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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土拨鼠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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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5月18日

伏施林尼共和国,塔科夫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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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科夫市是一个神奇的地方。1973年之前,这座城市在地图上的位置被人为故意地向东南偏移了大约5公里,然而并没有人发现自己其实正生活在地图上的空白处。

这样的偏移被当地居民沿用到了本地交通地图和旅游图册上,几乎没有造成任何的不便。大部分塔科夫人都是在二战后重新迁来此地的,从废墟间复苏的联盟为整座城市的所有人安排好了未来。

这座城市自从1955年起,就围绕着塔科夫市“解放”染料厂的三座生产车间,毫无知觉地过着自己的日常生活。解放厂一开始生产烧碱,后来又增加了一些设备,开始生产一种还原性染料。

这些染料有些向北被运往白俄罗斯的纺织厂,变成了一种“棕色小熊在红色背景和绿色粗线条间手舞足蹈”图案的床单,比之前的产品更鲜艳,更耐洗……总之塔科夫人从来没有买到过这种儿童床单。还有些产品被送去了波兰,没人知道那些“一号红”和“四号绿”最终变成了什么。

直到一声惊天巨响,自由的曙光忽然出现在地平线上,天上忽然下起了糖果雨……你懂的,都是些诸如此类的陈词滥调。关键是,在1992年,塔科夫人民终于从烂摊子里理出了一些头绪,人们口耳相传,说来自莫斯科的官老爷们甚至在地图上撒谎,由此可简单证得过去的40年全是谎言,包括他们自己平平无奇的生活和磕磕碰碰的婚姻。

而莫斯科的老爷们对地图动的手脚也很拙劣,1973年之前,塔科夫市只是简单粗暴地被平移了几公里。在1973年之后,撒谎的手段更新换代,集中在那个方向上大片大片空置的工业用地、堆场和从没真正动工的人民公园都发生了比例上的膨胀。这样精心策划的手段自然就没办法通过“测绘错误”搪塞过去,也自然而然地引发了许多联想。

时间一晃到了1994年,塔科夫市议会又换了一批更为精明也更为贪婪的议员,他们终于筹到了一笔钱,请了一家“私营测绘公司”重新制作地图,总算弄明白了他们的城市具体在哪里。这真是一桩麻烦事,而且同时存在好处和坏处。坏处是实际上整件事对塔科夫正面临的问题毫无帮助,好处是塔科夫人又多出了几十平方公里的荒地可供出售。

莫斯科人临走前销毁了大量的文件,带走了所有的卢布,这使得新的“民选政府”无从接手,只能凭空许诺,将湖畔的一片土地连同上面的附属物一并出售给了一家德国公司——反正占有土地的莫斯科人都已经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作为交换,这家公司联络了一些很有实力也很有眼光的西方银行,把解放厂、塔科夫第一机械厂、中心医院、自来水公司那些不值钱的卢布资产重新整合成了稍微值点钱的马克。

塔科夫市用那些马克熬过了九十年代最困难的日子。塔科夫一机最终变成了一堆破烂,厂里剩下的一点钱差不多都用来雇佣保安,驱散堵在厂门口讨薪的老员工了。解放厂的情况稍好一些,不过也养不活几个人,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出生的孩子们都记得解放厂的小熊冰棒。

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塔科夫人才终于获得了一些机会:一些西方公司希望在距离俄罗斯边境更近而且工资更低的地方,组装生产一些俄国人喜欢的东西,比方说咖啡机和小汽车。这样一来,伏施林尼共和国就变成了那根挂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闻着挺香,就是吃不着。他们希望这样的措施能撬开俄国人重新坚硬起来的外壳,多少让上两步,给出一些更温柔甜蜜的优惠政策。

在九十年代末到二十一世纪初的短短几年里,这根胡萝卜确实起到了超乎预想的作用。经济和政治两方面留给莫斯科的选择实际上非常有限:俄联邦刚刚从车臣战争的泥潭中走出来,对相对驯服的伏国动手当然是极为不智的选择,为此提高对伏国的关税实际上也没有什么意义,货物总能找到最低价的渠道,或是一路用钱润滑到它们应该抵达的目的地。

