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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巨物(中)

黄瓜绿豆头在事务所楼下呆立了大约20分钟,最后还被相熟的巡警问了话。他自己也发现老站在路灯下不是个办法,终于下定决心上楼去。

侦探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在手上掂量了两下,这才想起来屋里其实是有人的。他把钥匙交到左手,右手一拧门把,门把松松地落在了他手上。

这又是什么时候搞坏的?

侦探先生实在没有心思管这扇门,现在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先推到明天去。他抠着门锁剩下的部分把门拉开,走进事务所里。

他的办公室兼卧室加起来有20坪的空间,迎面对着门就是办公桌,显得相当气派。从风水角度来说,这稍微有点犯冲,据说会招来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不过黄瓜绿豆头对这样的布置一直以来都很满意,他一向认为这会产生某种对生意有利的心理影响:客户一进门就能看到他的办公桌,就像在沙漠中心忽然望见了绿洲一样,说不定会形成一种“问题一定会得到解决”的错觉。

所以在出事之前,黄瓜绿豆头并不在乎风水,也不在乎会招来什么,因此从来没考虑过改变陈设。他可能隐约还觉得,自己的客户其实也可以算作是一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自然不怕多招来一些。

进门的右手边是一块比较宽敞的空间,沿着墙壁是一排西式的料理台,平时白天会用原配的充满了80年代风格的隔板挡着。

厅的正中间则是会客的区域,摆了三条米色的二手皮沙发,围着一张玻璃台面的咖啡桌摆一圈。靠门口的这条沙发靠背上还有一处被刀捅破的伤痕,黄瓜绿豆头在会客时候,。

现在超级秃头人正瘫在这条沙发上,侧躺着玩游戏机,按得手柄吱嘎作响。在他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台旧液晶电视,黄瓜绿豆头扫了眼屏幕,发现是一个自己一直没来得及玩通的游戏,不由叹了口气。

这货原来还没走啊。

他到底要住到什么时候呢?

黄瓜绿豆头只能假装没看到这位不速之客,在玄关换了鞋,踢踢踏踏穿过客厅,把手里提着的两份微波煎饺塞进冰箱。在合上冰箱门之前,他又转过双眼望了望超级秃头人,顺手抽出两听500毫升装的啤酒。

超级秃头人似乎感应到了黄瓜绿豆头的视线,他分了神,电视里顿时传来一声惨叫。

这又是一件令侦探不解的事情:这家伙明明有那么强的反应能力,怎么玩游戏还能死的?

黄瓜绿豆头松开领带,捏着一头抖了抖,随意地丢在沙发靠背上。转头一看屏幕,超级秃头人控制的角色又一次从篝火边站起来,手里提着一柄锤子走在城堡外的脚手架上。

看样子,他在这两天里已经把进度推进到了一张黄瓜绿豆头没见过的新地图了。侦探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超级秃头人控制的角色又走到了之前的地方,眼下正被一群腿短脖子长的蛇人围攻。

“怎么样?”超级秃头人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已经报了案,明天可能会有人去查看。”黄瓜绿豆头把啤酒放在茶几上,自己也坐下来。

他们回来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浅川太太的遗骸放回了林间的小屋。除了飞走了的部分,她剩下的只有半边下颚骨和一封遗书。

黄瓜绿豆头相信警方应该可以从这些证据中提取到DNA,用来验证她的身份。这样,浅川一家的失踪事件总算能有个交代。真相就算令人痛苦,也比悬而未决的空虚要好些。

在这条线索的指引下,经济调查应该很快转向凶杀案。警察应该能在小屋外面发掘出浅川美月的尸体,将她重新安葬。她母亲所托之事,到此也就算全部完成了。

“超级秃头人……”黄瓜绿豆头想到美月小姐被割断了半边的喉咙,总觉得自己的嘴里弥漫着一丝苦味。

超级秃头人控制着他的小罐头人,把一只过于肥胖的蛇人推下悬崖:“什么?”

黄瓜绿豆头摸了摸下巴:“……没什么。”

超级秃头人嗤笑了一声:“你们日本人真的阴阳怪气,有话就说。”

黄瓜绿豆头已经受够了,主要问题不在于超级秃头人没事就刺他两句——毕竟他自己口下也不怎么留德。主要问题可能在于不患寡而患不均,自从回来以后,他已经提心吊胆了两天,而超级秃头人却镇定得像一罐冰啤酒一样,内心之中毫无波澜。

黄瓜绿豆头摇摇头,把西装外套脱下来,挂在衣架上:“我怎么算‘你们日本人’?我都不是你们地球人!”

