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均从没想过这把枪真能打中人。
他以为这破玩意只能有两种下场,要么打不响,要么炸掉他的一只手,没想到子弹真能笔直飞出去。
“看吧。”影子说。
自从他们俩离开那座苏联时代的地下观测站,已经过了将近八个小时。
在一片漆黑之中“游泳”比预想中更加累人,最糟糕的是缺乏成就感。好在影子像个教练一样不停地鼓励他,安排休息,又把他从休息的安逸状态赶出来,继续在黑暗中前进。
他们之间没什么好聊的。一开始,李均还想和他聊聊那些他自己也记不清的事情,聊聊他那栋破房子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聊聊明迪,还有他的那个小孩……叫什么名字来着?
但是影子知道的并不比他多,在NZT99的帮助下,他们甚至能记起几个月前看过的报纸上任意一版的广告,但是那些记不起来的内容,仍然是一片模糊。那些神经元之间的特殊通路已经断开了,兴奋模式已经丧失,不再能恢复到生病之前的样子了。
他们只能聊聊这座城市,聊聊他们刚刚经历的事情。
世界的两侧有着经过精心设计的区别,多一物少一物都有着特别的意义。
就监控站来说,世界的两边的区别,初看起来只有一面墙、两道栏杆和一套锈蚀不堪的仪器而已。墙在那边,栏杆在这边,激光器的外壳挂在隧道的顶部。墙和栏杆的位置是重合的。只要不是骑在栏杆上等着药效消退,应该就不会被卡在墙壁里。
在更加现实的那一边,墙壁后面是一间狭窄的隔间,隔间靠外的墙根边也立着一道护栏,对应着平台和深渊的分野。
药效很快就消退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在背景中不断重复的嗡嗡的噪音、窒息感和难以忍受的头疼。现实重新压了上来,开始箍紧李均的咽喉,影子的吩咐开始变得支离破碎,不过好在他已经把要做的事情抄在了小臂上。
现实一侧的天花板上吊装着一台相当沉重的设备,像一朵特别凝重的积雨云一样挂在他的头顶上,影子要的就是这台机器。
当年苏联人想到了一种办法来确认那片黑暗空间中某个点的位置。就算在世界的这一面,只要他们愿意,光在均匀介质中传播的速度仍然是恒定的。
影子说,这样他们就规避了很多关于微观世界和物质组成的问题,顺便也节省了一套通风系统。
这台机器里安装的激光器会照射到那个特定的“点”上,反射回来,被一套光电感应器捕获。从脉冲激光发射到接收到信号之间的时间差,再乘上介质中的光速,就是距离了。如果有一个足够强大的光源,在适当的介质中也可以用来指示方向。
那台机器的底盘看起来像是从ZU-23-2高射炮上拆下来的,机身左侧照旧安装着一个钢管绕成的座椅。机器的壳体骑在方向机转盘上,大约和高低机连接在一起。
它自己上面还有两个大旋钮,似乎是用来进行微调的。不过那壳体内部大部分的东西已经被搬空了,只剩下了几片粗糙的接线板,几个空荡荡的铁皮盒。
他不明白为什么要用到这堆破烂,影子也没有详细解释。他一手扶着座椅的靠背,单手从药盒里抖出几粒透明的药片塞进嘴里。
他不是很清楚该怎么“把机器带到另一边”,只是按照影子的指示闷头去做。影子让他把背包之类的累赘留在现实里,他就照做了。影子叫他握紧把手,他就把自己牢牢地固定在把手上。影子叫他像之前那样超量服药,他就吞了至少五片。
NZT99的效果冲进了他的脑子里,把整个世界的所有色彩都冲淡了一些。隧道里最黑的地方变成了深灰,最后又重新暗了下来。“现实”中的窒息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约25摄氏度的干爽空气。
他又过来了。
影子比他回来得稍早一些。李均刚喘过一口气,影子就开始催促他了。
他助跑了几步,闭着眼睛跃进了深渊之中。他没有感觉自己像一只鸟一样被空气托举起来,也没有感觉到从下往上擦过脸颊的风。而是被一种阻力给团团围住,活像是只被树胶粘住了的飞虫。
这种粘滞的感觉给肺带来了很大的负担,吸进去的每一口气都堵得胸口发闷,而吐气的时候却得吐到两眼发黑才行。
