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凡至今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那时他不敢多呆,急匆匆地下了猴山,回到家后才发现衣衫的背后早已湿透。他刚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就见到一位中年汉子穿出树林,手里提着平日里没见过的小瓮罐,晃晃悠悠地朝这几间木屋走来。
那是叶凡的师父马元飞,一位隐世不出的高人。照他自己来说,因为在外面结了厉害的仇家,所以才不得以避居在这大华山的深处。好在他喜好清静,倒也能安居在此。只有一点,喜好喝酒。这山里哪来的酒啊!这不得不让叶凡每次卖完山货后都得带坛酒回家。
今天肯定又喝了不少酒,叶凡边想着边小跑上前,揶揄道:“叔,你这禹步练得可以啊!”虽然师徒的感情融洽,但马元飞以与叶凡的父亲有过结拜之义为由,不让叶凡称他为师。两人只按叔侄相论。
叶凡说的禹步相传是大禹所创,脚下按着北斗七星的方位行步转折,是道门祷神仪式常用的步法。马元飞明白叶凡这是拿他开玩笑,睁开惺忪的醉眼,作势唬道:“没大没小的,什么禹步?叔不就是喝点酒么,不用带话说我!”
叶凡嘻嘻一笑,正要向师父说起那只大猴子,这还没出口,就被师父身上的带来一股花果的芬香吸引住了。叶凡鼻头微微耸动,发现香味是从那口小瓮罐散发出来的,他不免好奇地道:“咦,好香啊!这是什么?”
马元飞面露喜色,喜滋滋地将那口小瓮举高,道:“这就是古书上写的猴儿酒,小凡,你要不要来尝尝?”
“猴儿酒?”这词对叶凡来说很陌生,他一接过酒只觉小瓮罐沉甸甸地,稍一晃动,黄澄澄的酒水撞出悦耳的水声,那香味触到鼻端更加浓郁。没想到这口瓮罐乍看不起眼,里面居然装着如此芬香的琼浆玉液。
叶凡试着抿了一小口,舌尖有些发涩,但没多久,满口都是醇和的香甜,像是将整个山头的清新空气都包满在口腔,精神为之一振,那些困顿疲惫一扫而空。
“前山弄的!没想到这天底下还真有这等美酒,总算了却我平生一桩憾事!得饮此酒,死而无悔,死而无憾!”马元飞摇头晃脑的感叹。
前山?叶凡心道,那不就是猴山么?难道师父刚才也在那?
“就是那些猴子太吵人了,刚才一直在那闹腾不停。要不然,咱们叔侄还可以拿个大点的酒器过去。”马元飞打了个酒嗝,醉眼乜斜,见叶凡还抱着那口瓮罐,劈手夺了过来,道:“你这小子喝多了身子可受不了……嗯?你的竹筐呢,怎么不见了?该不是和人打架了吧?”
坏了,被师父发现了!方才只顾说这酒,倒忘记了这茬。叶凡连忙拿出这次带回来的小酒坛,笑道:“叔,这可是你一直惦记的青州酿,足有二十年呐!”
马元飞道:“无事献殷勤,你难道真和别人打架了?我不是告诉你了嘛,千万不要显露你的道术!这江湖,人心险恶!”
叶凡喏喏称是。马元飞揭开酒壶,咕嘟一口,咂嘴赞道:“好酒!不像华阳本地酒甜滋得没味道。你和什么人打架的?”
“嘿嘿,就是几个本地的小流氓,他们欺负一个傻大个我看不过,就帮了下手,真没用道术。”
马元飞也是嘿嘿一笑,又咕嘟地喝了一口,抹干嘴边,问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每天只让你打坐修炼,而不教你其他的道术?”
“怕我到处显摆,给你惹祸。”
马元飞一瞪眼:“什么叫给我惹祸?你自己不小心,只怕就没命回来了!”