他在原地踱了两步:“你这是什么毛病。从前天我们回来开始你就一直在玩游戏……我是说,难道你就不用谈谈吗?”

超级秃头人展现出了惊人的防卫意识:“谈什么?事情做完了呀,我玩玩游戏都不行?”

他暂停了游戏,把手柄放在桌面上。

黄瓜绿豆头松了松皮带,扶着自己的办公桌脱了裤子,然后从桌下拖出一个黄色的塑料包装箱。

“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你难道没什么想说的……等下,你是不是以前还经历过一次?”

“没有哦。”

他蹲下身,打开包装箱,从里面抽出一件密封防护服,平摊在地上:“你知道这肯定不算结束。”

超级秃头人转过头,本想就一件事怎么样才算结束发表一番精妙的论述,恰巧看到黄瓜绿豆头打了个赤膊,正在给自己的躯干末端套垃圾袋。

他顿时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骂了一声:“我靠,你在搞什么。”

黄瓜绿豆头拆下口罩,换上连接鼓风机的适配器。一种强酸带来的刺激性气味顿时充满了整个房间,超级秃头人装模作样掩了掩鼻子转过头去,这副样子看着就让人来气。

“那你别看啊!”

“你也别突然脱光啊!”

如果不算眼睛和支撑眼睛的两支眼柄的话,这位名侦探的脑袋看起来像是一条油光水滑的茄子,或者是刷了一层反光漆面的法式面包,也有点像是卷起来的美洲大蠊。总而言之,他和现在地球上的人类完全不是同一种物种。

从这个角度来看,黄瓜绿豆头先生确实不用遵守人类社会的种种着装规则。说起来,他平时穿着一套改装过的西装,外面有时候还披着一件卡其色的堑壕风衣,和他的外形并不好搭配。像他这样的怪物,也许什么都不穿才是最符合人们期待的。

黄瓜绿豆头把手提式鼓风机接上电源,俯下身,趴在地板上。他含着出风管,伸长了胳膊按下了开关。套在身后的塑料袋随着风扇启动的噪音一下子鼓胀起来,只差一点就被吹破了。

名侦探只让风机吹了一两秒,垃圾袋里已经充满了细碎的粉尘。他按掉开关,把袋子拆下来扎了扎口,丢到一边。

超级秃头人挂在沙发靠背上:“这是干嘛来的?”

黄瓜绿豆头穿上防护服,总算找到了一些安全感。他把那袋粉尘提起来看来看,瓮声瓮气地说:“呃司日咸……”

“这是之前浅川太太爆炸的时候,我不小心吸进体内的东西。”黄瓜绿豆头按了按通话器,固定在防护服外的一个小盒子亮起了绿灯,总算把他的声音传了出来。在穿上防护服之后,他的脸色看起来稍好了些,变得更黑也更光滑了。

超级秃头人好像误会了什么:“哦,对,啊。对不起对不起,是不太好受,我能理解。”

你又理解什么了?

他决定按照手册上的指示,不给超级秃头人瞎胡扯的机会:“每一粒粉尘上都含有一些信息,就像通知之类的。”

黄瓜绿豆头并不是从小就喜欢躲在防护服里的。他是个赌徒的养子,是黄瓜绿直人从白令海峡的深水中捕捞上来的。

照理说,黄瓜绿豆头应该和笼箱里的螃蟹一样被拆开来,切块。也许他会在分拣环节被认出来,在送进鱼市之前被丢进垃圾箱里。然而奇怪的是,黄瓜绿直人先生忽然产生了一种他不配产生的感情,彻底改变了黄瓜绿豆头的命运。

平心而论,黄瓜绿豆头的养父不是一个靠谱的父亲,他一生中萌生父爱的时刻,加起来可能也只有两三个月。黄瓜绿豆头有时候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曾经对他施过法,把他的脑子弄坏了。

黄瓜绿豆头从来没有享受过多少关心,在学校里也没交上过朋友。于是他就这么伴随着莫名其妙的幻觉、发热和酸液逆流,稀里糊涂地长大成了人。

超级秃头人:“所以为了避免过敏,你才穿的这个?”

