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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处设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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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处设施”是这座地下站点的非正式名称,相较于它的众多掩护名称、档案代号或者用于误导内部审计用的组织构架,其实是一个非常恰当的名字。
了解这处设施的“相关人员”,当然能理解这一系列保密手段的必要性。
基金会很少把自己的设施布置在人口聚居区附近,除非他们需要就近获得补给、监视特定对象,又或者需要使用人类社会来实现收容。
然而在当前时间线中,“某处设施”被安置在一座度假胜地的正下方。隐藏在每日穿梭于酒店、商场和赌桌之间的游客脚下,只隔着几十米厚的岩石和混凝土。这处度假地又位于一座相对比较安全的城市周边,距离市区大约60公里。
恰当的距离感让“某处设施”既享受了补给的方便,又规避了许多大城市中特有的问题。
按照基金会的灾难情景应对手册上所提供的速查表,这座城市在大部分社会崩溃场景剧本中,大都能争取到72小时左右的缓冲期。在DOD级烈性暴乱传染病社会崩溃场景中,一座近千万人口的大城市反而会像海绵一样吸走周边的全部潜在感染者。在灾难过去之后,通过收集城里储存的食物、燃料和生活用品,足够供养站点工作数周,直到增援抵达。
除此以外,“某处设施”对天文灾害场景和核末世场景也有一定的防护能力。它深埋于地下,只要不被热核武器连续直接命中,各个舱室建筑之间的悬挂机构都能够吸收爆轰波的冲击。换气和集水系统具有多重备份,一部分和地表的度假村相连,另一些则隐藏于山林之间,用预先埋设了爆破清障装置的假岩石掩盖着。
其他为了避免天灾、战争或者瘟疫而建设的设施,总归会考虑到自身的长远存续,以及内部收容单元的长期安全,因此选择地质条件更为稳定的地区。如果它们的命运就是毁灭,收容在其中的秘密也只会随着它们一起被埋葬。
而“某处设施”则不然。它的历史不超过五十年,在基金会的诸多地下设施中,可以称得上是非常年轻的。设施内部似乎也没有收容任何危险的异常物品,至少黄博士没有收到任何通知,也没有听说存在什么特殊的注意事项。它就像是一座被遗忘了的边陲小城,不甚舒适,但是足够安逸。
这座深埋于地下的迷你城市,甚至从来没有遭遇过什么危险。站点里最近一次拉响警报,还是抄录员中的激进分子占领食堂,要求改换口味的时候。
整个站点的运作既然不涉及任何危险物品,当然算是一个轻松安稳的去处。事实上,在事故事后简报会之后,早就有一位长老和黄博士解释过这番人事调动的原因:这是为了保护有价值的人员,避免可能导致站点负责人精神崩溃的风险。
按照当时的规划,黄福全应该会在这处站点工作四年,在履历上添上不过不失的领导岗位经历,直到另一道调令把他和这座避风港分开。
在秘鲁站的地质事故之后,黄博士经历了一段颇为无聊的日子。他被关在001站一间海员式的舱房里,写了足有几个月的报告。最糟糕的是,由于在行动中他接触了一名高密级的异常物件,这些报告的遣词用句就得斟酌再三。
面向管理层的报告是最为复杂的:他们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什么都能理解,只是很不耐烦。所以报告必须足够简洁,以节约管理层宝贵的时间,同时还得包含合理的上下文信息,同样也是为了节约管理层宝贵的时间。
而其他几份报告么,就得足够详尽,还要尽量摒除一些个人色彩。
他可不想太洋洋得意。见过一位稀有的物件,聊两句天,在基金会的历史上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不过有些小道消息——灌了一升半好啤酒之后的那种小道消息——会不经意提到,所有的长老们都曾经和自己遭遇的物件建立过某种“私人交情”,并且从中获得了不足为外人道的好处。
他们之间的对话自然会在报告中占据一定的篇幅,而且还会有其他在场人员的报告作为旁证。只不过,黄博士发现,他其实没有必要在报告里进行过于主观的判断,至少不用向其他同事炫耀对话有多么友好融洽。
黄福全似乎也从自己与物件的交往中获得了某种奇怪的东西——当时他并没有认识到那次遭遇带来的影响,也许是他对长老们的信任迷惑了他。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所谓升迁、休养,所谓“节约宝贵的高级人员”统统都只是托辞。被调到“某处设施”就是代价。
“黄博士。”有人隔着大厅喊了他一声,把黄福全从沉思之中惊醒过来。
“某处设施”的建筑主体深埋在地下,不过内部空间并不局促。和那些专为抵御天灾人祸的地下掩体不同,这座地下小城拥有自己的住宅区,一条商店街,两座全年无休的电影院,甚至还有一条卡丁车赛道。
黄福全现在正站在办公区正门处的小广场上。这座圆形的小广场很有些南欧风情,在局促的空间里用砖石铺出了花瓣状的花纹,一轮一轮地围绕着一座雕像底座式样的喷泉。
黄福全依稀记得在他刚调来的时候,那底座上曾经是有过一双大理石断足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彻底拆掉了。
这座小小的喷泉并不是单纯的装饰品,它的位置和造型都是精心设计的结果。和许多人想象的不同,办公区门口的小广场其实是由站点支援与维护部门的心理学小组负责的。
如果在下班以后不想去小酒吧面对自己的同事,也不想回到自己的居住舱面对自己的孤独,抄录员们也许会选择在这里坐一坐。
这座小花坛就应该能供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发一会儿呆,在鲜艳的色彩间看看水流,水滴和水池底部马赛克构成的毫无意义的图案。
在这座地下小城里,可能最难找到的就是一个人毫无意义独处的时间。每天面对的都是同样的面孔,同样的工作,用不了几周,甚至连闲谈的话题都会用尽。
黄博士心想,这也许就是整个站点面临的最大的问题:你永远没法一个人独处。每个拐角,每一道舱门后,可能都躲着一个认识你的人,而且会把你最不想做的工作推到你怀里。
喊住黄福全的女人,应该没有想过这个站点“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她顶着标志性的发髻,从小广场的另一边冲了过来,活像一条冲进海水浴场的大白鲨一样。
黄福全老远就认出了她,只是躲无可躲,只能硬着头皮打了招呼:“早上好。”
“早上好,博士。”她短暂停顿了一下,提醒道:“您读过报告了吗?”