但是经济形势的好转并没有熄灭那一丝燃烧在塔科夫人心中的火焰,反而成了某种助燃剂。他们一直以为莫斯科人在地图上动的手脚是为了隐藏什么值钱的东西,以前只是忙于求生,没有金钱和时间上的余裕去掘地三尺。现在,苏联时代设置的种种伪装和陷阱都已经死去,再也不会自我遮掩,不会将谜团编制成更深的迷,也不再派出穿着皮夹克的侦查员来阻止一切嗅探和摸索了。

在20世纪的最后十年里,塔科夫市政府一直押着城外东南角的破地不放,所有人都觉得那下面的东西是属于他们的,尽管没人知道那里到底有什么。

在第二重谎言中,对塔科夫市的地理数据混淆,被解释为一种战略伪装措施,源于对盟军战略空军的恐惧。实际上,除了塔科夫市以外,在这一纬度上,苏联刻意分散的工业能力都受到了同样的保护。从塔科夫人搜集到的情报看来,苏维埃联盟对这套玩意深信不疑,似乎苏联高层完全没有经过任何深入的讨论,就对整套措施照单全收了。

他们建立了一整套基于人类粗心大意习惯的保密措施,将通往这些城市的道路工程指派给许多临时的建设单位,混用随机添加了误差的地图,任用不合格的验收人员,为超出计划的远路提前准备超出计划的额外材料……他们做了许多令人难以置信的准备,用一个个谎言来掩盖“那一个”。

城市之间变了形的比例关系有了新的解释,说是可以防止敌方的情报人员从公开渠道获得一系列工业城市的地理数据,以此形成精确的无线电导航台设置。这些地理数据越是精确,就越能帮助B-29(或是B-36)机群在漫漫征程中找到方向,以避免在敌方领空迷航,偏离出上百公里。

在洲际弹道导弹取代轰炸机群的地位之前,反间谍部门和国土防空军设想敌人会不断搜集相关的情报,直到他们有把握在第一轮打击中消灭苏联的持久战能力为止。在这种威胁之下,就算只在源头上加上五公里误差也是值得一试的。

第三重谎言隐藏在大量档案文件的字里行间,被那个“预防轰炸”的故事保护着。只是听起来完全像是无稽之谈,不知道为什么值得那么多的遮掩。

这个新故事说早在苏联建立之前,就有一个庞大的跨国组织,与一些没人听说过名字的苏联早期领导人达成了协议。他们不希望自己的人员和设施被卷进未来的战争之中,只求他们埋藏的东西能继续隐藏下去。考虑到苏联建国之初发生的诸多奇事,这一重谎言中的种种细节,倒是可以在历史中找到印证,同样也能解释一些无法解释的空白。但是这个故事本身实在是难以让人认真对待,实在是太扯了。

三重谎言虽然很难堪透,但至少说明了秘密的严肃性。有些吃饱了撑得没事干的阴谋论者,至今可能仍在深挖塔科夫背后的故事,把德占时期的一些传说从腐尸堆里翻出来。但是对于想要发财的现实主义者们而言,只要知道这是个严肃的谎言就已经足够了。

来自西方的一些朋友——比方说光环集团——对苏联遗留的宝藏很感兴趣。风险投资者们不需要太过于确实的计划,淘金的刺激感显然更能激发他们的热情。淘金客不断地涌进塔科夫,在那片土地上嗅嗅探探,似乎想找到点什么,而塔科夫人也只是任由他们去找。毕竟,寻宝最困难的部分并不是找到宝物,故事最精彩的部分,总是发生在带着宝贝逃跑的时候。

从结果论,故事的结果肯定是最糟糕的那种——没人把东西运了出来,而且也没人知道“宝物”是不是还在那里。

李均从车上下来的时候,脑袋还是晕晕的,因为那坨云或是雾总在他的视野里占着一大块地方,把原本好端端的距离感和方向感全搅乱了。

他甩上车门,撑着后腰,顺着一大团云雾往上望去。在森林里,这团云雾看上去并不很显眼,就像是一块稍显过于明亮的天空。但是站在这里,云团不只是向上延伸到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外,还向外倒挂,形成了让人精神紧张的压迫感。

