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这里的时候,你可能会以为自己跳过了一章。我几乎也产生了同样的错觉,就好像自己在酒后删掉了“不够满意”的几个章节一样。不过好在很少有人知道,我总是额外保存一份存档。
但是超级秃头人并不知道这一点,他有些纳闷地从显示器前抬起头,望了望头顶层层叠叠的树叶,又低头呆愣愣地望着键盘。
“我卡文了?”超级秃头人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想好的剧情被人凭空抽走算不算卡文,但是,事实上,很多作者时不时就感觉到这种空虚感,就像是自己脑子里想好的剧情被人凭空抽走,丢进了厨余粉碎机一样。
他从书桌上翻出了一页涂得乱糟糟的稿纸,纸上随笔涂了几个关键词,像是一份没有完成的提纲。
除了整理好了给人看的提纲以外——而那种提纲一般来说会和实际的故事发展相去甚远,甚至完全背道而驰——我写过的大部分提纲最后总缺少了一部分,因为在写到这里的时候,我自己往往会觉得自己想通了什么,开开心心地直接去写正文去了。
超级秃头人自己恐怕也染上了这样的毛病。在他面前的稿纸上,一连串弧线绕着孤零零的关键词打了几个转,但是却连一个词都没有连接起来。
那张纸上写着:
纸篓
计划
返回
阻碍
诱惑
战斗
失败
俘虏
说降
远景
陨落
超级秃头人瞪着纸上的文字愣了半晌,忽然听见头顶上有什么东西正窸窸窣窣地穿过树叶。他听得出那是一只猴子,年纪不大,手脚很轻。抬头一看,果然有一只小猴子伏在宽阔的叶片之间,俯视着超级秃头人的书桌。
“李好呀,小猴几。”超级秃头人冲它招招手,只是话一出口,他就觉得有些古怪,好像他曾经在没有发生过的某件事里运用过这段台词。这种古怪的感觉倒是很容易解释,一段俏皮话第一次被制造出来的时候,超级秃头人总会感觉到精神上的雀跃,这和他说的话有多幽默无关——说实话,他自己的幽默感其实也很有限——而是一种跳出了重复的新鲜感。
现在,超级秃头人并没有感受到新鲜,就像在一间沉闷的房间里枯坐了一个上午,推开窗的时候,却没有察觉到新风的流动一样。诧异混合着失落感涌上他的心头,极为难得地让超级秃头人失了神。
新神透过猴子的眼睛望着超级秃头人,它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也记得什么没有发生。
“你已经尽力了。”新神说。
超级秃头人摇摇头:“没完本之前……谈不上什么尽力不尽力的。”
他低下头,重新研究起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的草稿。连接着关键词的线条依旧弯弯绕绕,却不像是要通往任何地方。
这让超级秃头人有些犹豫。他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情算是触碰了自己的禁忌,他本来不想做这份命中注定的工作的,但是现在,他的故事已经开了一个头,总得结个尾。
超级秃头人盯着那几个关键词,只觉得它们在纸上晃晃悠悠,没有一个定形,也不知道该从哪里着手。那些线条就像藤蔓一样,环绕着关键词,自由自在地生长,甚至快要结出某种危险的果实来了。
唔,纸篓。
超级秃头人顺着纸篓想下去,天色渐暗,斗转星移,露水凝结在显示器的边框上,慢慢地往下爬到了底。
超级秃头人再一次抬起头来的时候,他正站在作战中心里,看着断裂的管道中滴下的一滴水。他盯着那滴水落在控制台上的全过程,看着它推动着前一滴积水扩散开来,在灰尘中扩出了一小片湿润。
他转过头,重新打量起这间被装甲重重包裹着的房间。这间钢铁墓穴中仍弥漫着一种气息,属于所有失败的侵略者,其中隐约有些悔恨,却根本没有反省的成分。那几具干尸并不是为了保守秘密而选择自杀的,超级秃头人隐隐猜到了他们临终前的想法,这些家伙只是在逃避责罚而已。
“你们这些人啊……唉。”超级秃头人叹了一声,绕过面前的控制台。他先前没有注意到在房间的角落里有一扇打开了的舱门,就安在两排控制台之间的立柱上。在整间屋子里,这样的舱门并不显眼,超级秃头人本以为那是某种电子设备的检修舱门,换了思路之后,它自然而然地就显得可疑起来。
他走过去,伸手轻轻抹掉了一层积在门后架子上的灰,只是一层,大约0.1毫米左右。超级秃头人异常小心地控制着手上的动作,一层又一层地抹开积在上面的尘土。