黄瓜绿豆头走回办公桌边,开始用胶带束紧防护服的袖口。这种过敏症可以是一种天赋,当然也很折腾人。在他的整个少年时代,过敏症都只是一种难以摆脱的麻烦。

黄瓜绿豆头真正理解他的“过敏症”,还是在他刚刚当上警察的时候。他的第一桩案子,是一起纵火焚尸案。

死者很有可能被静脉注射过量硝酸甘油,导致多脏器衰竭致死的。凶手将尸体用保鲜膜裹紧之后,将之装进用来收纳棉被的大型真空袋里,又被放置在冷藏柜中保存。

之所以以纵火案立案,则是因为犯人在那栋大宅内设置了隐蔽的触发爆炸纵火装置,导致一名入室盗窃嫌疑人被炸身亡。等消防队和其他警察赶到的时候,案发现场已经被烧透了顶,死者的遗体也被烧得不成样子。

从现场勘察和法医解剖的结果来看,死者的死亡时间落在了24到36个月之间。死者本人离群寡居,很少与人来往。从信用卡记录来看,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应该是附近一家加油站的店长。那位店长对死者的保时捷911印象很深,不过他只记得有两三年没见过死者了。

这样,整个案子就转给了对纵火案更加熟悉的火调,以求从纵火装置着手,找到真凶。

当年的黄瓜绿豆头警部补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走进现场的。他本以为可以用到自己的专业知识,给调查团队提供些帮助,融入到团队之中,被人需要……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职业生涯居然是从有生以来最严重的一次过敏反应开始的。他可能吸入了一些重新扬起的粉尘,而那些粉尘中包括了构成一套简易触发魔法的信息。

黄瓜绿豆头在走进现场之后没超过五分钟,就开始倒在地上抽搐,好在他独特的生理结构使得他不至于咬断自己的舌头,或是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

在整个昏迷的过程中,黄瓜绿豆头梦见了犯人掩盖证据的全套逻辑,他梦见了犯人画下法阵的理论基础,梦见了魔法在这个世界运行的基本规律。可以说,黄瓜绿豆头在短短几分钟内,吸收了用于施展现代魔法的全部知识,没有比这更为痛苦的填鸭式教育了。

从那以后,他稍微明白了一点,所谓的过敏源只不过是灰尘罢了。黄瓜绿豆头小时候所遭遇的过敏症,其实是源于灰尘中包含的皮屑,其中包含着他当时没法读懂的遗传信息。难得遇上他能读懂的东西,反应就会变得令人难以承受。

等黄瓜绿豆头收拾完鼓风机的包装箱,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两点了。由于担心会被人投诉,他很少在这个时间整理身体里的过敏原。不过,话又说回来,在经历了一场令人心情压抑的冒险之后,没什么能比打破一些规矩更能释放压力的了。

现在侧耳一听,整栋建筑里好像只有超级秃头人嘎巴嘎巴按手柄的声音。挂钟指针上的两只呆鸟咯噔跳了一下,停在差一分钟到两点的位置上。

超级秃头人盘着腿坐在沙发上,身上透出了整整十人份的懒散。黄瓜绿豆头警惕地抬起头,重新审视起自己的事务所:微波炉的门敞开着,垃圾桶里的垃圾袋还是那天他出发去那间公寓时的样子,而且阳台那边的窗帘被放下来了,现在正松松散散地堆在靠墙的角落,没有扎好。

超级秃头人似乎用后脑勺感应到了侦探的视线,解释说:“下午电视上有反光……”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扎好呢?”

“不着急吧,明天下午也会有反光的啊。”

黄瓜绿豆头无力争辩下去,其实他在退掉公寓住进办公室的时候就担心过这点。虽然能省钱,但是在睡觉的地方工作,难免会让人懒散下来。现在看到超级秃头人的懒样,真有种噩梦成真的惊悚感。

超级秃头人总算有些不好意思。他暂停了手上的游戏,把手柄丢到一边,摆出一副稍微严肃一些的面孔:“好吧,你想谈什么?”

这下反倒是黄瓜绿豆头人一时语塞:“呃,我是说,你就没有问题要问我吗?”