“有烟吗?伙计。万宝路、威尔森……随便什么都行。”营地里上来迎接的小卒子用肩膀拱了拱李均,在特定词汇上刻意地带着些英式腔调。小卒子顺着李均的目光向上望了一眼,有些不耐烦地晃了晃他:“好了,好了,那就是塔科夫。有烟吗,给我来一根。”

李均扯开AVS上挂着的一边侧袋,掏出两根手卷烟。那个小卒子目光一亮,伸手就要来夺。

李均往后一让。

“那是塔科夫城?”他叼起一支烟,揉碎了另一支。那卒子的眼神有点绝望,他隔着毛线滑雪面罩挠了挠鼻子,目光糊在幸存的那支烟卷上。

“那是……”卒子最终吸了吸鼻子:“你想要听什么?那一片区域就是工业区——解放厂、红星厂,住宅区,K20立交,再过去就进城了,那就是塔科夫市!你想听什么?”

更多的拾荒者正涌进停车场,从SUV和皮卡的车厢里往外搬出一个个包装箱。李均从裤兜里摸出个打火机,左手笼着打了两下火,廉价的塑料打火机嘎巴一声卡住了,死了一般僵在李均的手里。

他把纸烟摘下来,注意到拾荒者的目光正紧随着自己手里的烟卷。

“那团云到底是什么?”

拾荒者叹了口气:“那就是城市,或者说,那就是吃了塔科夫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如果你靠近点,就会发现城市还在那团雾里面,那就是一团雾罢了,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们所在的地方,原属于“火炬”电站的燃煤装卸月台,月台后就是一片宽阔的露天堆场,联合安保公司的车队这会儿就停在堆场正中间。

对本地的拾荒者来说,这片混凝土广场是一个接待朋友的好地方。地形开阔,毫无掩体,一挺DShK机枪就足够封锁整片空场,也许这是全伏施林尼最不怕欠缴停车费的停车场了。

李均捏着烟转了一圈,新四机组的冷却塔立在西面一片树林后,只剩下一角残迹。就算是那孤零零的一角,看起来都足够巨大。尖角顶上的木架子应该正好能容下一个孤零零的狙击手,对比起宏大的建筑只是黑夜背景上颜色稍深一点的突起。

但是这样的景象相当于卒子说的“吞噬了塔科夫”的云,又只是背景上颜色稍深的一块突起罢了。那片云就是全部的背景,从李均的角度仰望过去,颜色稍浅的黑暗从地面开始膨胀,一直向上往延伸至3000米高度的中空,从那里开始,真正的云层破坏了它完美的形状,但是侦察机拍摄的照片显示,这坨云的形状就像一面手鼓一样,中段膨胀,两端收拢,截止于上下两个鼓面。

当然,从照片上认识塔科夫的吞噬者和实地观察完全不一样,李均一时都没认出那是什么东西。远景展现出的云层边界和天空背景对比起来,更容易说明云团的性质。而当人站在这团烟云之下的时候,它看上去只是背景的一部分罢了。

“那到底是什么?”

“我又不是科学家,哥们。”卒子有些不耐烦了:“你到底给不给?不给我去找别人问问。”

李均把烟递了过去。他注意到拾荒者说的“哥们”有些英国腔,有些好奇:“我叫李均,你呢?”

卒子接过烟,飞快地叼在嘴上点着,这才和李均握了握手:“叫我迪马就好。”

李均扭过头,看了一眼正欢天喜地从车上搬下货物的人群:“你不去搭把手?”

迪马猛地嘬了口烟,吐出一股向下翻卷的浓烟。他清了请嗓子:“咳,我可以不去,只要有个好的理由就行了。”

他又嘬了口烟,眼神变得稍微有些迷离:“……比方说给你们这些新来的人介绍介绍塔科夫。”

李均哼了一声:“你在这里多久了?”

迪马已经被他自己吐出的烟雾淹没了,只有些含混不清的声音:“三十五年。”

李均把枪挎到背后,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烟,点上:“我以为你们早就被疏散了。”

“这么说吧,如果有样财宝就放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只是一时半会儿拿不走,你会不会转身离开?”

“说不好,也许会……”李均不能理解:“但是在原地等上十年?这也太……话说你原来是做什么的?”

