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这算是一件超级秃头人没有解决的事情。
事情发生在去年七月底的一天,距离中元节还有一段时间。超级秃头人还记得那会儿老李忙于应付节前来自上级各部门的各种检查,已经消失了好几周。
大约是7月21日的下午,超级秃头人刚刚陪新租户签完约,手机上忽然来了个电话,显示“绿云家园绿顶苑华先生”。
“绿顶苑”是个不新不旧的小区,1997年建的,在地铁线路完成规划之前就开始号称“近地铁站”,就算被现实狠狠打了脸,在各种广告语上依旧保持着历史的惯性,照样称之为“近”。实际上,这个小区离地铁站正好有四公里,骑车过去早上不好停车,走路过去又显得有些远,而且小区最里面的一排房子走到小区门口就得十几分钟,在2016年租房的淡季就格外地不太好租。
这位华先生慧眼识珠,硬是租到了小区最里面的一栋。其实当时靠近小区门口还有一间单间,一楼,超级秃头人还带他去看过。只是华先生担心小区门口对着马路会吵,也担心一楼会比较潮湿,最后还是选择了11栋1单元603。这件事本应该早就翻篇了,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又找上门来。
一般来说,客户不会在事隔一个多月之后再来找他这么个小中介,而且,一般来说,大部分客户都不会存着中介的电话。
“房子不见了!”华先生隔着电话大喊大叫:“你听得到吗?喂?房子!房子不见了!”
超级秃头人当场挂了电话,这家伙疯了吧,房子能跑到哪里去?
没过一会儿,又一个电话打进来,还是那位华先生:“不好意思,超先生,我问一下,房东家里的电话你有吗?”
超级秃头人在这家地产中介白干了两三个月,直到5月份才开了第一单,华先生是他的第三个客户。他面前的屏幕上也就只有十五六条记录,可以说是一目了然。他抬眼找到了房东留的电话,很明显不是座机的号码。
“没有。”
“您那儿到底出了什么事?”超级秃头人又问道。
那位华先生叹了口气:“要不你来看看?电话里真的讲不清楚,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房东给关在里面了。这种情况要报警吗?要不要联系他家里?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唉,我不知道……”
超级秃头人听着电话里一声接着一声的叹气,心一软:“好,别急,我来看看。”
他推开椅子,和店长打了声招呼,挎着包出了门。
其实那天房东也是自业自受。
事情的起因大概算是华先生那间屋子厕所的洗脸台。台子下面的冷水管在华先生搬进去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前不久突然就开始漏水了,漏也漏得不多,一晚上能接个小半盆的样子。每次用水之前都去开关总阀的麻烦,和炎热的天气、拥挤的地铁、不会说人话的同事结合在一起,就变成了华先生生活中挠不到消不去的一个痒点。当然,华先生自己是肯定不会花钱找人来修的,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原则问题,就算要修也应该是房东的事。
房东老蒋的问题很复杂,简单来说他不想花钱,也不想多花时间。这世界上有很多人对水管工的工作存在着一定的误解,以为无非就是拆下这个换上那个,只要有工具,自己就能解决问题。老蒋就觉得他既然修过几次水管,修个漏水还不是小菜一碟,只是一定要等到一个他心情好的时候。
至于老蒋为什么要选择星期四下午这个不尴不尬的时间么,这就是双方协商的结果了。周四下午对华先生而言,意味着他要紧急请个小假,意味着许许多多的麻烦。对老蒋来说,这只是免得影响他周五周六周日三天的广场舞比赛排练。
也许这也是因为老蒋前半辈子攒下来的拖延症在他退休之后集中爆发了出来,他不想再继续当那个顶在最前面,什么事都要急吼吼去解决的“蒋工”了。在他儿子出国定居之后,老蒋就彻底闲散了下来,有时候他会觉得任何妨碍到他躺在沙发上挠肚皮的事情都是某种私人恩怨,是别人故意在和他过不去。所以对老蒋来说,他心情好到能出来修水管的时机很难把握,也不一定就是他想要给房客华先生碰个软钉子。
只是在7月21日这一天,老蒋选择的时机很不凑巧。
超级秃头人走进小区的时候,华先生正焦急地站在大门口等着。这位华先生黝黑干瘦,在夏天里又缩了一圈水,身上套着一件深色的POLO衫,胸腹之间养了一圈汗,领口也是蔫巴巴的。他还是戴着那副黑色细框的眼镜,一滴汗水从太阳穴旁流下来,挂在眼镜腿上。
“他叫我去开一下总阀,我回去一看房间没了,人也没了,房间也没了,人也……”他抓着超级秃头人的胳膊,像是在防止自己跌倒一样。
超级秃头人把华先生从自己身上摘下来:“没事,我去看看。”
谁料华先生扑了上来,在超级秃头人的浅蓝色短袖衬衫上留下了一道汗粘粘的手印。超级秃头人抹掉他的手,转过身:“又怎么了?”