黄福全停下脚步,眉头一皱:“什么时候的报告?”
他在脑内飞快地检索了一遍,终于记起了对方提及的事务,于是又迈开脚步朝办公区走去。
女人稍稍放慢了脚步,跟在黄博士身后:“第六抄录区进度又开始下降了,我们一开始怀疑是适配性问题,就像秘鲁事件发生时的记录一样,但是……”
黄博士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只是想把她打发走:“我明白。”
这位肖小姐对几个月前的黄博士来说,只是研究层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员,直到最近才变得好用起来,逐渐扮演起助手的角色。不过她毕竟没法隔空读到黄博士的烦恼,在这个很不凑巧的时机提起了一个很不方便的话题。
这时候,他们俩正要穿过办公区域的大堂,前往通向监控层的电梯。黄博士截住了肖小姐的话头,警惕地停下了脚步——好在他们正混在一群抄录员之间,离带拾音器的监控摄像头也足够远。
“别在这里说。”他压低了嗓音提醒助手。最近站点里的气氛有些变化,一些曾经可以随意讨论的话题,现在已经被划进禁区了。
赶着打卡上班的抄录员们,像一窝沙丁鱼一样漠然地绕开了他们。研究员和站点主管当然有随时随地停下来发神经的特权,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怎么了?”
黄博士梗着脖子望了一圈,好像在寻找什么。他看到的只是一张又一张麻木的面孔,有几个抄录员壮着胆子和他对视过一眼,又匆匆转开视线低着头走开了。
他似乎想通了什么:“这样,小肖,今天你跟我到底层去。”
“什么底层?是设备层吗?”
但是黄博士并没有回答,只是领着肖待定穿过了大厅,毫不在意地又驱散了一群刚刚排起队,准备通过闸机的抄录员。
黄博士的步伐很快,肖小姐发现自己时不时要小跑两步才跟得上,但是他们移动的目的地却很明确。
他们俩一前一后,走向了办公区大厅一个非常不起眼的角落。肖待定每天都会打这里经过,她知道那里总是站着几个保安,守卫着一扇电梯门。
但是她从没注意过那个角落。在她的印象中,人们总说如果做了“什么事”,就会被抓到那里去。在安保部门开始监控站点内部通讯之前,也有小道消息说那是一部通往秘密审讯室的电梯——只有骚乱分子、骚乱分子的同情者和同情者的潜在协助者,才会被请去那里。
两名戴着酒红色贝雷帽的保安见他们两人走近,迎上前来。
她有些不明白黄博士这是在做什么,难道抄录员们又在阴谋策划暴乱?这和她提交的报告有关系吗?
黄博士很随意地朝保安们挥了挥手,走向了电梯门:“她和我一起的。”
两名保安让过黄博士,像两扇合拢的铁门一样截住了女研究员。
“请出示您的身份卡。”
肖小姐叹了口气,站点里的保安油盐不进,她早就领教过了。她从实验袍的口袋里掏出一块塑封的卡片,交给面前的保安。
那名保安颧骨高耸,眼神隐藏在浓密的眉毛下。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卡片上的照片、身份识别码,又扫了一眼她的面孔,最后把卡片翻过来,一格又一格地检查起检疫记录来。
“好的,你可以过去了。肖研究员。”保安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把卡片还了回去:“你的下一次思想审查在后天。”
肖待定把卡片揣回口袋里,另一名小个子保安一直把手按在枪套上,皱着眉头盯着她。
“怎么?”
小个子保安好像被她吓了一跳:“没什么。”
站点的内勤保安总是这么过度紧张,好像他们每天面对的都是生死大劫一般。
实际上,自从这处设施建立以来,总共只爆发过一次大规模的暴动——一些抄录员占领了生活层的公共食堂,要求丰富食堂的的菜单,很快就被保安们镇压了下去。
在这边检查证件的时候,黄博士已经走进了电梯,输入了密码。待肖小姐一走进电梯,电梯门就从两边合拢加锁,把他们关在了一片尴尬的沉默中。
“你得理解,他们不知道我们在下面做什么。”黄博士终于开了口。
“当然。”肖待定扶了扶眼镜,她望了眼电梯的显示屏:“其实抄录部门也不明白我们在做什么。”
抄录部门当然不会明白,实际上,整个项目都建立在整个抄录系统的茫然无知上。有时候,黄博士也会联想到自己身上,他对整个项目也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也许他的无知也是实验的一部分。
抄录员的一天使极为简单而机械的,他们就像修建蜂巢的工蜂一样,被永无止境的任务禁锢在狭小的空间里。
每一个抄录区布置着660张办公桌,分成64个抄录小组、4个校验小组和一个部门管理小组。抄录部门的工作昼夜不停,每隔几分钟,就会有一辆小车推着厚厚的文稿进入抄录区,将原始材料送到每一名抄录员的案头。
而抄录员的工作,就是在一种合成拓扑扩展剂的作用下,理解这些原始材料,并将之一字一句转录为人类常用的语言。
抄录员要在书桌前枯坐十几个小时,使用一种特殊的墨水,将所有文稿抄录在72厘米长,22厘米宽的纸张上。页边距、行间距和每一行的字数,都没有明确的规定,但是每一页抄录稿都应该对应一页原始文档。
在“启动培训”的第一堂课上,大部分抄录员都没法理解这项要求,但是很快实际操作就会冲刷走一切疑虑。
其中有一些新手(大约占5.41%)在第一次抄录练习之后,会试图否认自己曾经写过纸上的文字。他们会否认自己经历的幻觉,否认当前的自我仍是“受污染前”的自我。这种强烈的否定倾向,最终导致这些可怜人自我认知的彻底瓦解。
