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的大华山,百花争妍、草长莺飞。白马峰上杏花甫落,桃花又开,柳絮落花飞漫天,草色锦簇满林间,恰是春意最浓时。
华阳城的盛会终于结束了。
当下榻在忠武侯府邸的北海王邀请众人一道游山观景时,众位将主都忽地想起了自家驻地夏麦将熟又或是外族异动武备要修,总之大大小小的事务一夜之间从天而降,也顾不上面色阴沉的北海王,领着从人连夜奔出了华阳。
华阳侯徐介威神色尴尬地留在北海王的身边,挽留不是,送行也不是,让他哭笑不得。他明白大家的想法。内廷和王爷们虽说表面还是一派祥和,但手握兵马的王爷怎会甘心让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子呆在上面。毕竟同一系血脉,同一个梦想。
当然在权力的风暴到来之前,各家军头自然不会冒失地确定自己的立场,万一不慎被风浪打翻就不怎么好了。就算成为一颗棋子,也得卖个好筹码。
所以北海王现在所在的华阳城就像个大漩涡,众军头不敢逗留。也就是华阳徐家这个东道主没法脱身,只能好生地应付这位大王。倒是徐家的姻亲云州马家一贯地好眼力,借着回复婚事的名义,没待演武结束就溜之大吉了。
……
一日晨间,山寺的钟鼓刚落,华阳军便把白马峰唯一的上山路封锁戒严了,游人香客一概不准从此处入山。山道边、林子中影影绰绰地尽是兵士戒备的身影。
本想从此处回山的叶凡一问事由,道口拒马前的老兵故作神秘地回说:“是上头的大人物要去天龙寺进香。”
送行的徐定光勃然变色道:“谁啊?咱们侯爷以前上山祭祖也没闹过这么大的动静啊!”
老兵瞧见徐定光的衣饰气质,虽不知他是徐家人,但料想也是自己惹不起的权贵子弟,装作没听见他的牢骚话,耐着性子回道:“听说是最近才到的大王。你们这些小官人还是去别处玩吧,这半天也未必会见到好。”
叶凡与徐定光对望一眼,原来是北海王。
在华阳他的手下出尽了风头,团队赛不提,就连最后的个人优胜也被那个白明斩获了。这个结果也在众人的意料之中,照大荒川简大头的话来说,武会上谁还敢与北海王较劲啊!不过有一说一,那位白明身上的释门功夫着实厉害。
听老兵这么一说,叶凡知道若是在这干等,只怕天黑也回不了山。他只好悻悻地折回头,绕了一圈从其他的小路进山。
与好友道别之际,徐定光学着家中那些清客文士的腔调,故作惆怅道:“唉,贤弟此去自在逍遥,大爷我……为兄就悲惨之极。”
叶凡不免好奇地追问。徐定光才道:“前些日子妙觉方丈说我还有几分慧根,可堪造就,让我去天龙寺修行。这慧不慧的,大爷我不知道,想来定是有些过人之处。哎,只是这一别,咱兄弟两人就不知道何时再见了。”
叶凡笑骂道:“你少来诓我,你们徐家的事我多少还是知道的,不入寺院不能为官。这是好事啊,看来你要实现从军的梦想了。”
徐定光再也装不下去,也张开大嘴笑了:“嘿嘿,到那时,你来做我的副手!下次比武咱们两兄弟一定可以杀败那个白明。”
“哈哈,我没那么大的本事,瞧那人的神通,连你大伯也不是他对手,你还是多练练功夫再吹牛!”
“哼,你这小子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大爷我没你那么怂!”
“妈的!你脑子进水了是吧?”
……
这条小径多半是猎户樵夫行劈出来的,只有一足宽的空隙下脚,左右杂草萋萋,草叶上还挂着晨间的露水,叶凡一脚踏过去,瞬间浸湿了裤脚。
金色的阳光在树头摇动,林间花草芬香百鸟啾鸣,几声空灵的山泉清响似远似近地飘来,与附近山寺的洪亮的钟声交互,如同行走在缥缈的仙境。
叶凡遥望邻近的山头,几座灰黑的佛塔在青绿之间若隐若现,钟声就是从那边的天龙寺传来的,想是北海王已经入寺进香了。听徐定光说,这位王爷早有司马昭之心,这次来华阳的目的不提也知。天龙寺是徐家的先祖本朝开国侯徐宁退隐之地,对徐家来说可谓是意义非凡。徐家的族人只要想进官场,就得先到天龙寺修行个数年才行。而北海王特地到天龙寺进香,肯定不是为了欣赏华阳的山景而来。
照这条思路往下一想,徐定光去军队未必是件好事。叶凡忧心忡忡地再次往那边瞧了一眼,也许是祸,也许是福。他不禁地摇了头,船到前头自然直,有些事也不是他们可以改变的,只能顺其自然。
他正欲加快脚步,忽听前方林子深处传来一阵人声,似是有人在喝骂呼喊个不停,又是一群脚步匆匆而过,越行越远。
这深山远林中出现一群人,料想不是什么好事。叶凡虽好奇,但也不想招惹事端,便转了个方向,远远地绕开那里。没走几步,却突然想起一件小法物,这下心头好奇的骚动按捺不住了。