“没有哦。”

“我今天可是去报了个假案,而且……严格来说,我们处置那个东西完全是犯罪行为呀……”

在黄瓜绿豆头与超级秃头人相遇的那天,事情一开始并没有向更加糟糕的方向坠落下去。

实际上,当他们离开光环日本的办公室时,前台小姐还很有礼貌地一直把他们俩送到了电梯间。那间公司看起来和之前暴露出的扭曲和恐怖全然不同,就像一匹猛兽在露出獠牙之后,又恢复到毛茸茸笑眯眯的温顺面孔一般。

这种反差钩起了黄瓜绿豆头先生心里的火气。他默不作声地和超级秃头人一起搭电梯下了楼,一同走到了办公楼门口的那座喷泉前,这才停下脚步。

“刚才真的是多谢您了,我叫黄瓜绿豆头,是一名侦探,如果有用得着我的……”

超级秃头人的反应却很平淡:“我知道哦,我很早以前就认识你了。”

黄瓜绿豆头递出名片的手僵在了半空,他讪讪地把名片装回名片夹里。他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坦陈相告:“我好像也应该认识你,但是我实在记不清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超级秃头人很难得地流露出一丝寂寞的神情——在那之后,侦探先生再也没有从他脸上读到过这样的表情。也许就是这个无意间流露出的表情,让侦探觉得这位超级秃头人一定会帮助他,于是他自己主动将自己推下了深渊。

“我想要调查这间公司的事情,你能不能助我一臂之力呢?”

现在想来,黄瓜绿豆头自己都没法理解自己的逻辑。

如果说这间诡异的公司和他有什么关联的话,那就只可能是浅川太太的委托了。换而言之,对方如果谨慎到要连他也要一并灭口,那么只要揭发出浅川太太失踪一事的真相,也许就能把住对手的命门。

然而,这种一厢情愿的乐观是很容易害人丧命的,

其实侦探大概也能猜到,超级秃头人跟随侦探进行调查的原因,很可能只是因为他做出了最愚蠢的选择,这货只是想跟着看看热闹罢了。

到了9月15日这天的中午,黄瓜绿豆头曾经照顾过的一位后辈总算耐不住软磨硬泡,帮他刺探到了一些关于浅川一家失踪事件的情报。

情报和先前那两位到访的警官说的完全不一样,案件似乎并不是以经济调查为方向展开的,却和许多同类案件一起被统称为“某某集团失踪案”。

除此之外,他还了解到,相关的调查似乎已经进行了好几年了,由公安部外事第零课语焉不详的一个“集团失踪事件对策本部”领导,在经费和人员上享受着超乎常人的待遇。

那位后辈反复叮嘱黄瓜绿豆头不要乱传,自从河畔城袭击发生之后,警视厅内部忽然冒出了不少鬼鬼祟祟的小团伙,这个“集团失踪事件对策本部”想来也是其中之一,能不招惹还是不要招惹为好。

和这些云山雾罩一般的传言相比,浅川太太失踪前的动向相较起来还比较容易确定。她的最后一次露面,应该是在8月3日。

品川站的安保闭路电视系统记录下了她最后的身影,这位女士应该登上了当日11时30分发往大阪方向的一班新干线。情报中并未提及她最后的下落,不过据说当时调取的各车站监控视频还堆积在一间小房间里,甚至还没有归档到证物室去。

和这位女士同时失踪的还有她的女儿。这位美月小姐原本约定好了要参加暑期的社团活动,最后却一声不吭地失了约,家里也空无一人。有传言说,有一台监控摄像头拍到了她站在母亲身后,等待售票机吐出找零的样子。但是在其他镜头里,她却被过往的路人挡住了,“就像偶然出现在镜头里的怨灵一样”,最后当然也没有出现在站台上。

黄瓜绿豆头首先排除掉了最明显的线索,追踪浅川太太显然是毫无意义的。那两位刑事找到黄瓜绿豆头这里,本身就说明了他们在其他侦查方向上遭遇了挫折。

他最终还是决定去浅川家的公寓看看,说不定那里还遗留着一些肉眼无法观察到的痕迹。

于是就在那天下午,大约3点钟的时候,侦探带上了他新认识的老朋友,站在公寓楼下。

超级秃头人问他:“你记得是几零几么?”