而其余的抄录员们,则会选择接受这份工作,并且不断在抄录中完善自己的技巧,最终摈弃抄录件中一切由自我意识产生的词句。
不过就算如此,他们的抄录速度仍然是有限的。
早先,许多抄录员能达到每分钟五十单词的速度,用大约一小时十五分填满一卷纸。这时候他们就会把完成了的纸卷从桌子前面拖回来,卷成一卷,插进桌旁的篓子里。每集齐大约十卷,在办公桌之间巡视的推车小子就会把纸卷堆上小车,最终运到纸卷们应该待着的地方去。
这套机制一直运作得非常流畅。尽管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尽快完成抄录任务,各个抄录小组的组长们照样能够给他们的小团队施加足够的压力,申请必要的奖励。
但是从今年一季度的某个时刻开始,抄录员们就很难达到理想的书写速度了。各小组都开始申请更多的合成拓扑扩展注射剂。抄录员也开始抱怨,他们很难理解原始文档的意义,有些意象反复出现在幻觉之中,却无法被解读。
“如果要申请更多药剂,我也无能为力。”黄博士用指节敲了敲电梯里的扶手:“产能已经达到极限了。”
肖小姐又望了一眼电梯里的显示屏,他们刚刚下降到-37层,已经降到了整个抄录区的下方。电梯里的空气隐约变得湿热起来,隐藏在灯光面板后的风扇嗡嗡作响,它已经尽力了。
这是标准的官方辞令。肖小姐心知肚明,在黄博士到来之前,站点的管理层用的也是同样一套说辞来搪塞。她不可能指责黄博士在撒谎,只能迂回一下:
“同样的口服剂现在已经是TR0物资了,我们不必全由自己来生产。我的意思是说,可以通过基金会的采购系统……”
果然。
肖待定并不是第一个来纠缠黄博士的人。这不是第一次有人向黄博士提起,可能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他知道在地表上,最近有一种名为“新锡安疗法”的新型兴奋剂正在流通。同时,也一种原理相近的抗阿兹海默症药物,刚刚推进到临床一期试验。
有情报显示,街头流传的“NZT黄药片”可能来自于光环-巴赫曼制药:这家臭名昭著的医药公司曾经是光环集团的子公司之一,直到1992年一桩针对光环集团的反垄断诉讼案将之从集团中剥离了出来。
作为和解的条件之一,光环集团被迫在六个月内减持其在光环联合制药中的股份,这些股份最终为该公司的首席科学家托马斯-巴赫曼(和他的银行家朋友们)所收购。除了获准保留光环这个名字之外,光环-巴赫曼已经彻头彻尾地变成了他的私人王国。
对基金会来说,这位巴赫曼博士一直以来都是个麻烦。他不光有一脑子危险的奇思妙想,还有将之付诸实践的能力。他总是反复出现在基金会的雷达上,与各种各样招致“巨大灾难”的事件联系在一起。而基金会却拿他没有任何办法,因为巴赫曼和他的公司本身就是基金会所需要保护的现实之一。
自从他的青年时代开始,巴赫曼就一直醉心于某种利用兴奋剂和抑制剂,自下而上改造社会的理论。事实上,所谓“新锡安疗法”本身也是那套理论中的黑话,指的是人类智能发展的一个转折点,一剂治愈一切社会问题万灵药。
基金会从市场上采集到了一些样品,发现所谓新锡安疗法药剂,正是一种合成拓扑扩展药剂。这种药剂虽然作用机理与基金会正在使用的药剂不同,但是只要能够证明它是一种原生的技术进步,基金会内部的一些限制就可以随之解除。
实际上,自从NZT药物出现在市面上之后,基金会就下调了这类药物的技术隔离等级。也就是说,无论是利用基金会的掩护机构进行生产,还是使用基金会自己的资金,从市场上进行收购,都是完全可行的选项。
在黄博士批准之前(他可能永远都不会批准),抄录部门的中层管理们就已经做足了适应新药剂的准备。他们似乎将全部的希望,都押宝在增加药剂和人员供应上。他们早已经为此纠缠了黄博士好几周,当然同时还有很多私底下的小动作。
黄福全有些不甚其扰的苦闷。人员还好说,站点的人口数量离临界点还有一定距离,在增加抄录员的同时,补充一些内部安保的力量,还是应付得过来的。当然,处在他的位置上,增加安保从来都不是最佳的选择。
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增加抄录员的轮换速度,不过这又会增加岗前培训的压力。现在看来,这套做法似乎松开了束缚研究员们的缰绳。
前任主管K博士是平衡站点内部政治势力的好手。黄博士研读过前任主管留下来的笔记,在他离任之前,站点内部正处于一种脆弱的平衡之中。甚至抄录员们对K博士的看法也相当极端,有人把K博士视作绝对的裁决者,相信他最终一定会将抄录员们从绝望中解放出来。另一方面,也有人把他当作万恶之源,是他的权术手腕放任安保部门坐大,是一切不幸的原因。
黄福全自问,自己到底能不能接手,将这种脆弱的平衡维持下去?看样子,就连K博士自己也没有把握。但是与此同时,他没有趁手的工具,也没有自信去打破当下的僵局。
当然,药剂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摇摇头:“药剂的事情就算了。还有其他事么?”
“昨天,在你下班之后,博士,我们做了个实验。”肖小姐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滑动了两下,递到黄博士面前。
“这个‘我们’是谁?”黄博士接过手机,戴上眼镜。
“我手下的一个研究组。”
黄福全一时想说些诸如“记得不要影响到抄录量”之类的告诫,不过这样的告诫好像从来没有起过作用:“好吧,这是什么?
