹。
证明这里曾经有这样的一个小孩来过这个世界,现在他又走了。
顺利买好棺材,又交了押金租了一辆牛车,棺材遮掩在稻草堆下摇摇晃晃地出了城,不紧不慢地往乱葬岗颠簸而去。
这次她特地把炎焱火覆在牛周围,牛没有被过于浓郁的怨气惊扰,顺利到了乱葬岗,又在一堆厉鬼兴致勃勃的的围观中进了小宝的小院。
当楼珞推开小宝的小院时,一眼就看到负手而立风溪,描绘着山川花鸟的深色广袖长裙在躁动的怨气中静静翻飞,她的眉目沉静温柔,额角一弯下玄月与阴云密布的高天上的光芒暗淡的下玄月遥遥辉映。
她站在黑气如潮的天幕下,怨气缠身却好似月神临世。
楼珞不自觉止住脚步,楼珞身后啼哭恶啸的厉鬼警惕失声。
直到红衣的美艳女鬼曼娘从怨气中钻出,不满地撅着嘴如同一条无骨的蛇般攀上她的手臂,场面方才像得了指令般重新‘动’了起来。
楼珞向风溪恭敬地行了一个弟子礼,身后众鬼仓皇地跪下,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鸦雀无声。
风溪朝楼珞轻轻招手:“过来。”楼珞依言迈开步子,又听她道:“把小宝的棺木带进来。”
于是,她又在万‘鬼’瞩目中扒开覆盖得严严实实的稻草,当棺材完整地露出真身躺在牛车上时,那些目光瞬间变了,变得灼热偏执,盯着那棺材恨不得变成钩子死死勾住那微微翘起的棺材板,谁也不能叫他们分开。
被震慑的欲念又开始蠢蠢欲动,厉鬼们如同失了魂般轻飘飘又怀着赴死的心爬向棺材。
伸出手,抓住它!
抓住它!
厉鬼没有成功,它们的手被锋利而无可匹敌的力量干脆地斩断,化成黑气消失在怨气中。
它们的眼珠子爬上不详的血红,变得疯狂,纷纷显出原形,提着头,拉扯断腿,挥舞长舌……诸鬼万象,群魔乱舞,没了命一般扑向棺材。
楼珞大惊失色,炎焱火遍布周身,天狗盯视着这群厉鬼,黝黑的眼中在火光中倒影出如同深渊般的墨色。
但这些鬼没有机会接近棺材,一个无形的罩子罩住了楼珞跟棺材。
无数厉鬼齐齐涌动,扭曲成浓黑的漩涡,如同通天彻地的巨灵狠狠撞上这个渺小的罩子,崩溃成一团团黑烟萤火般没入各个小院,又一个漩涡形成再次撞上,化成黑烟,如此过了半刻,天地完全沉寂,周围不再有一个鬼影,天上暗淡的月亮完全褪色,夜枭惊吓地把头埋入黑色的羽翼。
太疯狂!
这些鬼为什么又发疯了!
楼珞脸色苍白,望着面色依然温和沉静的风溪。
风溪向她招手:“来,让小宝入土为安。”
是了,这里是乱葬岗,这里骸骨累累暴尸荒野,全是渴望入土为安的厉鬼。
入土为安啊。
楼珞暗暗叹息,这才发现,不仅那些厉鬼不见了,小院也不见了,就连那个烈如狱火的曼娘也不见了。
眼前是荒山野岭,杂草丛生,白骨遍地,怨气粘稠如同精心熬煮的最毒的毒药。
楼珞张了张口:“曼娘呢?”
风溪见她许久没有过来,于是自己来到棺材面前,她的步伐从容而雅致,像春日里手持书卷穿过山花烂漫来到开满花朵的桃花树下的公主。
“她平日修为倦怠,刚刚失控了,给她个教训,跟其他鬼一起修养一段时间自然会恢复。”
楼珞目光不经意掠过一根白骨——她总是避免自己直视这些人类的骸骨——发现这些白骨中氤氲着一层浅淡的荧光,像月光覆盖一般,但现在月光已经被乌云遮掩。
她惊异开口:“他们回到了自己骨头里了吗?”
风溪点头:“遗骸是最好的温养温床。”
一个小时后,在只有一人一鬼的乱葬岗上,一个小小的坟堆像一个小巧的馒头般坐落在曾经小宝院子所在的地方。
楼珞站在墓碑前,扬手洒出纸钱,呼啸的冷风卷起漫天的纸钱洋洋洒洒地覆盖了半个山头。
墓碑前,摆着一盘林中楼带回来的烧鸡。
“愿来生喜乐,明乐。”
风溪安静地站在她旁边,不知何时云消月出,天幕广阔,苍寂的山岗上就两个渺小的人。
阴风如刃刮过,两个渺小的人影飘飘忽忽,仿佛下一刻就会如烟般被吹散。
楼珞问风溪:“您记得所有鬼的骸骨?”
当她在风溪的指点下收拢小宝的所有遗骨,包括压在烂石下的半截小指骨时,她望向风溪的目光就变得敬佩。
风溪却摇头:“这里的鬼成千上万,我哪里记得过来,我只记得他们的气息而已。”
但是记住成千上万的气息也不是常人能为。
她代替小宝对风溪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风溪微笑地注视着她,绘着山川鱼鸟的长裙被风高高扬起,额角的下玄月熠熠生辉。
“楼珞,你做的很好,去休息一段时间吧。”
话音被风吹散,楼珞只听到一声悠长的狼嚎,眼前鲜红的炎焱火冲天而起,炎焱火熄灭,就是光线明亮的舱室。
完成任务,副本里半个多月后,楼珞回到了星际时代。
回来得太过突然,她猛地坐起,眼中悲伤还未完全消散,惊愕地四顾,仿佛大梦一场惊醒。
“怎么了?”付赫加有川和胖子纷纷关心。
坐在相邻过道边的青年疑惑地看过来,青年旁曾被误认为乃颗人的今夕族老人定定地瞧着她许久,露出一个意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