黄瓜绿豆头没理会他。公寓大楼之间的内部道路上停着一辆酒红色的11座商务车,占掉了路面宽度的三分之一。后车厢的侧窗被糊了个严严实实的,就像一辆最为常见的电子监视车一样。他扫了一眼,总感觉车上挂着的品川地方牌照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是一种挺糟糕的预感,而且深究下去也毫无益处。侦探很快就转而寻求解决之道,他问了个手册里明令禁止的问题。

“超先生,你能帮忙吸引下注意力么。”

超级秃头人立刻兴奋起来:“当然可以。是要我闹出点动静还是闹大点动静,怎样都可以……”

黄瓜绿豆头好像记起了前世中一些令人不快的回忆,他重新翻阅起那本超级秃头人应对手册——让超级秃头人即兴发挥是极为危险的,最好在提议让他协助的同时,提出一套可实行、有新意,而且还富有趣味性的方案以供这位超人参考。

黄瓜绿豆头把他拽到修剪成球形的冬青后:“看到那辆车了没有?”

执行长期监视任务的车辆,内部总会装有大量录音录像设备,用来接收储存监听监视传感器发送来的数据。为了保持隐蔽,监视人员很少会在车内设置发电机,或者利用车辆发动机怠速带动车载发电机来给这些设备供电。一辆停在路边的车不应该发出太多的声音,所有设备能依靠的,只有安装在底盘里的蓄电池。

在换班的车辆的人员接手之前,这辆车从外面看起来和其他的商务车并不会什么不同。它一般会在一栋建筑的南面停上8个小时,然后转到建筑的另一面去。路人留意到它的时候,往往不会记得它在这一带停了多久。

而车辆的内部,则是一处冬冷夏热的逼仄地狱。车厢地板垫得很高,以容纳足够的蓄电池,这让车里的监视人员坐得很难受,就像被橡胶榔头敲进机器里的固定件一样,被卡得严严实实的。到了早秋的这个时候,他们尚且能分润到一些给电子器件降温用的冷气,只不过要忍受排气扇无休无止的噪音作为代价。

“看到那辆车了没有?”

然而并没有人回应。

侦探先生刚刚想到了一个精妙的计划:

他探头望了一眼,和记忆中马马虎虎的记忆做了个对比。那辆监视车应该正停在一处控制住宅区景观灯的配电箱旁边。对情报机关来说,这是一种很常见的做法。他们很少顾及民间人士的情绪,而且总能把不能见光的支出埋藏在机密中。但他们应该不至于对民间人士下毒手,也许让超级秃头人假装维修工和他们吵起来是个好办法。

黄瓜绿豆头猜想,大约有一半可能,这辆监视车没有另一辆备份车轮班,而车上的电池又不够把空调开到足够人道的温度。浅川一家的失踪案就算被归类进了某张颇受重视的名单,到了现在这个时候,破案的黄金时间也早已过去了,能用在案子上的资源也会变得非常有限。

制造一次小小的停电事故好像也不错。

他的思绪在这个位置打了个死结,侦探可能想到了拜托超先生准备、执行和撤离的全套计划,并细化到了第三种应急预案……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巨响把他脑子里所有复杂的思考吓得缩了回去。

黄瓜绿豆头转过眼睛,想确认一下超级秃头人的位置——他当然不在那了,问题是背景中好像还少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侦探的左眼对焦到了巨响的源头。那辆商务车副驾驶一侧的车门倒在地上,不知道是被撞还是被撕下来的。超级秃头人抱着脑袋躺在车前,隔了好久才翻了个身,整个人蜷得像条虾仁似的。

你这家伙是内马尔吗!

这是拿什么撞的啊,用脑袋撞的吗?

黄瓜绿豆头干脆把右眼转过来,在特定的眼间距下,重建了视野的景深。他看到一团色彩很熟悉的金属团在地上,和超级秃头人的姿势差不太多。他的一颗心脏少泵了一拍,整个世界一瞬间倒退回了单调的灰度层级。

“啊!我的诺斯特罗摩号!”