“我们……昨天接到了一批替换人员。”
黄福全顿时觉得脑袋一涨:“噢,你不会动了刚送到的那批新人吧……”
“别担心,我们只修改了其中一个区的培训课程,没有额外占用时间。”这倒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肖小姐见他没有进一步反对的意思,就继续介绍了起来:
“抱歉……呃,我们把所有新人分成了四组,大致按照短期培训的考核成绩均分。这张表格是根据旧档案进行测试的结果:增强型药剂,替代药剂,对照组A,对照组B。”
原来这就是他们这些天偷偷摸摸在做的事情,黄博士恍然大悟。抄录部门最近想要证明外购药剂同样有效,至少要能提供相似的刺激,用来替代“奖励用”的药剂。
不过这话不能明说——伦理委员会的老头子们随时可以叫停相关的研究,甚至暂停合成拓扑扩展药剂供应,直到生产部门提供一种“不会招致道德风险”的替代品。
黄福全一眼看完了手机屏幕上的表格,脑子里已经形成了成绩分布的图表。他翻到下一页,同样的图表出现在了手机屏幕上。
“我们使用同样的分组进行了三轮测试,每人抄录了18页。抄录速度是一致的,使用基金会药剂的抄录员可能用词更准确一些,不过由于用于评价的原抄本是在使用同样的药剂的情况下写出来的,所以基于原抄本的一致性评分并没有什么意义……”
黄福全很快往后翻了起来,于是肖小姐的讲解只能跟上他的速度。
“……所以替代药剂组在之后的测试中,使用了同组一致性评分。昨天我们使用了新的,还没有抄录过的文档进行了测试。”
她很快就发现黄博士已经翻到了实验结果那页,于是跳过了许多细节:“这是他们在抄录新文档时的表现。同样的新人,无论是使用老药剂的,还是使用替代品的,抄录速度都在下降,而且……”
而且他们的抄录速度总是以同样的速率下降,就像一首不断重放的旧情歌。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们一遍又一遍地看过同样的下降率。
这种效率下降与具体的词汇无关,通过词义词频分析得到的结果堪比一部百科全书。楼上的抄录员写着写着,忽然就开始偏离主题,陷入一种无法回忆无法描述的沉思之中。
这是一种全新的现象,各个抄录小组的组长只认为旧有的激励机制正在失效,或是抄录员正在产生耐药性。管理六个组的中间管理者,即组群管理小组,早就把申请扩大药剂生产的报告打了上来。
当合成拓扑扩展药剂刚刚注入人体,开始主动改造人脑,在神经元之间建立新的连接时,总会带来一种短暂而强烈的欣快感。抄录员往往会被安排在休息室的小隔间里,各自捱过这令人难堪的五分钟时间。
黄福全知道,楼上的小组长和组群管理员们都在有意识地利用这种欣快感,将之作为奖惩手段的一部分。在黄福全前来接管这个项目之前,这种手段一直处于被默许的状态。当然,为了更多的“激励”而提升药剂产量是不可能的,这会危害整个实验的完整性。
“小肖,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黄博士问了个全无关系的问题。这时候电梯正在通过地下66层的分段减压闸门,更换到轨距更大的旧轨道上。电梯的空调系统自此从空气循环管网上脱离,开始使用内部气瓶工作,嗡嗡作响的噪音一下子就消失无踪了。
“得有……十年了吧……”肖小姐答道。
黄博士也是一惊,他原以为这姑娘最多在这里工作了两三年,不超过项目人员的平均在岗时间中位数。
不过,在基金会这样的组织中,每个站点多少都有几个被文牍事故困住的倒霉鬼。这种人就算是死了,也会反反覆覆地重生在同一个岗位上,就像一颗被拧毛了的螺栓一样。
博士摘下眼镜,把手机递还给她:“你认为这个项目是为了什么目的而运行的?”
肖小姐回答得很快,也很精确:“我们在这里试图复原一种史前超自然现象,分析并理解它的运作原理。”
“超自然”是一种现代的命名法,就像为新上市的汽水注册商标一样,只用让它听起来够酷,同时不招惹特定权益团体就行。名称和实物之间,并不需要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黄博士想到了他在那座山庄旅馆里目睹的东西。先民雕刻在井壁上的纹饰和图案,和基金会在站点下面发现的东西,多少有些异曲同工的相似之处。在人类开始记录自己的所思所想之前,这些东西本身就是“自然”。
“这么说也对,”他皱了皱眉头:“不过这个‘复原’可能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样。你知道我们用来参照的东西只是诗歌、壁画和转了好几道手的民间童话,很多东西在殖民时代已经被破坏得不像样子了。”
“但是我们已经实现了一部分。”
“没错。”黄博士点点头。他想了想,该怎么尽可能委婉地隐藏自己的立场:“没错。但是实验的进度,最终是由长老们来判断的。”
电梯这时候停了下来,电梯门后传出了一阵气流钻过侧缝的嘶嘶声。电梯轿厢和外壳之间残留的空气,正泄露进外面的电梯井里。
从这里开始,电梯将降入一段环境隔离带。这是一段设置在电梯井内的简易气闸,曾经是用来平衡内外气压差的。气闸内总是保持着极低的气压,无论是从上面还是下面填补进气闸的空气,最终都会被抽干,重新补充回底下的深渊里。
气压的轻微变化让黄博士的耳膜有些不舒服。他稍微张开了点嘴,深呼吸了几下。
他借此机会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他对项目的理解,来源于前任站点主管移交的日志和笔记,再加上时不时的一两封电邮沟通。对项目最为了解的长老们,在简报会上只提了要求,却没做任何更具体的解释。
要破解现在他们所遭遇的困难,似乎只能从一个最简单的问题着手:基金会到底在这里做什么?