华先生瞠目结舌地愣在那里,最后只是嗫嚅着说:“你小心点。”
超级秃头人摇摇头,有些晃眼:“放心,没事。”
他往前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华先生还在那,只是他失去了依靠,半蹲着用双手扶着自己的膝盖。小区的门卫捏着对讲机站在他身后,完全弄不清发生了什么。
“你不来?”
华先生撑着自己的膝盖,有些晃悠,他闭起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才举起右手挥了挥:“我……呃,我一会儿就来,等我五分钟。”
超级秃头人知道这就是说他不会来了,这也好,省的碍手碍脚。
他一路走到小区最里面,找到了11栋,先没急着上去,只是绕着外墙查看了一圈。从外面看,11栋1单元的外墙老老实实地贴着瓷砖,还是完整的一栋楼。超级秃头人绕着那栋居民楼走了两圈,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毛病来。
超级秃头人站在居民楼门口,左右看看没人,就直接跳上了六楼的外墙,扒着墙往603晃过去。这片居民区在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安静得就像一片墓地一样,倒也不用担心被人看到。
他轻轻舒展左臂,把自己从窗框的一侧推出去,掠过了厨房的窗口,用两根手指挂在另一边的瓷砖缝上。
从厨房的窗口往里望去,屋里没什么特殊的。水池里叠了两只海碗三支筷子,碗里盛满了水,一支筷子落在水槽底,和一些食物碎屑混在一起。微波炉放在冰箱顶上,门敞开着,里面有些黄黄的油腻。
超级秃头人又往右一荡,扒着厕所的气窗往里看了看,气窗被淋浴房隔了一半,另一半塞了个排风扇,边角处长满了霉菌。
超级秃头人伸手把排风扇捅掉,排风扇嘟噜一声掉到马桶盖上,又弹到了地面上。他透过被捅开的塑料纸往里一瞧,只能看到就在淋浴房、马桶和洗手池之间跪着一个人,脑袋钻在洗手池下面。他的工具箱摆在膝盖边,被超级秃头人捅掉的排风扇就停在工具箱旁边。
超级秃头人敲了敲淋浴房:“你没事吧?”
里面却没有任何回应,那个屁股以同一个角度翘在那里,动都没有动过一下,就像一座描绘着水果和沙滩景象的雕塑。这么浮夸的沙滩裤应该属于房东老蒋,跨栏背心的右肋后面照常破了两个洞,只是他的脸钻到柜子下面,看不清楚。
超级秃头人又喊了一声,老蒋还是没有反应。
这就感觉有些不对了。
超级秃头人像只猴子一样荡回去,推开了厨房的窗,踏着水池进了屋。他搓搓手,搓掉手上沾着的油腻。走出厨房一看,大门敞开,正对着空荡荡的楼道,对面的房门上用透明胶粘着一束干枯的艾草,看样子已经挂了有一阵了。
右边,则是直通客厅的走廊。在和房东老蒋签约之前,超级秃头人还跑来打扫了五分钟卫生,结果事后才发现老蒋还约了其他中介的倒霉孩子来充当免费劳工。超级秃头人当时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不能摊开来讲他的超能力就是打扫卫生特别快吧。
超级秃头人往右一拐,推开虚掩着的厕所门。
这下,他终于明白了华先生为什么会惊慌失措,因为门后就是深渊。
在厕所门后,无限的蓝天填满了整个门框,蓝得耀眼,充满了一种诱惑人心的美感。盯着这一片耀眼的光,意志不坚定的人也许会产生一种冲动,想要融入碧蓝之中去,用自己的不完美去玷污它的完美。
超级秃头人扶着门框,向下望去。在天蓝色背景上,甚至还舒展着一片洁白的云,淡淡的灰色阴影勾勒出云彩上的起伏,水汽与冰晶凝结而成的丘陵被寒风一刀刀削下去,又一把把填起来,揉捏成各种古怪的形状。
超级秃头人也感受到了门后的诱惑,那种引诱着他开启一段伟大冒险的诱惑。
于是他扶着门框,伸手够了够,又把门关上了。
冒险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超级秃头人退回门外,掏出手机,先给一位老朋友打了个电话。然后,他拨通了华先生的手机。
但是电话那头传来的并不是华先生的声音。
超级秃头人问:“喂,您好,请问是华先生……”
电话那头的背景中有很多嘈杂的噪音,就像有六七个人坐在离电话不远的沙发上,一边叹气一边讨论什么人的后事一样。
电话那头的声音一下子就从叹息多重奏中抽离出来:“我是他父亲,你是哪位?”