迪马蹲下来,AK的木托咔嚓一声撞在地面上,李均往侧面撤了一步,但迪马看起来并不在意:“我是个教师,曾经是英语教师。”有一瞬间,他自己也注意到自己忽略了时态,不过这倒无伤大雅。

他歇了口气,又补充道:“教中学的。”说完,伸手摸了摸AK的保险,很放心地继续蹲着,嘬着手里所剩无几的烟屁股。

李均本想问问他为什么不离开,英语教师不是什么最好的起点,不过说起来也不坏。然而,这时候正好有人在喊李均的名字,还夹杂着几句咒骂,于是这句帮不上任何忙的废话就又被李均咽回了肚子里。

他直起身,很轻松地把步枪抱在怀里,朝车队停车的方向晃荡过去。

巴拿朝他招了招手,又喊了一声,听起来有些不太耐烦。他混在一群披着雨披的人影里,正走向堆煤场侧面的一处预制板房。

那栋板房看上去像是从集装箱上裁下来的,只相当于两三个合拢来的厕所隔间,显然容不下那么多人。这间无论是箱子也好房子也好,表面上锈迹斑斑,原先漆在上面的粗体大字剥落得只剩下了几点色块,在塔科夫郊外的夜里看上去有些瘆人。

正如同李均想象的那样,预制板房下面隐藏着通往地道的入口,这让拖着货物的拾荒者们看起来活像是一群正缩回墓穴里的食尸鬼。

李均在地道口迟疑了一下,背上就被人狠狠地搡了一把,差点让他头下脚上栽进地道里。他扶着洞口的边缘,跌跌撞撞地踩着梯子往下跳了几步,落在湿滑的地面上,几乎滑倒。

李均还没来得及站稳,他身后又滑下来一个臭烘烘的人,一屁股坐在他背上。李均连忙往前赶了几步,追上了影影绰绰的大队。地道里隐约闪烁着几点荧荧的绿光,那是AN/AVS-9夜视仪目镜一侧透出的光。

在队伍的前面,有些拾荒者想打开手电,却被队伍后面正折腾夜视仪的家伙阻止了。于是所有人都一齐陷入了黑暗之中,排成一列在沉默中往前挪动。

这条地道原本只是一条热力管路的检修通道,只留出了一人多宽的空间。在事故发生之前,其他想要在两个厂区之间穿梭的人员,只需要走地面道路就行了。人行道宽阔平坦,两边种着漂亮的桦树,无论如何都比这条狭窄潮湿的地道要好些。

然而任谁都不会想到,十年之后,这样的地下管廊居然会变成塔科夫市的交通干线。李均缩着脑袋跟着队伍走了几百米,地道顶上滴下来的水淋了他一头一脸,这下他总算知道为什么每一个拾荒者都套着雨披的原因了。

好在这条走廊并非永无止境,在漫长的煎熬之后,眼前总算豁然开朗。李均一头钻进了一间大厅,只往前走了两步,还没闹明白该往哪里去,排在他前面的拾荒者们就已经钻进了几扇歪歪斜斜的小门,带着他们的新玩具消失了。

巴拿站在大厅的中央,仔细地打量着从地道里涌进大厅的人群,没一会儿又从李均身后揪了个浑浑噩噩的瘦皮猴出来。

“好的,我们人都在这里了。”联合安保的人手很好辨认,他们头上都没套着雨披,所以在穿过地道之后,神情都有些萎靡。

巴拿抬起手腕了看了看表:“我们先对一下表,现在是0204时,46秒……”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报时:“50……55,59,05分整。”

“尖峰海伦”推开巴拿,向前走到人群中更为醒目的位置。理论上来说,他才是这支小队的指挥官,只是自从离开波恩郊外的大宅之后,整支小队就不怎么拿他当回事了。

这位“行动负责人”几乎没有多少实地行动的经验,更像是在办公室里坐久了的情报分析人员。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于是将具体行动的指挥权让渡给了巴拿。