对中层管理者,基金会给出的解释,是他们正在抄录一份来自于平行现实的关键资料。
这份资料来源于平行现实中的一位心灵感应能力者。由于他在清醒状态下可能会造成大范围的人格污染,该平行现实中的一个组织拘禁了这名超能力者,并将他置于一种深度麻醉状态下长期收容。
但是这种收容方式显然存在着潜在的突破风险:这名超能力者的心灵感应能力并不会被麻醉消除,反而在他断断续续的梦境中产生了一种不断循环增强的正反馈。
在官方口径中,这名超能力者的梦境在该平行现实不断扩展,最终不光感染了那个世界的所有人,甚至还影响到了本现实中的一台工作中的报纸印刷机,开始不断地印刷出他的所思所想。
基金会通过分析这些情报,最终找到了这名超能力者的身份,于1933年确认了他在当前现实中的对应,并且检查了他的骸骨,确认了死去的超能力者与其父母的亲缘关系。
在培训课程上,抄录员会被告知,他们只有一次将文稿原文转化为抄录件的机会。在每一次服药并阅读原件之后,抄录员会加入到原稿所描述的梦境中,从而理解其中的上下文关系。
而判读小组的工作则更为复杂,他们需要从海量的抄录件中,找出对当前现实有价值的情报。两种现实之间仅存在大约187天的时间差,而且大部分历史事实都高度相似,是一个极有价值的情报来源。
“不,那些东西我们都知道,那只是个掩护故事。”黄博士提示性地问道:“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觉得我们正在这里干什么?”
与抄录和判读部门不同的是,研究部门关注的并不是文稿的内容,而是在设施中工作的人。研究部门躲在抄录小组生活的阴影中,隐藏在闭路电视系统背后,通过心理咨询和匿名互助会掌握抄录员们变化的心理。
所有的观察都转化成了一份又一份报告,直抵站点的几位高级研究员的案头,同时抄送SITE-000的一位长老。
肖小姐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我认为我们正在将抄录员们变成一种超自然现象——至少在使用药剂的时候是这样。但我相信基金会正在试图控制这一现象的发展速度。考虑到主管们从来不肯提高药剂产量,我相信这一现象和药剂的使用量是直接相关的。”
她猜得很接近事实,或者说太接近了。黄博士只能板着脸,听她继续说下去。
“那么为什么我们不多招募几个小组,试试其他的药剂?您也看到了,在使用替代药剂之后,他们写出来的东西有些……微妙的不同。”
黄博士其实还没来得及看邮件的附件:“唔……”
“如果我们能把抄录小组拆分得更小——比方说30人一组——平行推进几项实验,这样就能用不同的药剂来测试不同的神话了……而且安全性也能得到保证,不至于一下子突破长老们担心的临界点。”她似乎有着和黄博士同样的顾虑,只不过年轻人更有勇气迈出第一步:“恕我直言,基金会花了太多力气在限制实验规模上,安保部门完全是个……”
她的话还没说完,电梯门就打开了。
门后的景象把她吓到了。那是一条纯白的走廊,散发出柔和的白光,宛如通往天国的员工通道。
从工程塑料面板下散发出来的柔光,隐藏住了整条走廊的所有边角。离开电梯走进这片洁白之中,有时候会产生一种脱离尘世无法返回的恐惧感。好在在整个站点中,需要克服这种恐惧感的人并不多。
这段走廊连接着电梯井,从岩壁上探出了十几米远。在走廊的尽头,立着一扇浅灰色的水密舱门。在那之外,本应该有一座减压室……这条走廊、减压室、码头,本应该用来接驳工作潜艇的。但是在环境意外改变之后,那些无用的部分就被拆除了,只剩下这条走廊。
博士走到门口,从裤兜里掏出一张便条。严格来说,把安全PIN码记在纸上,其实也可以算是破坏安全规程,不过人总得给自己省点麻烦。
他找到了属于今天的密码,按照算式心算了一下,确认无误,这才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输入进去。肖小姐还站在走廊的另一头,提心吊胆地贴着合拢了的电梯门。
“过来吧。”黄福全回头朝他的助手招了招手,
铁门另一边打开了一扇圆形的观察窗,有个人影一闪而过,紧接着数字键盘旁的的通话器就响了起来。
“黄博士。你好啊。”
黄福全侧了侧身,从观察窗前让开了一些:“今天我带了个帮手来。”
肖小姐能察觉到门后的人正在观察她,于是停下了脚步,扶着墙壁站在通道的正中间。
门后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我要的东西,你带来了吗?”