“嘿嘿,叔,我真的没用道术,再说我不是回来了吗?对了,我刚才也在猴山……”叶凡转过话题,将他在猴山的发现连带那只大猴子三言五句地说完,末了还笑道:“那边的风景也是不错的,叔刚才没看见?”
“我没去山前……你是说猴山那有个水潭,里面埋了几根白玉做的柱子?”马元飞醉熏的神态立马没了,目光陡然发亮,连问几处细节后,就催促叶凡领他前去一观。
马元飞一到那里,见了那白练似的瀑布,便点头赞道:“好水!”又看那潭水盈盈清澈,草木萋萋茂盛,竟没一点秋季的萎靡之相。当下安步徐行,细观那些石柱,玉石光敛温润,虽雕有众多的花纹图案,却也不显得繁缛,反而有威肃庄重的色彩。他再次点头,拾起视线将左右的环境打量了几回,忽地眉间紧蹙,出声道:“不是什么好地方。”
叶凡没料到师父会说这样的话,他见这里阳光明媚山明水秀,哪有半点不好的兆头,便试探地问道:“可是因为那些猴子太闹?”
马元飞笑了,边从潭里掬出水,边说道:“这些不是普通的水。”那水珠如细线从他的指间缝隙淅沥沥地流了下来,晶亮得几近透明。
叶凡方要发问,又听师父说道:“这些水非天行非地生,乃是灵阵所化,取之不竭用之不尽。”
“啊?那岂不是不用打水了?”
马元飞气得手一抖,将那些水洒回潭里,没好气地道:“听我说完!”
“叔,我就是开个玩笑。”叶凡笑道。他曾听师父说过,这灵阵或者说法阵,就是积聚五行灵气的一处小空间,得按照一定的规律才能摆出来。这可不是等闲老财主能做出来的,看来这处地方真不简单。
“这些石柱每个都内含了一种水系灵阵,保证这处水潭不会干涸,而这八根石柱又组合成另一套的法阵,手法高超,构思巧妙,定是出自于有名的阵法师之手。”
“这法阵是干什么用的?”
马元飞摇头道:“我瞧不出!这荒山僻岭的有这个东西,别有玄机啊!你方才还说这山中有大猿守护,两相联系下就不难得出,这里面定是有不能让人知晓的原因,嘿嘿,五行水克火,说不定有个会火功法的妖魔在此。”
“啊?叔,那我们赶紧走吧!”叶凡突然觉得这方青山绿水也不是那般的明亮,有些阴森森的感觉,仿似那头魔怪领着万千猛兽伺机在旁,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哈哈,我也是开玩笑的。这五行不光讲究相克,还有相生呢!说不定某位大能飞升前就在这里修炼什么水木的功法。说不准那!”马元飞环视周围,忽道:“我倒是有个主意,你不是在修炼那本明心内经吗?虽然不讲究什么五行,但也可以借这个地方修行,有水灵相辅、滋阴舒脉,倒也不虞神志混淆、走火入魔。”
“不行!”这么危险的地方,他可不愿意多呆了,万一真是有什么妖魔在此,他这条小命可保不住了。
“你怎么这么胆小?这法阵灵气充沛,即便有什么妖魔之类,百八十年也休想自行挣脱。人间修行不比别处,没那么多的机缘可以浪费,叔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修道小成了。”
“就是!你啊,太胆小了!”上方突然冒出一句话,叶凡惊得抬头一看。那黑黝黝的瀑布口已经洞开,放出一团黑光,一位行脚僧大摇大摆地从那里走了出来。那位矮胖的和尚仍戴着那顶遮阳笠,铜杖的法环撞得清响,僧衣却是连一丝水迹也没沾上。
这是早间问路的那位行脚僧!但他不是去天龙寺了吗?