有那个东西在,远远地看上几眼,对方应该发现不了,就算发现了也应该找不到自己。叶凡摸了摸怀中那件小东西,思量定了,自寻了个石头旁边的偏僻的角落盘坐下来,掏出那个莹白润滑的白玉佩。
前不久,师父马元飞因为酒瘾难耐,贪上了那猴儿酒,又不想亲自上门招惹到那群猴子,就翻出了这件鸟形玉佩,半夜御使玉佩化为飞鸟,去猴子的洞中偷来一瓶酒。三番五次之后,不巧被叶凡撞见了,见物心喜,央了半天才求来此物。
这鸟形玉佩稍稍注入灵力,便能幻化一种飞鸟,莺雀鹰鹄无所不可。消耗灵力越多,所幻化的飞鸟就越大,形态就越真实。如师父马元飞所凝化的鸟类居然可以抓衔坛瓶之类的物品。叶凡没有那般多的灵力,这几年的明心经修行下来,只能勉强变化出一种小黄莺。饶是如此,对玩性未泯的少年来说,简直是普天之下最有趣的玩具。
“般若德。”叶凡端起飞鸟玉佩,念着法咒——这法咒再简单不过了,一面拈起手指娴熟地在玉佩上结了小法印。
玉佩上方的空气忽地一阵轻微的抖动,似是有什么透明的面团在那里不停地揉捏,渐渐地捏出一只飞鸟的形状。是一只还在扑棱着翅膀的小黄莺,黄羽红喙,像是刚从大树上飞下来的活物,只是仔细地观察下,才能发现某些特异的地方,譬如说黄莺鸟的肚腹还有些透明。那是因为叶凡的修为不足,无法引导更多灵力。
虽然不止一次地召唤出此物,但叶凡还是忍不住地惊赞了一声,太神奇了,道法果真玄妙。当下只觉自然万物尽操控在手中,草木禽兽算什么,王侯将相又算得了什么,不过都是道法幻化而成。也难怪众多的修行者,明知悟道艰难,还前赴后继地走上这条没有尽头的不归路。
眼下不是分心的时候,他定下神来,闭上眼睛,脑中顿时出现一副景象:一个削瘦的少年闭目盘坐在一块大岩石边。这是黄莺鸟眼中的所见。
叶凡的耳边也随之传来呼呼地风声。这是黄莺鸟耳听的所闻。
自此这只黄莺就是叶凡,叶凡就是黄莺,它所见即是他所见,它所闻即是他所闻。
叶凡拈印一指,黄莺冲天而上,没多时就飞寻到目标地。
……
那是一处林边的空地。
乔木树棵棵笔直挺拔,葱茏的草木绿意盎然,几株矮小的灌木零落地在绒绒的草地上。
草地有两群人,一边是十几个穿青黑短衫的,另一边几个人则穿了件蓝罗长袍……很像是前几日玄阳观道士所穿的道袍。
那日会场上乍听见玄阳观这个名字,叶凡的心头就噗通一阵地狂跳,待他瞧见那些道人所穿的道袍,才放下一半的心,想是道观重名罢了。那日怪和尚嘴里说的是玄阳宗而不是玄阳观,肯定是重名。
叶凡按下身形,扑拉翅膀,落在一处高头树枝。
底下那些人真是玄阳观的道士,叶凡离得近了,一眼就认出那位胖道士。虽然不记得对方的道名,但叶凡对他的印象很深。
那边青黑短衫的人数较多,呈扇形的军阵,三面围住了玄阳观的道士。那些道人逼不得已只能靠在几棵大树前。这对峙的两伙人神色都很紧张,不少人还在喘着粗气,刚才的那番追赶定是耗费了不少精力。
一路紧追不舍,又如临大敌地戒备的姿态,这两伙人看来是敌非友。
青黑短衫中领头的此刻开口了,那高大的汉子道:“你们这几个道人鬼鬼祟祟地跑来这里做什么?瞧着就不像是干什么好事!说,你们想干吗?”那趾高气扬的语气让叶凡一下子就认出对方是谁来。
广武军的白明,是北海王麾下的大将。演武的时候,这个人还向玄阳观的国师挑战过,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把那胖道士打跑了。叶凡知道双方有些怨气,但没想到在这么大的大华山里,这两方人马居然也能撞见,真是冤家路窄。
道士中也有人回道:“这大华山只许你们这些青皮在,我等清白之人就不能来是吗?”说话的道人看模样很年轻,双手笼在袖中,说话时表情平和地似是与人闲谈,但双眸却是透出不耐烦的神光,胆气真是不小。那几个道人将他围在中间,即使那天与白明比斗的胖道士现在也护卫在外侧,叶凡便知这位年轻的道人身份很高。
青皮这一词,乍听起来就不怎么悦耳。有几种含义,有些地方指的是穿着青衫衣服的人;而在大多数人的口语里,不是什么好词,多半都是些闲汉无赖子的意思。
恰巧,在华阳还有北海,青皮的含义指的是后者。
青黑短衫的广武军士表情就不那么地和善了,有些人甚至不等命令便上前了几步,想去教训那个出言不逊的道士。
白明拦下他们,忽地咧嘴一笑,道:“道长说笑了。我等兄弟是护卫王爷入寺进香而来的,又经得华阳节度使徐侯爷的特许,自行查办周边那些不良奸邪之人。倒是诸位出家人,此时理应在华阳城的驿馆侍奉在令师的左右,又为何偷偷摸摸地来到此处,有何居心?莫非想对我家王爷图谋不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