肖小姐不由自主地盯着黄博士的裤子口袋:他今天照常穿着那条洗得发白,有些松松垮垮的牛仔裤,上身穿着一件卡其色的衬衫,袖子挽到小臂的一半高度。看不出他身上能藏下多少东西。
“如果我带了,你会把我从桥上甩下去吗?”黄博士问那看门人。
看门人似乎笑了一声:“那要看安全预案上是怎么写的。”他在门后按动了一个按钮,又或者拉动了一道拉杆,那扇厚重的铁门哐当哐当地朝走廊外打开了。
门后只有一片金属网格板焊成的小平台,平台的边缘搭着一道铁桥,没有用任何东西固定。那道铁桥就这么搭在平台上,随着洞穴里来源不明的狂风晃动着,吱吱嘎嘎地在地面上划来划去。
铁桥笔直延伸进漆黑的背景里。那片黑暗厚重得像帷幕一样,完美地掩盖着十五米开外的任何东西。从走廊里的灯光就像个迷了路的孩子一样,畏缩地蜷在铁门附近,一点忙都帮不上。
肖小姐走完了剩下的半截走廊,这才看到一个佝偻着的小老头正背着手,站在铁桥中间光与暗的分界线上。
“跟我来。”老头招了招手,转身往黑暗深处走去。
黄博士应了一声,转身绕到打开的铁门后去了。肖小姐紧跟上两步,走出了那条走廊,这才发现门外的平台上立着一间小亭子,就像收费停车场出口处的收费亭一样。
黄博士探了探身,从亭子里取出了两顶带灯的安全帽。他对着地面试了试顶灯的电源,这才把头盔递给肖小姐,示意她走在前面。
“如果你觉得太晃,可以扶着栏杆歇一会儿。”
在黑暗的笼罩之下,人在桥上所见的只有头灯照亮的一段,以及前人隐约的背影。灯光只展现出短短的一段铁桥,无论是歪斜还是扭曲,在这短短的一段中都很难察觉出来。
只不过在这片黑暗中,半规管体验到的晃动,在视觉中却缺乏足够的参照。两种知觉的错位,让人觉得自己迈出的每一步都踩得不够踏实,反而会让人产生一种同样错位的恐惧感,就好像重力根本不存在,随时会被头顶的黑暗吸走一样。
黄福全默默计算着自己走过的路程,到差不多走过铁桥的三分之二的时候,悬在深渊中心的东西总算隐约显露出了它的轮廓。他们发现头灯发射的光线正投射到什么东西上,让它从更深邃的黑暗中浮现出来。
黄博士不由自主地仰起了头。直到安全帽的系带开始勒脖子,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停下了脚步,双手紧紧揪着铁桥的扶手。
走在前面的看门人转过身来,别在他腰间工具带上的L形手电像暴风雨中的灯塔一样扫了一圈。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可以在这里等你一会儿,主管。”看门人说。
黄博士很快就恢复了过来:“没事,继续走吧。”
他们很快就走到了铁桥的尽头,绕过了固定铁桥的巨大螺栓,踏着跳板走上了另一处悬空的平台。
黄福全回忆起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那时候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把视线放到哪里。那座悬挂在深渊之上的建筑给他带来了太大压力。而往下望,透过菱形的金属网格凝视深渊也会带来相似的晕眩感。
看门人腰上别着的手电在地面上一晃一晃的,他稍一转身,就找到了电梯。
“这边,慢点走。”
从桥上走下来之后,那种重力颠倒,自己好像要被隐藏在黑暗中的东西卷走的恐惧,似乎正变得更为强烈。黄博士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的头灯在地面上投射出了一块黯淡的光斑,整片钢架平台似乎只有在灯光之中才是切实的。
肖小姐似乎也感受到了同样的恐惧,但她恢复得很快。当黄博士还愣在原地的时候,她就已经迈着颇为沉重的脚步,越过他朝看门人的方向走去了。
平视前方,跟着看门人走就好了。
黄博士舒了一口气,在迈出第一步之后,一切都会变得简单许多。
他知道前任主管K博士,其实一直在实验袍的口袋里装着一只明黄色的网球。也许对他来说,在扮演那个永远公正无私的铁面领袖之余,也需要一些私人化的慰藉。
黄博士有些恐惧地想着那只网球——网球被留在了主管办公室里,球面上的绒毛都被薅秃了几块。也许K博士只是喜欢球面上软软的绒毛……但他还给那只网球起了名字,甚至在笔记里反复提起过他和这个“吉米”之间的谈话,这就有些过了。
也许K博士下来的次数太多了。这片黑暗,这座铁桥,还有他们即将面对的东西,对心理健康只有负面的作用。
别往上望就行,跟着看门人,走进电梯就好了。
“这就是那些文档的来源吗?”肖小姐忽然停了下来,指了指从黑暗中隐约浮现出来的深沉的灰色。研究员们从来不相信那些关于印刷机的胡扯故事,不过他们也不知道文档是从地下的哪一层运上来的。
黄福全根本不想抬眼去看:“可以这么说。”
“所有那些卷宗到底是怎么运上去的?”每天被分配到各个抄录区的资料的总重平均都在五吨左右,随着班次轮换,昼夜不停。那么多纸张总不会是通过这座小桥,靠一个老头子运上去的。
在没有走进头上的那栋建筑之前,黄博士不想多作解释。他很含混地说到:“有一部货运电梯。我们的整个站点都是围绕那部电梯建设的。”
相较之下,他们要走进的电梯就小得可怜了。
出于安全考虑,黄福全走到电梯最里面,收了收肚子,好让肖小姐挤进来。看门人把电梯的铁闸门合上,拧动了电梯控制面板上的钥匙。
小小的铁笼子载着三个人,续续从金属平台上升起,平台转眼间就被深渊吞没了。在这片单调的空间中,笼子里的人只能听见电梯发出的各种响声。
在他们的头顶上,钢索正绕过限速器的飞轮,发出有规律的嗡嗡声。电梯的四个角上下各安装有一套限位轮,固定在绷紧了的钢索上,此刻正唧唧地尖叫着。除此之外还有些风声,带着丛林泥土的气息。
黄福全知道他的这名下属肯定有很多问题想问,只是被噪音压制住了。带她来这里,是不是有些冒险呢?
