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清晨，醒来时完全记不起昨夜的梦。
卫生间。我盯着镜子，拼命去想昨晚我和Andy到底谁先睡着。
无果。
调查还要继续，殡仪馆非去不可。
乌桓镇有两处火化中心，旧城区和西爵区各有一家。不过旧城的殡仪馆早已歇业，只剩下了一个神神叨叨的保洁阿姨，她一个劲的说全世界都在闹鬼，连尸体都能站起来走动，绝对是地藏菩萨在怪罪。
我不置可否。
相信我的经验之谈，如果你真的想调查出一件事，首先得习惯一无所获。
在这个保洁大妈恨不得跟我聊一整天她家陈芝麻烂谷子之际，我在想如果不是通讯中断，我肯定会借故打给公孙洛以终止大妈滔滔不绝的口水。没了通讯，这个城市离疯掉也只差一根稻草。
去西爵区的路上我顺道去了公孙洛的4S店，彼时还未开张，便给他留了张字条告知他看到了就来找我。
现在我来到了第二家。
花圈静静守着，大厅环顾无人。这个地方就算不是避光而建，也是自带几分阴森。即使是一向安静的人，也更希望此时有声更胜无声。
上午十一点，也未见运尸车过来。意外的冷清。我见有些通道门还开着，默念了“你们安息打扰了莫怪”几句，咬咬牙正打算自己进去瞧个究竟。
突然一个老头走了出来，跟我迎面撞了正着。
老头戴着口罩，着工作制服，瞧发际线约莫六十年纪。
我自觉有些尴尬，便张口说了句，“抱歉，打扰一下。”
“你有什么事？”老头没有光泽的眼珠紧紧盯着我。
“我找一个叫凌华的人。”
“这里没其他人。”
“没准儿我要找的就是个死人。”我掏出照片递给了他。
老头干咳了一声，“在这不要乱说话，”他不满的瞪了我一眼，“跟我来。”
对于可怕的过程我更喜欢用简述而非长篇大论。所以如此这般，老头带我来到停尸间，用手指了指，说这就是最近来的人了，你自己找吧。我听见他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我一面强忍着胃酸翻滚，一面从没有遗体美容师打扮过的死人脸上仔细扫过，真是栩栩如生。这种感觉很神奇，当你端详尸体的时候，虽然她就如同刚刚睡去般与活人无二，可恐惧却像是死亡的阴影从躯体里蔓延出来，笼罩在你的身上，你不禁在想，如果下一秒，他睁开了眼睛，你该作何反应。这老爷子的目光一度让我如坐针毡，可恰逢此时，我还真怕他会对我说他先忙去叫我自己看。不过，我发现他们的头颅上都有或深或浅的创伤，证明早就被警察或别的什么人处理过了。再说老头碍于规定，怎么会放我一个生人在这瞎转悠。
然而偏偏没有凌华。
我内心竟还有几分侥幸，我害怕当我看过白布下一具具睡着的尸体后，真的能找到一张陪我一起长大的脸。
老头嘀咕了几句，转身带我到火化间。我有幸参观了火化尸体的全程，不可避免的是死后丑态毕露。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老头不约而同沉默着，只能听见炉火燃烧的声音。
当这些死者的灵魂在燃烧的时候，我在想这是种违背个人意愿和宗教习惯的死法。
死的真他妈的渺小。
我查到了这，凌华的线索却也断到了这。在腐臭气中看过了这里躺着的所有没有生气的死人脸后，依然压不过心底满壑的沉重。纵然无所适从早已习惯，却始终接受不了做一具行尸走肉！每当我孤身在空旷的街道里彷徨，无数次见证夜尽天明路灯在一霎那间熄灭，与其是说有义务为发小的死讨个交代，还不如说是仅有的一点希望才撑着我本能的走路，脑袋里什么也想不到，就像是无数次熬了夜再坐到教室里。乌桓镇早上凌晨四点，只会偶然在马路上逢着清洁工，不会有人跟你讲晚安，更不会有人提醒你记着早点睡觉。
我不禁悲从心来，“叔，你说我兄弟在哪啊！他跟我一起长大，怎么能不明不白的死了呐？您信教，求求您再仔细看这张照片，看看还能想起什么吗，算我求您了。我兄弟不能白死啊！”