如果存在一种供机械观众收看的新闻节目,那么在报导这辆14款本田CB1100所遭遇的厄运时,画面上大概会打上一层厚厚的马赛克。

从黄瓜绿豆头的角度望过去,整个场景有那么点像是车上乘客突然开门导致的事故,只不过场面实在是太过惨烈了。车身框体已经完全扭曲了,把发动机和邮箱也挤了出来,心肝肠胃肺散落一地……

他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自己的心智正在分崩离析。生存管理员依然安坐于控制中心,舱室之间的通道里站满了等着看好戏的小小灵魂。他深吸了一口气,把意识中鸡零狗碎的心猿意马赶回各自的战位去,打电话报了个警。

我不会允许出现更多牺牲者了!安息吧,诺斯特罗摩号。黄瓜绿豆头擦了擦眼窝的边缘,绕过用来屏蔽马路和住宅区的景观植物,一路小跑着溜到了公寓楼的背后。

爬上六楼对黄瓜绿豆头来说并不困难,就像很早以前学过骑自行车一样,只会手生,却永远不会遗忘。

他三下两下就顺着外墙爬进了公寓的走廊。浅川家门口的名牌虽然已经被取下了,但其实并不难找到——这层楼只有一户人家门口装饰着明黄色的塑料带和封条。

警戒线和封条很好处理,这桩案子很快会冷下去,变成积年的存档,区区一张封条没人会在意的。侦探不想留下什么永久性的痕迹,还是老老实实掏出撬锁工具来,花了大约20分钟解开了锁。

在这20分钟里,楼下来了一辆巡逻车,超级秃头人痛苦地嚎了几嗓子,开始抽气,像是脑子受了什么内伤。前来查看情况的警察面对这种情况,颇有些手足无措,只能用尽全部心意站着喊“没事吧”和“坚持住”。

等救护车抵达的时候,黄瓜绿豆头已经解决了锁芯里的两根半高弹柱,拉开了浅川家的大门。

屋子里的少许灰尘混杂着一种特殊的气味,黄瓜绿豆头自己把它称为搜查味——进进出出搜查证据或是搬动陈设的警察们,总会把一些积年的旧尘土扬起来,又混进了一些荧光剂的气息,让封存中的现场形成了一种特有的氛围。

侦探掩上门,走到玄关的台阶前,忽然心念一动。一种疲劳感突然涌上了他的心头,那些按压不住的心猿意马又涌了出来,围绕着控制室的装甲竖井,开起了一场小小的火炬游行。

他转身坐在台阶上,就此失去了重新站起来,走向客厅的勇气。来源不明的情绪从底舱涌上来,而他的损管队却无动于衷。

涌上来的情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侦探清晰地察觉到,自己好像背负了太多的秘密,却已经错过了坦白的时机。

紧接着,侦探意识到他正在思考一件很具体的事情,但是缺少了许多用作参照的记忆。他要带着老婆和女儿逃亡,跑去一个缺失了具体信息的地方,那里是他童年回忆中想不起来的一部分,应该会是安全的。

他开始悔恨。一种无法挣脱的悔意像一条森蚺一样缠绕着他,一圈又一圈地开始收紧,直到骨头都被碾得嘎巴作响。来自外部的压力,开始压榨出更多的情绪,黄瓜绿豆头开始发出一些压抑着的细微声音,

“我回来了。”

他知道自己想说:我错了,我不应该去光环工作的。但是这两句话都不知从何而来,这不是他的情绪,但是侦探的振膜系统适配出了一种他曾经听过的人声,他的内分泌系统正在模拟对象的状态,从生物化学层面推测目标曾经做出的选择。这是一种高级猎食者的本能,而且正在全功率运作。

侦探脱下鞋子,盘起腿。他揉捏着足弓侧面虚幻的痛点,若有所思。这里又有一些细节的缺失,就像长长的演示文档中夹杂着的几张空白,上面写着“请在此处插入痛苦和决心”。

“啊啦,这不是侦探先生吗。”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黄瓜绿豆头根本不用转眼去看,他嗅到了浅川太太的气息。

随着袜子踩在地板上的脚步声,那股气息挪近了两步:“我家的事,好像给您添麻烦了,真是非常抱歉。”

这后面一定还跟着一个但是。黄瓜绿豆头猜想,她也许只是一段焦虑情绪的具象化,加上了侦探自己的旖旎想象作为佐料。她不是真的,那个“但是”什么意义都没有,不要去听,不要多想。

“但是,请你听一下我的请求……”

她只是个地缚灵罢了。黄瓜绿豆头想到,有若实质的情绪仍然在他的舱室内蔓延,在过道上汇聚成一股激流。

“……我的女儿,她不应该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她什么都没做。”

不要听,豆头!不要听。

想一想你以前是怎么忽略那些声音的。

站起来,行动起来,不要去听。

“我把她埋在了那个地方。”

黄瓜绿豆头感觉到自己皱了皱眉头,这又是幻觉,他根本就没有过眉毛。他侧转过身,趴在地板上。眼柄一转,却被限制住了转动眼球的角度。

在他视野的边缘,一圈柔和的光勾勒出了浅川太太的形状。她好像正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地板。

“我不能连累到她。也不能把她留在那里。但要是没人知道,那孩子也太寂寞,太可怜了……我已经没有办法了,求求你,让她被发现吧。”

黄瓜绿豆头挣扎着想要开口,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这种挣扎让情况变得更糟,玄关后的走廊开始变得越来越长,而浅川太太的身影正从黄瓜绿豆头的视野中滑出去。

别走,把话说清楚!

