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以为阿爹是小惩大诫,至多不过两日就会大发慈悲地放我出来,所以我白日尽情挥洒笔墨创作,晚上就在水缸边垂钓。
第三日有人来催我的抄书,我夜半起来燃着灯鬼画符地写了四五页,昏睡醒来发现连带着先前的涂鸦之作都一并上呈给了阿爹。
心里念一声完蛋,果不然,霁雪阁又多来了两个穿戴齐整的守卫,好家伙,下面守琅山的人给提了上来,我想着有八九分是二哥的主意,实在黑心,公报私仇。
我奋笔疾书抄录训诫,顺带投了二哥的罪状,可阿爹那边什么动静也没有,竹青打听了两日才知道是在屋内撞上二哥被抽了去,罪状不过两页纸,他足抽了八页!
我顿时万念俱灰,一边抹眼泪一边想下回直接砍他的桃花树,往上头埋烧干了的土,断干净他的桃花。
我伏在窗口盼星星月亮地等着一个救世主。
第五日,院子门口多了个人,我面上一喜,见朔方手里提了个笼子,里面是一只通体雪白,嘴喙赤红的鸟儿,扑棱着翅膀很是活泼好动。
“我以为你和平日一般能逃了出来没想到外面竟还多了守卫。”朔方将笼子往桌上一摆,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
“发觉太晚,我已经躺尸了四日有余。”我伸出手指一脸哀怨。
“所以我从地界淘了个宝贝,给你解解闷。”
我用指甲点了点金丝笼子道:“我尚在禁足你送我一只笼中鸟。”
朔方咳两声表示绝无此意。
“那就想个法子助我脱了这囚笼。”
“改日再拜。”朔方起身想走,我伸手不小心扯上他的衣带,他快一步从我手中截回,颤着嘴唇回答,“我没法子的。”
我忽略他的过度反应,眼睛在他的面上流连一番:“我有法子,不过还得让你帮上一帮。”
朔方抬眼看着我,我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举起杯子挡住自己的半边脸,故作神秘地说:“我听小弟们提起过,太上老君手里有种丹药可以使人忘记一段时期的事情,我想着你去天上托托关系,要上一颗,我再寻法子喂了我阿爹,这中间过程嘛……我再作思量。”
“且将你脑子里的鬼点子收一收。”朔方拢着衣襟凉凉地瞧我一眼,“你要是这么做了,恐怕这辈子都出不了琅山了,不,是你的霁雪阁。”
“我也不过是想想。”我干笑两声。
“我也不过是说说。”朔方耸了耸肩膀。
“……”
于是我的计划还未成形就已经被扼杀在摇篮里了。
法子还得另想,我坐在床边掰着手指给自己找帮手。
朔方正在逗弄笼子里的鸟儿,叽叽喳喳的很是聒噪,我丢了软枕过去,恰恰砸到他的脑袋,他刚要说些什么就被我瞪了一眼,默默地转回头,这下倒安静了。
我想到阑玉,这妮子一向聪明,点子多嘴巴甜,又很合阿爹眼缘,每每我里俩站一块的时候阿爹便总是感慨我的性子真是歪得特别坚强,那么多年下来竟没沾染上阑玉一星半点的淑女气质。
我觉得这事不怪我,咱家五口,四个男光棍,琅山上又阳盛阴衰,若不是大哥几年前悟得我一个女子如今这般大了不适合由男子来照顾,特地向别处讨来了竹青,可能现在我的院子里负责打扫的还是身高九尺的魁梧汉子。
所以阿爹怎么能奢望我一只披着狼皮的狐崽子像绵羊一样温顺呢?事实如此,可我总爱拿他说事:“我如今这般样子,全是因为你没娶得一位温柔贤淑的阿娘。”
他作势要打我,阑玉护我一护,再说两句漂亮话,阿爹便不会再计较。
可是阑玉好像被天上的娘娘邀去赏花了,没有个把日子怕是回不来。
我又想到山脚下的灰狼,随即又摇了摇头,日前我还同他打了一架,这笔账还没算,在此之前觉不能落了气势。
我脑中闪过二哥,一股子怨气又上了头,前两日给我使的绊还没找回场子,这会要是求了饶,往后日子黑锅一口口的指定往我身上叠,我想了想那般悲惨的画面果断在心里打叉。
我掰着指头一个一个考虑过去,还是没想到合适的人选。
我有些泄气,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我一贯抱着大腿的,无比宠爱我的大哥。这便一个翻身从床上跳了下来,蹭蹭两下蹿到桌前,将案上厚厚的一摞书全都推到了地上,又吩咐竹青替我备下笔墨。
朔方被我吓得一惊一乍的,愣了好半天才回神,很是担心地看着我,呐呐地开口道:“冉蘅,你不会是想不开要写封绝命书给你阿爹吧。”
我白他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单音,我冉蘅像是那种会轻易寻死之人么?