超级秃头人说:“呃,我是*家地产的,华先生之前通过我们……”
华先生的父亲打断他:“我们过几天再说好吧,现在真的不方便。”
超级秃头人:“您要不转告他一声,让他今晚先别回他租的房子?”他赶紧想了个理由:“下水管爆了。屋子里一塌糊涂,现在正在修。”
“他刚刚去世没两天,我现在没……唉,房子的事情我们过两天再谈,好不好?”
超级秃头人感受到了真正被压抑的愤怒:“好吧,请节哀,我们过两天再说。”赶紧挂了电话。
这真是奇了怪了,活人死人是人是鬼超级秃头人总是认得出来的。超级秃头人都不用找老李去调档案,如果五分钟之前他见到的是个亡魂,他管都不会管,直接扭头就走。
他又给老蒋的手机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人,而且明显不认识老蒋。
超级秃头人真的不想管这么一桩事,他那位身居高位的老朋友已经做好了安排,说是很快会有人来接手,除了正事之外章鱼脑袋还絮絮叨叨地说了些嘘寒问暖的废话——其实双方都知道,超级秃头人不需要这样的关心。
超级秃头人不知道那些“来接手”的人能怎么接手,大概就是些控制、收容和保护的工作。在共和国成立之前很久,章鱼脑袋和它生产的人员就一直在残破的中土大地上扮演着补锅匠的角色了,最后也与革命的大潮合流,成为了屏蔽精神污染维持现实稳定的中坚力量。基金会从中土撤出的时候也给他们留下了许多趁手合用的工具,但是这些家伙的活还是干得很粗糙,超级秃头人不可能完全放下心来转身离开。
而且,超级秃头人还有些担心老蒋。老蒋严格来说不是个坏人,他只是一个有那么一丁点合理自私的普通人,让他一直卡在洗手池下面被人遗忘实在是太过于残酷了。
超级秃头人走出603室,从楼道里对着电梯间的窗子翻出去,三下两下又晃到了卫生间的气窗前。从气窗望进去,老蒋还撅着屁股跪在水斗下。
他把两格气窗之间的铝合金窗框扯下来,直接丢到楼下,探头进去试了试。一般来说,超级秃头人的脑袋能过得去的地方,肩膀就过得去,肩膀过得去,全身就过得去,不服气想挑战这一规律的东西都可以先吃一记生机灭绝头再重做考虑。
超级秃头人横在气窗上,终于拿定了主意脚下头上地钻进去,落在淋浴房里,差点没把水龙头给骑垮了。他推开淋浴房的门,在老蒋和他的工具箱之间找到了一个落脚点。
“蒋先生?”超级秃头人蹲下身,轻轻推动了一下老蒋的身体。他预想过老蒋突然变成一地碎片,或者硬邦邦地倒在地上,这样的场景他见过很多。大多数情况下,这样的场景都是一系列陷阱的第一步,是用来吸引那些好奇心过于旺盛的调查员的。
但是超级秃头人没有想到,他这轻轻一推之下,老蒋歪歪扭扭地荡开了一些,他身上的几片皮肤长出了几条细小的腿,爬到了那件有两个破洞的白背心上。
超级秃头人惊得倒退了一步,踢开了摆在地上的工具箱,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老蒋的“皮肤”似乎是受到了刺激,涌动着从白背心和花短裤下溢了出来,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微响声。超级秃头人又往后退了一步,几乎蹲到了马桶盖上。
老蒋的衣服看上去就像正在沉进他的身体里,但是从全局的角度来看,“老蒋”正在快速地失去他原有的形状。
第一只蛾子张开翅膀的瞬间,就像一场雪崩中第一粒冰晶滑落时一样,就连超级秃头人都没有办法注意到这么细微的变化。构成“老蒋”的米粒大的蛾子们一层又一层地张开了它们肉色的翅膀,在一瞬之间,“老蒋”向上崩塌了。
蛾子们从老蒋原先蜷曲着的位置向四面八方喷射而出,各自沿着弯曲的轨迹撞在墙壁的瓷砖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超级秃头人掩住口鼻,本能地侧转身,想要躲过由这些飞蛾组成的沙暴。他感受到了无数软绵绵的细嫩的脚踩在他的皮肤上,毛茸茸的翅膀扫过他的头皮。飞蛾们在厕所间里横冲直撞,最后汇成一股,从气窗呼啸而出,融入了外面的蓝天之中。
蓝天?