“现在是凌晨两点,这意味着在两个半小时之后,塔科夫城将迎来一次重置。”“尖峰海伦”的声音尖锐刺耳,S音格外突出,活像是一条嘶嘶作响的毒蛇。

他和呼号不同,丝毫没有一点美人的气质,只是一个颧骨突出的中年男人,头上原本戴着一顶潮乎乎的毛线帽,现在已经摘了下来,捏在手里,正滴着水。

“海伦”接着说下去:“所以,现在我们有大约15分钟时间来复习地图,如果你们和队伍失散了,请记得离开城市的道路组合,不要把属于塔科夫的人带出城市边界。”

塔科夫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对于外来者而言,它危险而又宽容。只要不破坏这座城市的规则,它就不会伤害任何闯入者,无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在李均望见的那团迷雾背后,隐藏着一座被锁定在2011年7月6日的城市。

在7月6日当天夜间,以光环实验室为中心的重度沾染区中心再一次产生了泄露物质大爆发的迹象。在此之前,上一次大规模泄露曾经将沾染区扩大到了整个光环实验室园区,把这家美国公司引以为豪的“硅谷式”的工作环境拖进了无法观测的浓雾之中。

于是,一架装载了“污染控制装置”的图-95轰炸机再一次飞向塔科夫市,准备重复一遍2008年的操作。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同样的操作还能再争取两三年时间,说不定可以一直这么拖延下去,而爆炸可能造成的放射性沾染相对而言还是可以接受的。

7月7日凌晨4时许,轰炸危险区内的联合国人员已经全部撤离,携带“污染控制装置”的图-95轰炸机开始进入轰炸航路,从城市东北偏东接近。4时13分,“污染控制装置”通过弹仓投下,确认减速伞打开,姿态控制系统启动。

按照上一次投放的流程,这枚小火箭应该在D+9秒完成自检和初始化,同时切断减速伞。D+12秒姿态控制完成,主发动机点火,笔直向上,将自己推送到距离地面大约30公里的临近空间起爆,放射出足够控制沾染区扩大的中子流。

这样的繁复的设计源于俄欧之间相互的不信任,布鲁塞尔对莫斯科的任何动作都心存警惕,否则将同样的战斗部安装在中程战术导弹,乃至洲际弹道导弹上,相对而言是很容易的,也更容易在再入大气层的过程中抵达电离层下方的理想起爆高度。而莫斯科也不愿意给对方探查自身虚实的机会,反倒乐意重新发明一次轮子。

这枚小火箭的主发动机源于“圆点-Y”导弹的单级固体发动机,控制系统基本上是半自动的,只有测高系统与扳机相互关联,免得人工操作错过了最佳的起爆高度。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云雾之墙再一次膨胀开来,以光环实验室为圆心,吞没了大半个塔科夫城以及整个工业开发区。

在云雾之墙内,塔科夫城内的一切,都被锁定在了7月6日凌晨4时14分至7月7日4时14分的24个小时里。

后来,具有足够情报权限的人们才知道,当他们做出“抑制沾染扩散”决策的时候,城里其实还有上千名拾荒者在各个角落里隐藏着,或是正在搜刮空城里无人看管的财物。这些拾荒者无视了维和部队发布的警报,反而将维和人员的撤离当成了绝好的机会。

于是,他们自己也变成了这座城市的一部分。

“尖峰海伦”扯着嗓子,挥舞着手上的地图:“我们不会把地图带进去,存在泄密风险。所以15分钟之后,我要把每一张地图都收回来,明白吗?”

在李均看来,这次行动成功与否,都只是基于一项很愚蠢的假设:俄国人能进到光环实验室里,所以其他任何人都能。

或者也可以这么说:联合安保公司的管理层并不清楚俄国人是不是能进去,不清楚他们是怎么进去的,但是要弄明白这些问题并不困难,只用派出一支不太值钱的小队,用他们的性命试试就知道了。

就像这世界上其他所有事情一样,对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而言,一件事只存在“可能”或“不可能”这两种属性。如果他们想要把人送到月球上去,绝不会单纯因为这很难,而往往是因为这是“可能”的。

李均当然不太希望变成一块敲门砖,如果他有得选,他宁可选择作为一块普通的砖头,平平安安地被砌进墙里,最好一辈子都不要被人刨出来。

“不要在这个时候给我打退堂鼓,我希望你们记得合同的内容,”领队经理顿了顿,希望所有人都能明白他有多认真,手里的帽子被拧出了一股涓流,顺着手指缝滴在地上,“记得你们能赚多少,最好还记得违约金是多少。”