侦探踩到了什么可以借力的东西,奋力一蹬,整个人朝前滑了大约一寸。这一寸无法弥补他和浅川太太直接正在拉开的距离,那团温柔的光晕退出了他的视野,停在一个他恰巧看不到的位置。

浅川太太的幽灵似乎没有注意到侦探的挣扎,她大约还蜷着,额头触到了地面。

“拜托了。你不是要钱吗?我有钱,都在那里。只要你找到她,都是你的……”

黄瓜绿豆头的心智终于支撑不住,开始了一场从外向内的崩塌。最后,他回落到惯常审视自己的视角中,身处于一间被各色屏幕和面板包围着的阴暗大厅里。

往常,应激反应带来的心智崩溃,会呈现出一种多焦点的恍惚叙事。在这样的叙事中,他仍存在着一种自我,但是在幻梦之中,自我总会被推动着,不由自主地经历起各种奇遇。就像一副既不依照透视原理,也不追求比例精确,只为表现某种气势的抽象绘画。

然而,这一次却稍有些不同。他开始听见许多自己的声音,好像隔着一层玻璃,嘈嘈切切的说话声被钝化成了难以分辨的嘤嘤嗡嗡。同样的说话声从来都没有这么具体过,这一次,侦探相信他只要认真去分辨,就能听出每一句话说的是什么。

于是他就听到了。

“同步率下降到0.003%,行动停止。”

“情绪去实体化86%……97%,第二甲板恢复作业。”

“第三甲板恢复作业。”

“时间感同调,生存机制再启动……再启动失败。”

“这小子真没用,不等他了。把驾驶员踢下线,启用Dummy系统。”

“明白,Dummy系统启动程序开始。”

“A钥匙插入。”

“B钥匙插入。”

“听我口令,倒数3、2、1,拧!”

“拧了!”

“Dummy系统启动,密码00000000。”

“Dummy系统启动完成,刺激源接入。”

黄瓜绿豆头拍了拍面前的玻璃,这应该只是幻觉啊。这幻觉之中的每一个角色,每一样物品,都应该是他自身潜意识形成的隐喻。只是区区隐喻而已,凭什么能困住他?

“驾驶员心理图形异常。线交叉数突破临界值。”

“断开手动超越控制。”

“但是……”

“断开手动超越控制,这是命令。”

黄瓜绿豆头想要探出舌头,扎穿面前的屏障,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嘴已经被堵住了。侦探绝望地拍打起了面前的屏障,但他正变得越来越无力。

同样的幻境伴随着他,经历了无数次人生低谷,实际上已经变成了黄瓜绿豆头用以研究自身心理的工具。

他信任这套工具,依赖这套工具,从来没有预想过这种情况。这是他的梦境,他应该掌控一切,至少不应该被困在自己幻觉之中!

到底出了什么事?

侦探又拍了两下玻璃,从人群之中吸引到了一丝注意力。生存管理员终于走下了他的宝座,走到了黄瓜绿豆头的面前,在玻璃缸上投下了一道扭曲的阴影。

“你会明白的。”阴影先生说:“不要恨我。”

黄瓜绿豆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感觉到了模模糊糊的危险。他开始下沉,玻璃管外的景物越升越高,转眼就被地板盖住了。他还能听到一些控制室里的声音,但是却无法理解其中的意思。

“控制系统断开,Dummy系统开始接手。”

……

“知觉反馈绿灯,误码率无异常。动一下左手试试。”

……

“物质交互正常。”

“建立呼吸了,同步率正在上升,1%。”

“19%。”

“超过24%了。驾驶员睁眼了。”

“Dummy系统呢?”

“正在超越控制。”

睁眼了吗?