超级秃头人探头看了眼气窗外的景色,整间厕所已经溶入了那片蓝天之中,略微有点晃晃悠悠的。
“哎哟我……”超级秃头人气得锤了墙壁一拳,没使多少力,只震落了几片瓷砖。超级秃头人根本不想在这种没几个小时就要下班的时候被卷进什么传奇大冒险中去,这种时候人的精神都涣散了,怕不是连个最简单的翻盖陷阱都躲不过去。如果一定要来这么一出,他希望最好能选在下班之后到晚饭之前的时间段。
超级秃头人赶走两只在光头上撞懵了圈的小飞蛾,从马桶上下来,跨过老蒋留下的背心和短裤,拉开了厕所的门。他把着门框往下望了望,云流淌在碧蓝之中……看两眼就腻了。他还听到头顶上有些东西扇动的声音,抬头一看,只看到虫子躯干毛茸茸的一部分,像是一只巨型飞蛾的屁股。
“你是谁?”一个声音问道。
“我是超级秃头人。”超级秃头人说。他想到了自己的许多身份,最后只是很谨慎地补充道:“地产中介。”
他顺着声音的方向转过身,只看到一对复眼夹着钳子状的口器,一只大苍蝇正从厕所外墙的底下露出头来,两只小爪子还交叠着搓了搓。
“王上不需要地产中介。”那只苍蝇用第二对爪子掏出了一本活页本,翻了几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上不需要地产中介。”
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超级秃头人好声好气地问它:“那这间厕所呢?老蒋呢?说真的这间厕所真的不咋地,我跟你讲,吊顶上面全是霉,而且洗手池下面的水管漏了还没修好。这真不是什么好厕所,我可以帮你找间好的。”
苍蝇不耐烦地搓了搓手:“这是为秋狩行宫的三等奴隶宿舍准备的,还有配套的四等水管工。王上不需要地产中介,你该走了。”
“你该走了。”一只米粒大的蛾子停在外墙上,像找不到方向一样绕着圈爬了几步,又重复道:“你该走了。”
超级秃头人觉得还是先讲讲道理比较妥当,毕竟打架什么时候都可以打,而且也缺乏悬念:“我什么时候走另说,这间厕所不属于你们那个什么王上,我建议你把厕所放回原来的地方,把老蒋放回来,明白吗?”
“你有手有脚的——而且手脚还不少——凭自己的努力挣一套厕所出来能有多难?为什么一定要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呢?”
“而且说实在的,厕所是整套房子装修的灵魂,你那个什么三等奴隶宿舍难道不应该自己设计自己修建来形成统一的建筑风格吗?”
苍蝇搓了搓前腿,把活页本收了回去,嘤嘤嗡嗡也不怎么客气:“收不收房子不由我来决定,你有意见请向我的上级反映。”
超级秃头人想了想,道理好像是说不通了,嗨呀,这还真有点小遗憾呢。
他干脆走回厕所里关上门,坐在马桶盖上,拿出手机看看漫画,打发打发时间。他接着中午午休时的进度看下去,正好读到“吵死了!闭嘴!我又不是为了你们的几句评论才去当英雄的!”这段,噗一声笑了出来,年轻真好啊。
超级秃头人回顾起自己的心路历程,他这一路走来,其实有时候自我评价也一样是盲目、偏颇、残酷的,在得过且过与求全责备之间寻找自我的平衡并不容易。超级秃头人今天本来就不应该搀和进这档子事里,而且就算他搀和进来,可能也不会得到什么好的结果。虽然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但同时也要接受现实,有些事就是人力所不能及的。
那只大飞蛾提着厕所又飞了一段路,渐渐开始顺着一条平缓的坡度开始下降,如果是正常的商业航班,这时候安全带灯应该已经亮起,空乘已经介绍到目的地的地面温度和天气情况了。
超级秃头人扒着气窗瞅了一眼,这间小小的厕所正飞向一座歪歪扭扭的高塔。相对于宏大的背景,那座高塔是那么的细,从现在的距离上望去,它就像一条用黑色像素拖出来的歪歪扭扭的线条——本应该是一条直线,却在中途漫不经心地折了几转。高塔在离超级秃头人最近的这一端自暴自弃地划出了一小段不甚完美的弧,一间间房间的轮廓在弧的外圈露出了一排狰狞的锯齿。
超级秃头人看了两眼就放过了那座造型有些辣眼睛的高塔,再一次拉开了厕所的门。
“苍蝇兄?来来来,我问你件事。”他探出身拍了拍墙壁:“如果我要出去该怎么走?”