“好像有点样子了。”超级秃头人自言自语道,他似乎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寂寞终于开始侵蚀他的灵魂了。
他又抹开了一层尘土,露出了一道不甚清晰的分界线,看上去有人从柜子里抽走了一件东西,在旧有的灰尘上留下了痕迹。
是一份档案。超级秃头人忽然想到。他也知道自己的判断并非建立在实证的基础上,也并不是逻辑严密的推理,仅仅只是一种直觉而已。也许在这个地方,只有直觉就够了。
他回转身,审视着地面上的痕迹。尘土细微的起伏对常人来说当然是难以分辨的细节,超级秃头人却不难看出分别,只是有些耗费心力。他自己的脚印毁坏了一些痕迹,不过,大部分的印痕都保留了下来,他甚至能从中嗅到一丝慌乱和绝望。
顺着这些尘封多年的痕迹,超级秃头人的目光投向了一只纸篓。纸篓就摆在一张办公桌旁边的地上,桌上堆着一团不成形的东西,也许是某种塑料制品,只是没有熬过漫长的时光,自然地降解成了一堆垃圾。
但是纸篓里还有东西,超级秃头人捡起纸篓,只见纸篓底部趴着一团乱麻一般纠缠在一起的东西。他一开始还以为那是什么纸制的触手怪模型,或者是模拟加拉鲁贝姆造型的建筑平面图——在这间稍显诡异房间里,正常人一般来说都不会期待什么“正常”的东西。
超级秃头人试着把那团脏乎乎的东西取出来,谁料他刚起了个念头,纸篓里的东西就动了起来,扬起了一蓬没什么味道的灰。
他眼疾手快,揪住了纸制小怪物的一条触手,但是那玩意性子烈得很,刺啦一声就蹦了出去。
这也不错,超级秃头人就喜欢性子烈的。
他丢下手上的纸条,纸条上似乎印着表格中的一列。超级秃头人没仔细看,不过他很确定那是某张表格的一部分,他手上捏着的部分写着“口粮”,下面跟着一串没有单位的数字。只不过现在这一列毫无意义的数字正试图缠住超级秃头人的脚,好掩护另外一大坨乱糟糟的纸条逃跑。
一张纸条其实很难缠住超级秃头人,除非是账单、考勤表或者排队用的号码牌这类具有魔力的小纸片。超级秃头人都没感觉到自己脚上缠了东西,往前一扑就逮着了正七手八脚(或者八手七脚)往角落里钻的纸团。
超级秃头人把它揉成一团,免得这团乱糟糟的纸章鱼再玩一次断尾求生。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超级秃头人实在有些纳闷,他能感觉到手里滑腻腻黏糊糊的触感,根本就不像看上去那样——简直就像是把一头触手软泥怪浓缩之后萃取精华,将所有黏搭搭滑溜溜的特性全部集中在了一起,别提有多恶心人了。
超级秃头人实在忍不住,轻轻搓了手里的纸团,力道控制在“没事死不了”与“你看我用一样的力气搓自己都不会疼”之间,指缝间透出一股青烟来。纸团被超级秃头人这么糟蹋了一回之后,略微驯服了一些,明目张胆的挣扎也停止了,超级秃头人知道它还在偷偷摸摸地试图将自己理顺展平,试图从超级秃头人的手指缝里钻出来。
“计划”。
超级秃头人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这个词,他决定不再犯同样的错误——虽然他也不记得上一次犯错是什么时候,也不记得犯的是什么错,他只是本能地规避了“错误”的选择枝。
实际上,超级秃头人原先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被构思出来,安插到剧情中的。如果没有他以简单粗暴的方式强行推进剧情,人类的故事可能早在几千年前,就已经陷入了不定时更新的泥沼。运气好的话,这篇故事还会在培育室和屠宰场之间推进一小段支线剧情,只是那样的进展不会存在任何意义。
超级秃头人这次选择无视手掌间那条纸制小怪物的挣扎和努力。他彻底泯灭了自身的好奇心,开始做自己命中注定的工作。有那么一瞬间,超级秃头人看起来都不那么像人了,倒有点像是用来检测色盲用的,由色彩相近的圆点拼凑而成的图案,很难将他从背景中分辨出来。
超级秃头人搓了搓手中的纸团,在一阵惊恐而绝望的尖叫声中,纸团燃烧起来,最终化为了灰烬。
与此同时,装甲包裹着的房间也变得明亮起来。消防易爆系统干涸的管道中充满了灼热的空气,像哨子一样从龟裂的破口吹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啸。