这一番话确实很能鼓舞人心,巴拿只能站出来做些补救:“放心,我们能回去。那些烧坏了脑子的俄国人都没出过什么事,只要记得别拿什么不该拿的东西就好了。”

“对哦。”李均听到背后有人哼了一声。佣兵们的纪律维持不了五分钟,沉默很自然地转换成了细碎的低语,紧接着就有人开始大声咒骂,好像现在的情况还不够烦人似的。

李均从地图包里抽出地图,展开来。他只看了一眼,脑仁就有些发疼,只觉得自己应该再磕一片NZT99。

塔科夫的地图粗看起来只是一张的普通交通地图,这种地图曾经成打成打的摆在车站的休息区或者书报亭里。对联合安保公司的新雇员而言,记忆这样一张地图本不应该有多困难。塔科夫毕竟只是一座不到五十万人口的小城,道路规则整齐,异常精确地实现了图纸上的规划。在事故发生之前,就算是外地游客都很难在城里走迷路。

然而发到他们手上的这份复印件却复杂得令人发指,李均自己用了两天时间只记了个大概,现在临时磨刀,打不了任何保票。公司其实也并不在乎他们能记得多少,行动计划很简单,他们冲进塔科夫,在光环实验室外面设置一个观察哨,准备好阻击阵地,等毛子出来的时候敲个闷棍抓几个舌头……如果一切顺利,地图上的信息可能永远都派不上用场。

他手里的这张地图画满了星星点点的小标记,密得就像在线地图把城里的所有窨井盖都标记出来了一样。这些标记的形状和颜色都各不相同,代表着不同的涵义。

图上最为醒目的红色的三角,意味着已经探明了的拾荒者7月6日早晨所在的位置,而蓝色的则是些无武装的小老鼠,有些三角旁还标注了帮派的名字,显得有些瘆人。

除此之外,地图上还有些绿点,那是藏有美钞现金的地方,有些是民宅,有些是面向外国人的旅馆。还有几家本地银行的网点,疏散的时候没有搬空金库,只是上了锁——他们都以为那只是暂时性的,几周后就会回来。

现在,这其中有几座金库已经被试出了密码,只要能够把里面的东西搬出城去,就是一注天降的横财。没人知道谁是第一个发家致富的幸运儿,不过这并不重要。一夜暴富的机会永远吸引着外面的拾荒者,知道塔科夫秘密的流浪汉们像围绕着腐肉的苍蝇们一样挥之不去,就算是维和部队也无法抗拒这样的诱惑。

在南非人之前,驻扎在塔科夫城外的本来是一群挪威人。

这些挪威人算是塔科夫新经济体系的奠基人,他们折腾了好一阵,学会了利用拾荒者们来获得那些可爱的绿票子:他们开始向拾荒者们出售一些运动器材,比方说来源不明的AG-3运动步枪,只要使用者心存善念,快慢机就会被锁定在合法的半自动状态,绝不会被当成军用武器;还有些陈年的FN FAL步枪,由某位值得信赖的供货商所提供,可以胜任从狙击运动步枪到突击运动步枪的多重任务;运动器材商们还时不时会出售其他一些同样便宜好用的辅助器材,像是用来衬托靶纸的NIJ IIIA级防弹板,用于夜间观鸟的第三代夜视仪,方便携带取用多个水壶的多口袋背心等等……

结果这些挪威人在赚取了一大笔免税收入之后,却不懂得闷声发大财的简单道理,好像不买几辆法拉利就不算发过横财一样,平白惹得邻居眼红亲友反目,几乎在社交媒体上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于是挪威人出局南非人接手,所有的生意照旧,就连价目表都没怎么修改过。

除了那些极为重要的标记之外,地图上还有密密麻麻许多圆珠笔画的小圈,把原先用黄色荧光笔留下的记号圈了出来。黄色标记代表着医疗用品,对本地的拾荒者而言,这些医疗物资的储备总是性命攸关的。制作这份地图的拾荒者标注了每一处医疗物资的具体位置和内容,记录了每一张他认为安全的手术台,把所有能够救命的资源编成了一本异常详细的速查手册,按西里尔字母表排列……当然,这些准备完全没有作用,塔科夫不会按他们期望运作。