叶凡没想到会再次遇见对方,一时瞠目结舌疑云丛生,朝他喊道:“你究竟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一股清冽的水气在叶凡的身边升起。马元飞见有外人的出现,立即施法凝出一柄晶亮的长枪。那枪头光亮如水,在阳光下五色斑斓地闪耀,没等它完全地凝成形,水枪就倏地飞了出去。叶凡知道马元飞并不打算伤对方的性命。潭水现出一道水纹,一直延伸到对岸。
行脚僧的双脚刚踏在对岸的地上,就见到一柄水亮的枪头对着他的胸口戳来,当下叫道:“好!正好过过招!”他将手中的铜杖往地面一点,整个身子迅疾腾空而起,抡起铜杖朝银枪打去。
哗啦啦,铜环乱响,杖头锃光亮黄似是黄灿的流星,在空中划了道弧线直接撞在那杆银枪当中。只听喀嚓地一声响,银枪被击成粉碎,在空中失了形,顿化成无数细小的水珠簌簌而下,如同下了一场雨雾。
只是雨雾中却不见和尚的踪迹。
叶凡慌道:“叔!小心!这和尚很厉害!”他可是亲眼看见两个会道法的道人在这和尚的一击之下就毙命身亡。
潭水骤然掀起一道大浪,轰地朝叶凡他们打去,像是海里的惊涛巨浪,几乎将遮住了半面天空。马元飞一把推开叶凡,喝道:“躲后面去!”
大浪打了下来,嘭地,浪花飞溅,似是撞在一面巨石。
马元飞的前方突然出现了一面晶莹剔透的水墙,那道巨浪就是撞到这上面。叶凡刚悬起的心还没安放,又听行脚僧暴喝了声:“好!”他的铜杖忽地冒出,撞到那面水墙。墙体的水色立时失了透明,像是起了无数泡沫,变幻不定。哗啦,水墙再也支撑不住,重归本形,那些水珠如雨点般朝叶凡师徒迸发过去。
马元飞拉住叶凡,两人身形瞬间从原地消失,退到身后几步外的树林中。
叶凡听见那些雨点紧跟而至,扑啦啦地打上树枝,像是下起一场急雨。他暗道,幸好师父见机应变的快,不然准被淋个落汤鸡。
“哈哈!”那行脚僧肩扛着铜杖在对岸现出了身形。这和尚的功法真是邪门。
水潭上空又浮现一柄银亮的长枪,枪头光寒似冰,马元飞匆匆拈出法决,那长枪瞬发而至,再次缠上了行脚僧。
那行脚僧哈哈大笑,宛若铁匠抡起了大锤将铜杖挥得生风,杖头的金光似是铁匠铺的火星四处飞舞,顿将银枪的攻势尽数阻拦下来,叫嚣道:“再厉害点!只管用厉害的法术!”
马元飞眼神一下子阴冷起来。叶凡心道坏事,师父肯定以为这是他仇家派来的,起了杀心。他赶紧将早前这和尚与红袍道人的打斗简略地一说。马元飞冷峻的脸色这才稍缓,微一颔首,冷语道:“素不相识能救你,这厮心地不坏,也有几分道行。只是不给他点教训,未免太过轻视咱们叔侄俩。”说毕,双手掌心相握,两指并出,口里念咒道:“太阴玄武,统摄万灵,危虚壬癸,汲北溟水。”
水潭冲出一道水流,飞到三人的上空,如同流云积聚起来。叶凡抬头看,上方犹如水蓝色的琉璃镜面,里面流水沄沄,波纹漾漾。日光透出,洒下一道道鲜丽多彩的虹光。他暗叹道:“这是要把整个潭水都搬上去啊!”不由地又往那方水潭看去,被马元飞抽出那么多,水面仍看不出减少的迹象。潭水慢腾腾地从山崖边溢出,又淙淙地往山下流去。
叶凡暗道:“难道这些水真的像师父所说的那样,是灵阵所化,用之不尽?”
“你大爷的!”对岸的行脚僧再也无法镇定,铜杖将银枪拦下,急忙叫道:“贫僧就是开个玩笑!”