朔方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凑上前来看了两眼:“你这不是写的绝命书那是什么,不会是闲来无事想要赋诗一首吧。”他退了两步拱了拱手,“在下不敢恭维。”
我本就不擅长笔墨,朔方却偏生要踩我痛处,我懒得与他争辩,于是他又有幸得我一记白眼。
竹青已将笔墨备好,我将袖口捋了上去,从案上取了一只青玉杆的紫毫,沾了墨汁,打算给我那位英明神武的大哥写封信。
那怎么开头,我提着笔,思索半天,朔方敲了敲桌面示意,“你这是要作画不成。”
我低头才发现纸上多了几朵墨花,漆黑的墨汁沿着细小的纹路慢慢向外扩张,我瞧着有趣,将纸立了起来,珠子立刻滑了下去,留下长长的一道墨痕。
我玩得开心,等到想起正事的时候,肚子又咕咕地叫了起来。
我觉得吃饭和写信都是头等大事,不分先后,便吩咐竹青将新卤好的肘子端到案前。
朔方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我现在的架势举了铜镜给我。
铜镜里的我,右手拿着毛笔,左手拿着一只酱肘子,满嘴的油光,没有一点淑女模样,再加上我那严肃的表情,还真是有点滑稽。
我一口叼住酱肘子,终于开始提笔。
先是问候了大哥一番,又写了些趣事,然后进入主题,总的是将罪错都推到旁人身上,再将自己受到的委屈添油加醋地写上去。
“唔……原来你这写的是求救信。”他摸了摸下巴,“我倒没看出来这信还能这样写。”
我伸手捂了信纸,朔方眼角抽了抽:“我都瞧见了,你给我列的罪状。”
“呵呵,哪有。”我开始收拾写了一半的信纸。
“冉蘅,我待你不好吗?”
“朔方你饿吗?”我推一推身边的盘子。
“我同你也有几百年的情分了……”
“朔方你吃肘子吗?我分你一半。”我又举起手中啃了一半的肘子
“我寻到好的什么时候落了你的,你就这样无情,要推我出去顶罪,我……”
“我错了,我错了,我重写。”我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于是替罪羊成了流景。
这封信我可是写得呕心沥血,足足有三页,我放下笔,咬了一口肘子,瞧着密密麻麻的黑字,满满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当日我便让朔方将信送了出去,笼中鸟也一并放了,算是做件好事,博个好运。想着不日就能出了这囚笼心情便大好,兴奋了半夜直到天明才堪堪睡去。
朔方这一去便是三日,也没个口信,该不至于如此不靠谱吧,我看着空荡荡的金丝笼子。
又两日,确实不靠谱,指不定栽哪个温柔乡里头,我趴了两天的围墙终于放弃。
开始抄写阿爹吩咐的戒律,厚厚的一叠纸送去,数余下的章节竟完成了大半。
这日院子里很安静,我坐在门槛上,怀里抱着我的瓦罐,里头两只拇指大小的蛐蛐不安地聒噪着,我摇了摇罐子,将他们抖落了出来。
大概也是被闷坏了,四处乱窜,然后我就开始了漫长的捉蟋蟀历程。
“竹青别怕别怕,它不咬人的。”我安抚着拿着扫把发抖的竹青,本来想让她围一围只能作罢。
我又瞥一眼院门口的两个守卫,他们和木杆子一样直挺挺地站着,让两个栋梁之才来看我的院子,实在大材小用,大材小用。
“能帮我捉一下蟋蟀吗,就搭把手。”
“我不告状。”
他们神色不变直视前方,没说错,就是一块冷心冷面的木头桩子!
那蟋蟀灵活身子又小巧,我几次扑了空,吃了些灰,发现竟没了蟋蟀的踪迹,又问一句他们是否看见,一阵沉默,我抬头望天,只是白费口舌罢了。
最后闹到晚上我的蟋蟀也没找到,大概也是跑出了这囚笼,只剩我一个,我坐在院子里披着月色,突然觉得十分惆怅,惆怅过后又开始赋诗,表达自己的愁闷孤苦,连蟋蟀都不愿与我作伴的情感。
那两个站着的木头桩子动了动身子,开口说道:“那个蟋蟀,被你的侍女不小心踩死了。”
我的手一抖,飘然离了院子,果然在竹青的脚底下发现了残骸。
我在树底下埋了那只鞋,抬头望天,觉得夜色更深沉了几分。
微风正起,我端了矮凳坐在院前,对着那两个木桩子吟了大半夜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