“这年头不明不白死的人和得了病烂掉的人一样多。你以为查得干净吗？”老头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做我们这行的人，到这个年纪，早就不该感情用事了。别说是死了这么多跟你不相干的人，就是你亲眼看见自己儿子被推进火炉里呐，你也得把眼泪咽到肚子里去。你能怎么办，你又能怎么办啊。他也才二十几岁啊，和你也差不了多少，老天爷怎么就把他叫过去了，你倒是收拾我们这把老骨头啊，怎么就……”
老者哽咽情不自已，说不出话来。却又自知已是多言，忙摆摆手，转身带我去到值班室，找出了登记册给我。
“都在这里了，你将就看吧。”
老人告诉我，有些尸体焚烧的时候没有手续，也不会登记。但是近两周之内大都登记在册的。名单上有一些过去熟知的有来历的人，看到他们的名字赫然在列我也说不上心中是何滋味。
登记册上有很多负责人的签名，几乎是两天一换，看来是不同的人和系统参与负责了感染遗体的处理。但是从凌华遇难前一周开始，登记的负责人突然全部变成了顾昂，可签名的字体却并非出自一人之手。或许顾昂是这些人的直系领导。
这是个很陌生的姓名，我回来后也没听二叔说起过。现在电话也打不通了，不知道政府机构是否运作着。我灵光一闪，当下决定去乌桓镇政府找一个熟人，打听这个叫顾昂的人。
不管怎么着，总也是条线索，死马当活马医吧。这么一想，竟多了几分莫名的期待，胖子想必也快到了，我正要离开殡仪馆，却被老人叫住。
“前几天我烧几具尸体时，看到上面有些奇怪的裂痕，上头送人来时三令五申一定要立即处理我就觉得不对劲，我总觉得和那些病了的人啊有点不一样，小伙子你要注意安全啊。”
我突然无比心酸，再打量起这个老人，竟满是沧桑。我不知道这里还能开多久，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这个年迈的老人。看一眼少一眼吧。
“知道了，叔，我去了，您忙去吧，再见。”
说完我便推开殡仪馆的门，打算就此离开。临出门的一刹那目眩头晕，浑身不住颤抖。
眩晕是最近的常态。
那张字条果然有用，公孙洛已经在殡仪馆门口等我了。
这家伙是个从初中时代就和我一起拜码头打秋风的老油条，现在正靠在皮卡车盖上，笑眯眯的看着我，我寻思着这小子嘴里绝对没憋着啥好词。那个年代的交情很少能维持到现在，有时候时间很能说明问题。这次回来后事情堆着事情一直没见他，要不是华仔出了事，老弟兄见面总少不了笑骂几句。
“呦，谷公子还活着呐。”公孙洛上来就给了我一拳。
我知道这家伙在酸我，便回答道，“托你老人家的福，没掉几斤肉。”，再一细看这胖子的肚子倒是有增无减。
“我说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读书读傻了，大老远出去一趟回来都不知道请老弟兄吃饭？”
“快上车，别他妈的废话。我还有事没工夫跟你扯淡。”既然是这小子，我也不跟他客气，反客为主便上了车，谁知车里冷如冰窖，我叫骂道，“这么冷的天，不他妈的把暖风空调打开，你个孙子忒抠门了些。”
“跟你哪能比啊，你是军区首长的家属，得嘞，我们这小老百姓日子不好过啊。”正贫嘴的功夫公孙洛嘻嘻哈哈的坐上车，钥匙一拧顺手打开空调。
“去去去，别他妈惹我，老子烦着呢。”
“呦说你两句你还不爱听了。行行行，惹不起你谷十二少爷啊。话说你到这个地方来找媳妇是吧？妈的跑这么远。”
“凌华死了。”我没跟他废话。
公孙洛一时目瞪口呆，忙改口道，“谁？妈的，不会吧，啥时候的事？”
“前天晚上。”
“谁干的啊？”
“我他妈的也不知道！”
“兄弟，刚我开玩笑的的你别见怪啊。我也不知道啊，你……你没事吧？”