好在一分钟后,电梯终于停下了。他们从电梯里走出来,踏上了另一块被钢索悬挂在半空中的小平台。
看门人在这块平台上也布置了自己的安乐窝,一张白色的塑料椅——就像摆在游泳池旁,和同样的白色塑料圆桌配套的椅子——上面搭着一条红灰相间的条纹绒毯。
老头走到椅子旁,从绒毯下抽出了一块写字板,那上面夹着几页皱巴巴的纸,就像卫生巡查员用来记录罚款项目的那种写字板一样。
他一手夹着写字板和手电,飞快地扫了几眼纸张下端的文字,又抬眼望了望肖小姐的方向,翻过了这一页。
“现在和我一起默念。”老头清了清嗓子。
“好的,默念。”
“我们要做的事并不是为了修改这处设施的建筑结构,也不是为了改变其用途,或试图永久性地停留在此处。”
肖小姐很快就进入了角色,她很轻易地说服了自己:
“我们要做的事并不是为了修改这处设施的建筑结构,也不是为了改变其用途,或试图永久性地停留在此处。”
基金会的雇员们很清楚自我暗示的作用,毕竟自我暗示是高级培训学校一年级下半的主要课程。如果他们离开基金会,这些课程足以帮助他们成为最优秀的销售员、教主、演员和政客。
这种能力对基金会的探索行动来说,也是至关重要的。在基金会找到相当一部分异常物件中,有些特殊现象只能被满足特定条件的人观察到。有些条件极为苛刻,关系到观察者内心世界的构成。为了观测这类现象,前线人员必须能够随机应变地相信任何胡说八道的东西。
更有甚者,某些古代秘密结社使用的防护性模因触媒,往往只有在真正相信其教条的情况下,才会解除其致死性。有些古代教派的密室,仅仅向那些对教派极为忠诚,却丝毫不相信教义,同时在自身记忆中还曾经违反过教规的所谓“天选之人”敞开。这可不像对着一扇石门高喊“阿里巴巴”那么简单。
黄博士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也花了一些时间来说服自己。好在他受过培训,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算上备份,平台上只有三份的充气滑道。如果他用完了这三次机会,下一次还得由他自己拖着替换用的设备通过铁桥,绝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体验。
至于肖待定,黄博士不确定她能不能做到这点。早在他的前任K博士坐镇这处设施的时候,这位肖小姐好像就已经挂着高级研究员头衔,做着和现在一模一样的工作了。
然而看她的样子,她好像根本不知道站点下面还存在着这样一处遗迹……当然了,这也是因为站点里没有一份命令、规程、文档提到过这片悬空架设在黑暗中的钢架平台,就像在外面没人提到过“某处设施”一样。
迄今为止,知情的似乎只有站点的主管,而什么人能进到这里,则完全取决于看门人的喜好。
在黄博士的印象中,他的前任K博士不喜欢通过基金会的邮件系统,谈论和“下面”有关的事情。他倒是留下了一本专门的笔记,锁在主管居住舱的酒柜里面,上面记录了很多与“下面”相关的情报和思考。
在笔记里,他记录了自己第一次下到“下面”的情况。笔记中的前几十页只有些发泄式的感悟,有几页只有几个名字,几行潦草的笔记,仅此而已。直到K博士第一次从那片孤悬于深渊之上的平台返回之后,他才开始记叙他在下面见到的东西——不过笔记上没有注明日期,K博士也没想着把它当成日记,仅仅是用来整理他自己的思绪而已。
黄博士从笔记中记录的站点事故来推测,故事应该发生在2003年前后。算算时间,那应该是K博士刚刚完成交接,刚刚在站点里安顿下来时发生的事情。
有一天,K博士发现自己的书桌上多了一份“阅后即焚”的报告。这样的报告在站点中并不鲜见,一般来说,都是抄录员中的告密者在捕风捉影,只需要无视即可。
但是这份档案不一样。
翻开文件夹,两片浅蓝色的塑料之间只夹着一只信封。这封莫名其妙的信本应该直接被丢进粉碎机里,然而信封上的笔迹挽救了它的命运。
信封上写着:“为了真相,和我们共同的事业。”
K博士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前任主管的笔迹。在K博士前来接任之前,他的那位前任早就因为感染了某种颇为难缠的真菌,返回医疗条件更好的站点治疗去了。两人虽然从未碰过面,不过在最开始的几个月里,他们一直有书信来往。
打开信封,信笺上只草草写着一串代码。只要在“某处设施”里工作过一段时间,就能辨认出来,那是抄录件的存档号。
当黄福全读到这里的时候,也曾感受到过一丝来源不明的寒意。他同样也收到了这么一封来自K博士的电子邮件,没有说明,没有解释,只有一串代码。
不过他至少曾经和K博士在一个研讨会上见过面,还聊过几句。在收到那封邮件之后,他给K博士打了个电话,确认了他确实发过一封邮件的事情——他当然没有傻到在电话里提及存档编号的事情,只是确认了一下“抄录件存档编码系统有没有重构过”。
K博士应该理解了他的潜台词,告诉他:“如果你要查某个特别的编号,无论那个编号是什么时候登录的,都应该能查得到。”
和黄福全一样,K博士当然也去找到了那份抄录件。
你看,“某处设施”里每天都有无数的抄录件被分类存档,有一些纯粹是毫无意义的胡言乱语。判读小组将之小心地分类保存起来,按照这些呓语的主题编目,留待将来。
另一些则与现实相关,从文本格式来看,这些信息来自于平行现实中的新闻媒体。这类信息主要按照政治、经济、天文和气候变化归类,每天发送回SITE-000进行进一步验证。
来自未来的新闻一开始还能带来一些新鲜感,不过这种预言的魅力很快就消退了。对研究者们来说,他们接触过基金会记录中许许多多与“预言”相关的记录,“来自未来并不准确的新闻”当然算不上什么。
相较之下,他们甚至可以算是摊到了一桩苦活。文档的解译耗时耗力,在引入电子存档系统和光学字符识别之前,全流程抄录和判读要花上三四个月时间。而其他和预言相关的部门根本不用费这功夫,只需要坐着等一台打印机每隔几个月吐出一份关于世界末日的预言就行了。
现在,档案库里的资料越积越多,大量的预言拥塞在分类环节上。判读人员真正读到某条预言的时候,并不会比新闻记者真正得知消息早上多少。