位于神子加拉鲁贝姆腹腔中心的生活设施最先燃起大火,随军家属院的三层小楼在烈焰中软化,坍塌,将尚未喷出窗口的火蛇压在了废墟之下,又融为了一体。
这些辅助系统在加拉鲁贝姆严重受创时,并不会为内部人员提供合理的防护,反而是最先被放弃的。对加拉鲁贝姆来说,如果它的外围防御被突破,就意味着它必须速战速决。在这种情况下,继续维护生产研发体系,维持体内人员的心理需求和代际传承……保护这些为长期作战而准备的系统,就已经毫无意义了。
在接下来的巷战中,加拉鲁贝姆体内的自卫力量只会集中在主脑要塞,期待神子能够在要塞被攻破之前结束或者退出战斗。在这种情况下,为了集中兵力,这头巨兽自然也无法顾及自己腹腔中部,围绕着工业器官布置的生活设施。
超级秃头人也许听到了加拉鲁贝姆在生命最后时刻发出的哀嚎,也许他并没有在意,因为在这个时候,神子已经以非常相近的调门嚎了很久了。
除了来自他手掌中的叫声之外,超级秃头人正被各种无法分辨来源的声音包围着。此刻就连地板都在颤抖,加拉鲁贝姆躯体深处传来的爆炸正顺着泄压管和膨胀室,像顺着泄洪道倾泄的山洪一样,隆隆地从要塞的外壳下呼啸而过。灼热燃气的洪流最终会顶开一系列盖板,将压力释放到外界的空间中。
这样的泄压过程当然也会产生一定的推力,因此加拉鲁贝姆内部的泄压管路弯弯绕绕,通过泄压盖的固定强度、泄压口的孔径锥度不同,尽量在各个方向上实现推力的均衡。当然,现在这些设计有一大半没有派上上用场。在当年那场战斗的最后阶段,充作泄压通道使用的几条主要通道(103、105、109主升降机,002、004、006整备甲板,021、023、025作战甲板)的位置都在司令部下方,在确认拦截舰队完成速度匹配之后,弹尽粮绝的加拉鲁贝姆选择封闭了所有的通道和舱室,就连紧急泄压盖都焊死了,将它自己变成了一座血肉和钢铁构成的墓穴。
一座脾气不太好的墓穴。
现在,加拉鲁贝姆所剩无几的灵魂正在化为飞灰,正如超级秃头人手中的那份作战计划一样。
这份被碎纸机切成条的文件,曾经是加拉鲁贝姆的精魂之所在,是在它心中燃烧的灵魂之火。当这份计划刚刚被打印出来的时候,它只是《大气层内战略:从威慑到占领》的第三稿罢了。然而在它诞生之后,因为种种原因,它被选作了最后一份被销毁的文档,也因此被赋予了远超出其本身的意义。
现在,这些意义正在超级秃头人的手上湮灭。超级秃头人不再关心那上面记载了什么,又衍生出了多么繁复的恶意,只是像个旁观者一样站在原地安心等待。
围绕着作战中心的装甲筒此刻已经被加热到了白热化的状态,而装甲筒之外的生物组织此刻早已化作炙热的二氧化碳气体,将整个囚室变成了高温高压的地狱。超级秃头人漠然地注视着灼热的墙壁,目光涣散,缺乏焦点,全然不顾装甲板在高温下已经无法维持最基本的强度,正像煮化了的肌肉纤维一样被撕裂开来。
在熔化的钢甲外,混沌的火风暴正拍击着囚笼的内壁,闪电无声地在火焰的浓淡之间穿行,不是因为放电和爆炸不会发出声音,而是所有一切的声音都被同样的巨响淹没了。
超级秃头人张嘴说了句什么,只是没有人听见。
“你说什么?”新神问超级秃头人,它警惕地蜷缩在一只猴子的眼睛后面,俯视着超级秃头人的书桌。在它的记忆中,超级秃头人的故事和它亲眼目睹的事情是并行发生的。
它目睹了“故事”对现实的改变,同时,也跟随着超级秃头人的脚步,经历了同一个故事无数次的发展、衍生和重启。
它很清楚自己确实看到超级秃头人坐在书桌前,脸色很差,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像是自我怀疑的负面情绪。新神挂在超级秃头人头顶的树枝上,在它自己的现实中等待超级秃头人动笔。
说起来也怪,新神发现自己居然安安心心地等了超级秃头人整整18天,才等到超级秃头人在绿野之中的下一步行动。随着键盘的敲击,它所知道的现实一遍一遍地被改写,新的记忆直接蒙在回忆之上,又被一层层的现实夯实。
它开始为自己错乱的记忆建立一套简明的编制体系,因为一层一层的记忆交织在一起,正形成一团无法解释来龙去脉的乱麻。在最后的几个版本中,新神发现自己记忆中的许多场景已经消逝在混乱之中,它似乎自打一开始就没有被安置在仙王的行宫里,有时候,它也会怀疑自己记忆中关于行宫的种种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在它最近的记忆里,它曾经和许多“同伴”一起,被关押在一处更狭小更贫瘠的地下设施之中。