苍蝇脑袋这回从墙侧面露了出来,照常搓了搓爪子:“你爱从哪走从哪走。”虽然它那张虫子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不过这话带着的讥讽味道超级秃头人还是能察觉出来的。
“等下,别走。”他耐着性子问:“那如果我要找你的上级领导反映问题,我应该找谁呢?”
大苍蝇不耐烦地搓搓爪子:“别费这劲了,我告儿你,有我在一天,你这房子就甭想拿回去。”
瞧瞧这话说的,心得有多大才敢这么说话?
超级秃头人:“你别把话说死。”
苍蝇干脆把脑袋缩回去,顺着墙爬到另一头去了,话就说死了你能怎么着?
它顺着墙没爬两步,忽然感觉有些不对,然后就再也没有什么感觉了。抓着房间朝高塔飞行的飞蛾没感觉房间少了一面墙,也没感觉到自己少了几条腿,只觉得自己离自己的翅膀越来越远,升到了越来越高的空中。
超级秃头人抬着小小的厕所落到了地上,然而他实在是没法缓冲坠落带来的冲击,残破的房间在他落地的一瞬间就四分五裂,散成了一地的碎砖乱瓦。
“唉……”超级秃头人叹了口气。他在一片瓦砾中,只找到了大半边洗手池,还有老蒋那条花里胡哨的沙滩裤。他把这两件相对完整些的东西收拾起来,一跃而起,落在撞击坑外一栋房子的屋顶上。
从他所站着的位置,可以看到青苔覆盖的砖石小巷像一条凝固的溪流一样,顺着建筑之间的空隙流淌。他可以看到那些浪尖互相撞击增强的波峰,也看到了波谷间回旋的涡流。在屋顶的另一边,也是一条同样的小巷,然后是另一条,又一条,直到视野的尽头。
那座由无数房间堆砌而成的高塔就悬在超级秃头人的头上,隐藏在刺眼的光线中,在夜里,它应该也会隐藏在黑暗中。
“唉。”超级秃头人叹了口气。他伸直了手臂,张开手掌遮掉一点光,同时用跳眼法测了测距。
随便他想从哪里走,对吧。超级秃头人选择了最难的一条路。
不管怎么样,那天他总算赶在午夜之前回了家。如果要总结他这一天经历的一切,他只能说那真是很糟糕的一天:他弄丢了几个客户,毁了一间厕所,一路上拆掉了不知道多少间房子,弄得一身都是灰,身上还沾满了虫子的血,所以衬衫也毁了……真是很糟糕的一天,最惨是从那天午夜直到次日清晨,他一局都没赢。
……
“这个故事怎么样?”超级秃头人摘下眼镜,丢在显示器下面。
新神还是有些不满意,它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那和它想要的东西总好像有些不一样。它感受到了青苔与砖石的美感,感受到了凝固的微澜产生的吸引力,但是这和它想要的东西总有些不一样。
超级秃头人从眼镜下面抽出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烟,又在显示器后面找到了打火机,给自己点上。
超级秃头人吐出一股烟,用左手从嘴上把烟摘下来,探到桌上的一个啤酒罐里点了点:“要不我再写一段?”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下巴上长出了一把乱糟糟的胡子。超级秃头人抓了两把胡子,把那些卷曲着戳着皮肤的须尖捋顺。
新神本能的察觉到了威胁,它来不及出手阻止,超级秃头人已经把烟头丢进了啤酒罐里,一股味道怪难闻的轻烟从啤酒罐的开口袅绕着飘了出来。
超级秃头人把手放在键盘上,Alt,F,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