说到那份抄录件,黄福全不知道K博士读到了什么——他自己看到的是一份格式非常标准的基金会文件。确切地说,是一份关于一处站点内部设施建设的审批文件。
这当然勾起了他的好奇心,因为文件上描述了一处位于站点地下的巨大洞穴。从涉及到的工程设备和建筑材料来看,这处巨大的洞穴里面居然存在需要“有人或无人操作的工程潜水器”以及“耐压耐腐蚀建筑材料”的环境。
这一份文件只是一系列冒险的开始。
在被勾起好奇心之后,黄博士充分地运用起了他的权限,顺藤摸瓜,找到了更多稀奇古怪的资料。
他读到过通过拖网清除一种巨藻科植物的可行性报告,读到了关于水球中暗流规律的观察记录。站点地下的建设和勘探工程可能一直持续到了1965年4月份的某个时刻,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参与建设的人员和设施最终都变成了一份损失统计清单上的“失踪”类目。
他读到了一名潜水员在安装固定钢索时,遭遇某种大型鱼类袭击的报告。但是报告的后文却遍寻不着,与之相关的,只有一份大号防鲨笼的设计图,以及一则暂停耐压服潜水的通知。
单从纸面上看,当年在站点地下开展的工程,规模绝不会小于“某处设施”的建设。他们现在生活和工作的这座地底小城,在最早的规划中,只不过是一系列围绕着“主升降机”和“维护通道”建设的辅助设施罢了。
差不多也就是那个时候,他隐约开始怀疑原始文档的来源了。
我们要做的事并不是为了修改这处设施的建筑结构,也不是为了改变其用途,或试图永久性地停留在此处。
黄福全默念了一遍,他们即将进入的那座建筑是个任性敏感的小公主,她会抹消一切针对她的修改,同时不断地改变周围的环境。就算地球被毁灭了,或是被变成了一条喷着彩虹的鲸鱼,这座建筑也不会随之发生任何变化。
黄博士没想过对那座建筑进行任何修改,他知道那是毫无意义的。至于变更它的用途——这座从洞穴顶部倒垂下来的建筑的用途至今仍是一个谜团,也许楼上的抄录员们正在恢复它应有的功能,或者是正在把他们自己变成这座建筑的一部分。
他当然也不会选择长期居住在那玩意里面。这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人愿意住在它里面。它就像是“某处设施”的翻版,只是更加死气沉沉,更加空洞。它就像是一座死去了的蜂巢,挂在一棵被闪电劈死的树上。
黄博士重新确认了一遍自己的想法,终于开口道:“好了,我们试试吧。”
看门人像往常一样启动了连接在滑梯上的气瓶,橘黄色的充气滑梯——看上去和民航客机使用的紧急逃生梯很相似,只是更长一些——从平台的边缘朝黑暗中延伸了下去,最后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一样拱了起来。
“这次你还要去里面的房间吗?”看门人问他。
“不用,我们只去主控室。”黄博士回答道。
看门人哼了一声:“那就是1.8公里。”
他转过身,绕到一排铁架子后面找了起来:“要待多久?”
“大约两个小时。”
“嗯。”老头子备好了索具,帮助他们两人穿戴上。索具的另一头绕过电梯旁的扶手,栓在一台锈迹斑斑的旧机器上,其余的绳索都盘在一片用白漆线框出的区域里。
黄博士帮着看门人把绳索盘好理顺,免得在抽走的过程中绊住什么人。老头像是累到了,他扶着腰,慢慢坐倒在塑料椅上。
“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黄博士很确定,今天他们只用去主控室看一眼,这花不了多少时间。
他隐隐能察觉出来,在所有研究员中,肖小姐的立场可能会和他比较相近。他们当然不是抄录员地下组织的同情者,但也不至于对周遭正在发生的一切毫无知觉。
“听好了,不要松开你那一端的卡扣。如果绳子在走廊里被任何东西绊住了,原路返回,不要把绳子绷直……”
“不要松开卡扣,到时间我就会往回卷绳子。”看门人最后又警告了一遍。黄博士知道他不会管绳子那边有没有人,甚至不会留在原地看守卷扬机。
那栋隐藏在黑暗中的建筑里,正运行着某种近乎于疯狂的规则,至少疯狂的程度超出了基金会能够忍受的限度。
看门人反复提醒过他,千万要留意安全绳的状态。如果绳子在走廊里挂住什么东西绷直了,它就有可能被视同对建筑的修改。而绳子一旦断开,滞留在建筑内的人员就必须抓紧时间离开,稍有迟疑就可能会被抹消。
对黄博士来说,这倒是件好事。基金会从没在建筑内部铺成过哪怕一条电话线,更别提安装任何监控记录设备了。他们曾经投入过无数的人命和物资,到现在却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整个项目与巅峰时期相比,已经萎缩到了极限,只剩下了这么一个看门的老头子。
只要穿过下面的“卸货区”露天平台,走进建筑内部,他就会掉出站点的内部无线网络的掌握,彻底脱离安保部门的触手。
内勤保安和他们的秘密警察能做的不多:设置窃听器,检查往来信件,在那部电梯门口设置检查哨。今天他们知道肖待定也跟着下来,也许会把她请去审讯室。但他们决不可能对一名研究员“增强审讯”,也不可能把她扣留到第二天上班时间。
简单来说,地下的秘密只会留在这里——只要他们两人短时间内不沦落到解剖台上,没人能知道他们具体谈了什么。
当然,他也有可能看错了。也许今天临时起意的邀约缺乏缜密的计划,也许她是安保部门深谋远虑的一步。
他必须冒这个风险。
肖待定好像察觉到了黄博士的视线。这时候,她已经脱了鞋,坐在了充气滑梯上。显眼的荧光黄色就像是物质世界向黑暗递出的降表,就像是一个人人生中所见的最后的人工色彩。
她已经不记得被推向恐惧应该是一种什么感觉了。被推向恐惧的记忆虽然还存在,但是其中大部分的情感早已经失去了参照。
她只联想到了很早很早以前的一个清晨,有人把她推出了最后的安全区。她被出售,被打扮起来。最后又被肢解,经历了一系列失败的仪式,重新活了过来。
肖小姐望着自己脚尖之间的黑暗,但深渊并没有回望过来。
下面的深渊大概已经死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