当超级秃头人再一次再一次流露出困惑、疑虑和恐慌交织的表情时,新神感同身受。它在现实的迭代中饱受重创,虽说杀不死它的东西能令它变得更强大,但是这样的混乱正逐渐从锻炼转变为酷刑。新神发现自己有时候会忘记一些似乎很重要的事情,忘记自己本想做什么,本应该做什么。
它瞥了一眼“雨林”上方做工粗糙的人工天顶,OLED面板拼凑成的天空图像仍是阴沉沉的,配合着猴圈中设定好的温度,演绎着婆罗洲中部的普通一天。对被关押在此处的猴群来说,这座监牢已经做得足够细致贴心了,室内的温度、湿度和日夜交替都是仿照实验动物产地的气候设定的。唯一的缺憾在于紫外线照射剂量严重不足,所以研究人员每隔五天都会更换顶棚组件,给猴子们晒一次日光浴。
新神还记得自己已经策划好了下一次越狱,它会指挥猴群在更换照明面板的时候制造足够的混乱,自己趁机……但是它怎么都想不起来超级秃头人在计划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记不清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超级秃头人并不在意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实际上,也没人注意到猴圈里多了一个人,多了一张书桌。超级秃头人这会儿看上去很不显眼——如果把人们日常观察到的物质世界看成一条厚厚的天鹅绒窗帘,超级秃头人就像是一个藏在窗帘后的小孩一样,只有用心观察,才能发现他的鼻尖在窗帘上顶起的凸起和微弱的呼吸声。
四月中旬的一天,超级秃头人突然从书桌前站起来,绕着椅子走了几步。
“别急,我正在想应该怎么写。”他抄起那张已经图得乱七八糟的草稿纸:“我已经知道诱惑是什么了。”
超级秃头人像幽灵一样在树木之间转来转去,嘴里念念有词:“但是结局不应该是这样。不应该是这样。”
新神感觉不到什么威胁,它从高处晃荡下来,试图“坐”在超级秃头人的书桌上,只是它扑了个空,最终砸在了板状的树根上。超级秃头人和他的书桌果然都是些错觉,他们和新神维持着相对的关系,就像是没有说明背景的一段对话一样。
超级秃头人终于注意到了新神的行动:“对不住,这部分我还没编好……所以按道理说,我确实不应该在这里。”
他把椅子拖回来,却没有坐上去,只是伏在椅背上,呆愣愣地望着屏幕。
“你说,他为什么一定要把我留在那?”超级秃头人问道。
新神想到了自己留下超级秃头人的理由,不敢挑明了说,只是含含糊糊地答道:“也许……他只是在争取时间。”
超级秃头人一拍椅背:“我当然知道他想拖住我。我当然知道。但是他其实也拖不了多久……”
超级秃头人在之前的一个剧本里计算过,如果他不打得那么惨烈,黄金乡只会把他囫囵吞下去。这样,超级秃头人只要适应那颗黄金星球内部的压力就够了,他可以更快地养好自己受的伤,赶在飞船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结束战斗。
在超级秃头人之前的每一个剧本里,为了这场战斗付出的代价都超出了他自己的想象。超级秃头人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被粉碎,被融解的。他还记得自己躺在图腾石树的废墟中,面对着过于明亮的夜空,却找不到任何可以用来遮盖自己的东西。他还记得那种痛苦,他身上的每一段骨头都折了,碎牙卡在气管里。他没有力气翻身,甚至连咳一声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核爆掀起的气浪烤熟冲炸他的肺,把他烧成蜷曲的焦炭。
他记得自己额外付出了多少代价。
超级秃头人叹了口气,拉开椅子,坐回到书桌前。在新神看来,他的形象变得更加模糊了。
“也许我不应该想那么多。”超级秃头人像是在征求意见:“也许我不应该考虑代价的问题。”
新神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超级秃头人其实也并不是在征求意见,他只是在说给我听罢了。
这就是超级秃头人在新神记忆中的最后一句台词。在那之后,超级秃头人彻底放弃了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