塔科夫给外来者准备的选项很少,很多人在城里的全部经历,大致都可以总结为一颗打断动脉的子弹和大约30秒垂死挣扎。

除此之外,活着出去的人身上很少带着伤。他们也许会带着鼓鼓囊囊的袋子出来,告诉那些关心里面发生了什么的人滚一边去,然后从此一去不返。

实际上,无论是当场死去,还是因为种种原因被困在了城里,时间一过4点14分,塔科夫都会翻过这一页,回到2011年7月6日去。这听起来就像是残酷版本的灰姑娘,而且前景非常黯淡,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肯定不会有王子来挽救整个故事。

出发前最后的15分钟很快就过去了,巴拿收拢了地图,点了点数,顺手交给了带他们进来的本地土著。拾荒者们最后讨过一轮烟,带着佣兵们绕着大厅转了一整圈,突然一拐,转进了一扇不知什么时候打开的铁门。

除此以外,这趟旅程就没有什么额外的惊喜了。

在去城里的路上,李均一直听到队伍后面有几个家伙在絮絮叨叨的,就像那种在景点门口讨论刚搜到的背景知识的游客,令人非常烦躁。在半个小时令人焦虑的徒步旅行中,就连本地向导都有些受不了这些细碎的噪音了。

“到地方了。”迪马踢开隧道尽头虚掩着的门,冲着门里的黑暗用俄语喊了一句,等了好久才传来一句应答。

“OK,现在你们可以进去了。”迪马让开一条道,让客人们进去。李均经过他的时候,还冲他点了点头。

迪马也点了点头,就在李均即将被黑暗吞没的时候,他听到迪马用他模仿的英国口音在他身后说道:

“我们不是怪物,我们也……”

不过他没有解释完,另一个美国佬从手电筒投射的光圈里走过来,又推了李均一把:“不拉不拉,他妈的,谁管你……”

李均晃了晃脑袋,躲过一张从天花板上挂下来的蜘蛛网,差点在砖墙的破口上绊了一跤。他身后的那家伙跟着一步跨进来,几乎把李均挤得扑倒在地上。他单膝跪了一下,好不容易维持住了平衡,重新往黑暗深处走去。

在黑暗中,他听到了几声垂死的喘息,有人正拖动着重物,液体正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巴拿的声音很快就盖过了那些倒胃口的声音。

“在你们上楼出门之前,记得互相检查你们的标志物,你们现在是伏施林尼紧急事务部特种部队。”

跟在李均身后的人扶了他一把,又把他往前推了一点:“往前走,老兄,我可不想烂在他妈的俄国毛子土拨鼠巢里……走吧。”

“确定时间,楼上会有一条黄色油漆线,无论你们做什么,都不要在4点15分之前越过那条线。”

李均往前一直走到一支AKM的枪口上,斜切的简易补偿器威胁似的在李均面前晃了晃,示意他转向黑暗中另一个方向。这听起来就不像是什么非常礼貌的待客方式,实际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感觉更糟糕了。

李均早在波恩就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了,这是双方约定好的,当然了,知道是一回事,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又是另一回事。他在黑暗中转过了两个连续的弯道,嗅到了更多青苔和血的味道,和陈旧的尿味混在一起。

就像喝了一桶痢疾那么糟,李均突然想到了一个很恶心的比喻。这个比喻好像是被人突然安插进他脑子里的,因为在第一时间,他就下意识地反驳说:

“也没那么糟。”

没人回应他。

没人听到他在说什么,在地下室黑暗的尽头,有人好像拖开了一扇活板门,把更多尖叫、呻吟和垂死的抽气声放了进来。雇佣兵们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在地道中间停下了脚步。紧接着,最后一扇闸门被拉开了,地道里终于有了几丝光亮。

在最后一个房间里,最后一群刚从塔科夫逃出来的拾荒者正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把血和汗撒在水泥地面上。楼梯上透下来的光照亮了他们的面孔,看起来全是一般的绝望。

他们已经用尽了毕生的运气,成功地逃脱了一次。但是他们也都知道,总会有下一次逃亡在等着他们。而且,下一次就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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