马元飞眉头一挑,很不喜欢对方粗俗的话语,对方的骂声刚落,就把法决一指,那团积聚而成的水云如同堤坝决口,流水湍急,一下子冲到行脚僧的身上。流水轰轰地下落,竟然将不远处的瀑布声掩盖。
行脚僧被长枪缠住,眼见躲闪不及,忙将铜杖砸向长枪,双手合掌,此时的水流已经冲了过来,僧衣、长裤连同头上的遮阳笠瞬间被当头淋个落汤湿。
马元飞收起长枪,赞道:“这和尚真硬气!”言下之意,对方若是随这股水势倒地,表示吃了教训服了软,他立刻会将流水引走,饶了这人。谁知对方居然还在水流中直挺挺地立着,不愿意低头认输,倒真是条汉子。
“唵!”叶凡的耳膜又听见这洪亮如钟的响声,这号佛音明知是从行脚僧那里发出,却听起来像是从四面八方涌来,灌入叶凡的脑袋。他只觉一阵天摇地晃,虽能勉强站住身形,但脚下不由自主地发软。
那条白花花的水龙也随之一滞,当它再次冲下来时却在行脚僧的头顶的上方分开,如同一把没有形制的透明伞盖遮住上空。这一下子就把这和尚的狼狈不堪的身形显露出来。
他头上的遮阳笠居然还在,只是那片黑纱被水冲走了,脸上裹着一层湿布巾还是看不见他的真实模样,僧衣湿透了,黏在他的身上还在涔涔地滴着水。
叶凡不由地提心吊胆,这和尚没想到这般厉害,师父这个法术也被他破了,虽然很狼狈,但也没吃太大的亏,真是了不得啊。只是这样的话,恐怕也惹怒了那个和尚,不知道对方会用什么法术来报复?叶凡又觉身边冷意寒彻,师父怒气冲冲地将那柄冰枪横在身边护卫,双手不断地捏着法决,似乎要召出什么厉害的法术。
“这下坏了,这个身子被你师父弄坏了!”行脚僧突然抱怨了一句。
你师父?听这话像是对叶凡说的。叶凡张着嘴巴,吃惊得都能一口吞下他,他怎么知道这位中年汉子是自己的师父?
“你在外面用法术了?”马元飞目不转睛地面向那位行脚僧,却问的是叶凡。
“我不小心把踏星步给使出来了,但他没见过我用道术!”叶凡躲避两个红袍道人的时候,这位行脚僧还没来呢!
“唉,早跟你说要小心了,被有心人看见,又要多生事端!”马元飞正说着,突然停下手上的动作,惊叫道:“魂体!你一个释门中人怎么可能是中阴身存世?”
那位行脚僧的身形模糊起来,有些地方忽明忽暗地如同水珠逐渐消失在空气。
“看来是贫僧了却因果,尘缘也该尽了。阿弥陀佛,本来想和你们开个玩笑,如今……唉,叶兄弟,今后辛苦你了!”那僧人躬身一礼,身后陡然现出一圈金光,他单手招来法杖,笃地一声,伫在地上,念道:“你们多多保重!南无阿弥陀佛!”身后金光大放,他的身影随即溶进光芒中,渐渐缩小。
叶凡瞠目结舌地看着那方情景,心头忽地一痛,像是失去了多年的好友,他搞不清为什么会有如此的念头,他甚至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叶凡迷糊了,喃喃道:“这是……要走了?”
“照佛门来说,是回西方世界吧?”马元飞不确定地答道。
金光忽然传出一句:“此地不可留……”那和尚似还要说出什么来,可惜金光顿消,最终没能听清之后的声音。
这位行脚僧居然是鬼魂,还有他说的那些没头没脑的话,更让叶凡内心乱糟糟地不明所以,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师父马元飞。
马元飞的神色也很紧张,呆望着僧人消失的地方,喃喃说道:“此地不可留……走,这地方以后别来了!”
“什么?叔,你也相信他?”
“呵,不信。我信道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