侦探睁开了眼睛,他发现自己还坐在玄关的台阶处,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侧着身,半躺着,用左手肘支撑着身体,就像一名匍匐着钻过铁丝网的掷弹兵。

浅川菜绪的鬼魂已经消失无踪了,随之而去的,还有房间里“有人生活过”的气味。这间3LDK大的公寓现在显得空空荡荡的,完全不像是承载过三个人生活的地方。

侦探想要撑着地面坐起来。在门口就遭遇了这么严重的反应,也许走进房间深处,还能找到更多的线索。

但是,侦探的身体并没有依照他意愿行动起来。他的小臂开始向外转动,直到整条手臂抻得笔直,而且还在继续用力,眼看就要转向一个他从没想到过的角度。

要折断了!

结果侦探的手臂很自然地换了个角度,连“咔吧”一声都没有,好像身上的外骨骼一开始就是这么设计的。

在侦探反应过来之前,他就已经像一匹大蜘蛛一样翻转过来,蹭蹭两下爬上了天花板,倒挂在上面。

他的眼柄缩回了眼窝里,视野局限到了正面大约170°。从另一个角度看,他就像是一匹凶兽,两眼放着红光。

其实那只是个光学把戏,他正在用眼球底部的蛛网状器官放射红外线,这些微弱的红外线在室内漫反射之后,又会被悬浮在眼球双密度晶状体中的感光阵列捕获,形成了两道偏转闪烁着的暗红色反光。

侦探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就像被困在这双眼睛后面的囚犯一样。他的身体在天花板上转了个身,开始往大门爬去。

难道不应该再往屋里走一些吗?

就这样出去的话,自己会失去控制吗?

侦探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蓄力,就像挂上了弦的弩机一样,埋伏在浅川家平平无奇的大门后。正门两侧用半透明的磨砂玻璃砖与墙体隔开,平时可以增强过道的采光,现在却变成了黄瓜绿豆头恐慌的来源。

他害怕某个熟悉的身影从玻璃砖后经过,也害怕无辜者推开门进来。倒不是说其他人被他伤害就无所谓了,侦探发现自己同样害怕自己的变化。他从没有故意伤害过别人,还没杀过人,万一发生那种事情……他想象过无数次自己应该怎么办,但这无数的想象都没有形成任何的结论。

他下半身的甲壳都张了开来,提前为强制散热做好了准备。他能听到自己的两颗心脏正在砰砰狂跳,手臂和腿上的肌肉正鼓胀起来。

他正在变成一只自己无法阻止的野兽。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有东西一晃而过。侦探想往后退,起居室里也许可以躲藏一下。但是他的身体更为诚实,在黄瓜绿豆头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扑了出去。

与此同时,一条毛茸茸的触肢捅开了门,正门的把手和锁芯就像手雷破片一样崩飞出来。

侦探发现自己正从浅川家的正门飞出去,清冷的风压过他身侧的气孔,从身后排出,隐约可以嗅到青草的气味。

他好像在空中转了个身,正看到一只巨大的虫子从那套住宅上扯下一面墙来。房门、砖块和磨砂玻璃在半空中就解了体,像一把沙子一样,落到下面去了。

黄瓜绿豆头这才意识到,他自己已经不在公寓大楼里了。天空蓝得发白,好像这是个永远没有黑夜的地方,下方遥远的地面上,则是一片翠得不自然的绿色。

“我又回到这地方来了?”侦探想起了稍早些时候,他在光环公司心惊胆颤的那一幕。这一次可没有超级秃头人来帮他了,现在他只有一具自己无法控制的身体。

那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他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一座陡峭的高山上,只要挪上一步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在那片绿色上摔个粉碎。但是浅川一家的公寓就在离他不远地方,夹在一只巨虫的前爪之间。而那只巨虫,又站在像是混凝土的平面上。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黄瓜绿豆头想抬起眼睛,看看周遭的环境。他的身体似乎也正有此意,很配合地探出了一些眼柄,赋予了他更宽广的视野。

他们向上望去。

一大片阴影正当头盖来,速度缓慢,却包含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威势。不知道为什么,黄瓜绿豆头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一副怪异的图景:一只长得有点像浅川太太的小飞虫,被一双巨手凌空拍扁了一部分,飘荡着落到地面上。她的翅膀不自然地支棱起来,像一座墓碑一样,立在她失去生命的躯体上。

然后,他想到了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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