“先开车吧。去乌桓市政府，边走我边跟你讲。”
当你烦闷的时候和这种没个正型的老友胡侃几句不失是种解忧的方式，可是一想起华仔遭此横祸我无论如何也不能释然。我一言不发，公孙洛不时咒骂几句路况我也不搭腔。这段时间几乎见不到交警了，倒是便宜了公孙洛这个老司机不管不顾的一路狂飙。从小电驴到摩托，再到正儿八经的汽车皮卡，日子像水一样把这么多年淌过去了，胖子开车的时候你只要漫不经心看窗外就行了。皮卡钻了整个西城区，有时候会遇见人群围成圈不知在讲什么，有时候会望见路边正站着素不相识的人，目光呆滞的看着我，一眨不眨。
公孙洛到底还是没能让这份沉默保持下去。
“诶谷维克，我说这节骨眼你不先去看看舒婷？你媳妇你也不管了？”
“我和她分手了。”
“我操！”公孙洛猛地回头瞪大了眼珠子看我。
“看路看路！你他妈的好好开车，别一惊一乍的。”我不满的骂他道。
“哎我说你胳膊上那伤长好了？现在就不认人家了，诶呦你这个陈世美啊！”
“我他妈不想跟你谈这件事。”我当年初中时刚和舒婷好上，就用刀在胳膊上刻了“love婷”的字样，我当然知道公孙洛在说这事。
“哎你也真的放的下。”
真的放的下吗？有时候我也会问自己，以前我有答案，现在我也有答案，可悲的是答案不一样了。毕竟四年了，连胳膊上用刀刻她名字的那块肉也没有痕迹了。我想起我和她还小的时候，有一回她爸妈出差了，家里就剩她一个人。大半夜我正打游戏呢，舒婷打电话过来问我在干嘛，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哇哇大哭，说刚做了噩梦，自己一个人害怕还问我怎么办。我气不打一处来就骂她胆小没用，然后跑去夜市摊上带了份麻辣粉丝去找她。那个晚上自然就是陪着她吃东西聊天看电影了。后来在一起就像水到渠成般理所当然。现在想想我熬夜的毛病，最早就是拜她所赐。
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说了再见就能永远不见的。这个胖子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索性懒得搭理他。
公孙倒是没再继续纠结舒婷的话题。他这人是想到哪说到哪，想一出是一出，接着跟我说什么前两天看见抛尸的事情。见我没搭理他，他又换了个话题，
“诶你知道不，黑山失踪了！”
听到黑山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黑山是乌桓市的市长。
我永远忘不掉二叔公向我说起这位铁骨铮铮，洁身自好不为权位所累，不好逢场作戏的所谓社交却也儿孙满堂一辈子顺风顺水的老局长时，那种若有所思肃然起敬的眼神。
是啊，清者自清。君子乐得做君子，小人枉得做小人。黑山为乌桓镇做的事，小镇的人有目共睹，没想到他也会不明不白的消失，这世间哪还有公平。
黑山消失了。乔墨垚消失了。如果这么说……凌华也是不见了。
都是失踪？保不准这其中难道有什么关联？
“我去怎么着火了！”公孙洛一脚踩下急刹车把车停在了减速线之外。
惯性差点没把我甩出去，气的我正要骂他大惊小怪，顺着他的角度望去，却看到了滚滚浓烟正从市政府大楼多个破碎的窗户里冒出！
政府大楼起火了？
事出蹊跷必有妖。我暗自寻思道。
“哦不对不对，”公孙洛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摇了摇头，“老谷你来这边的事要紧吗？我想回店里看看。”
“我找个人打听件事，不要紧，你忙你的，有事就快回去吧。”
“那也行，我先回去看看，你忙完了去4s店找我。”
“知道了，待会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