在路程的中途,他突发奇想,想象出了一条分界线。在这条界线以上,空气仅仅是空气,25摄氏度,湿度百分之15,清爽得就像是“室温”这个概念的标本。
在分界线之下,仍然是粘稠的气体,稠到让他能以可以接受的效率向前滑行……不过他很快就改了主意,既然他不需要忍受这种粘滞感对肺部的压力,他自然可以把它想象成别的什么东西。
他开始想象经过太阳曝晒了一个中午的湖水,而深渊回应了他,漾起了一阵散发着淡淡泥腥的温暖波浪。
在黑暗的背景上,浮现出了一片阴暗树林的黑暗轮廓,黑色的云雾环绕着暗沉的远山。记忆中失去了标签的场景正逐渐活过来,一个李均从未见过的孩子的影子咯咯笑着,从他身后一跃而下,跳进了他面前的湖水里。
还有更多的阴影正沿着栈桥走来,木板嘎吱作响,笑声和聊天声混在了一起。一轮漆黑的夕阳飞快地从天顶滑落,悬浮在漆黑的山口之上,将他笼罩在了无法直视的黑光之中。
“别去想细节!”影子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千万不要帮他添补细节。”
一条小臂长的鲈鱼摇摆着身体,从他的腿侧滑过,在水面下卷起了一道清凉的漩涡。湖上吹来了一阵风,推着浪头朝观测站的隧道里涌去。第一道浪拍在隧道的尽头,像拍击着一面鼓一样,发出了一声低沉的闷响。
“别去想!”影子警告他。
李均记忆中的模糊碎片也只有这么长。他心神一凛,水面再次平静了下来,淡淡的腥气就此消失无踪,转而开始散发出一种游泳池似的氯味。
他跟着影子的声音在黑暗中小心地调整了几次位置,又稍稍提高了些水位,“免得把脚卡进地板里”。这种感觉就像闭着眼睛倒车进车库一样,或者说,就像蒙着头停靠宇宙飞船一样。
接下来就是等待。
超量摄入的NZT-99并没有让他变成超人,那些神奇的通感甚至也没有再出现。他猜这是因为“发挥想象力”已经用掉了药里的能量,也有可能是因为他还不够专心。
就在影子指挥他调整位置的时候,他不断地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朦胧声响。这些背景噪音和水声混在一起,只有当他停止拨水,浪头渐渐远去的时候,才会逐渐浮现出来。
一开始,他还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直到有个女人尖叫似的笑声刺穿了距离的阻隔。那声尖笑实在是太过于锐利了,刺得他的耳膜发疼。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那些声音上。等待药效再次消退又是个漫长的过程,而人的大脑却不能闲下来。
有人湿着脚吧唧吧唧地沿着游泳池边奔跑,哨子响了起来,但是脚步声并没有停下,只是回以放肆的大笑。
浪开始从泳池的那一头一阵一阵地涌来,温柔地顺着他的脖颈扑上来,挠着他的下颌。这时候他已经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接近下一次药效的消退,周围的空间中正有些东西隐隐约约地浮现出来。
几分钟之后,一盏日光灯突兀地出现在了虚无之中,接着是它上面接着的导线。李均只眨了眨眼,就发现自己正悬浮在如同神经系统解剖图一般复杂的线缆和管路之间。影子说的建筑正在他的周围排开水体,制造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这座建筑,会把他想象出来的池水推到哪里去呢?他这么想到。也许被排开的水会冲进那座小小的观测站里,浪头会把那条狭长通道两侧的门统统给冲开,然后,再沿着旋转楼梯往上……
更多的墙壁开始落进池水里,而地板则开始在他脚下合拢。他一开始还能听见浪头隆隆远去,不过墙壁刚一合拢,有什么东西就兜头罩住了他,于是这一切幻象也就都消失了。他往下跌落了难以察觉的2公分,仅仅只是在地上踏实了而已,就像从出神的状态惊醒了过来一样,就像一场短暂梦境的最终落点。
他朝着印象中之前看到过日光灯的方向走了一步,头盔立刻就顶到了什么金属上,顶开了一线光明。
他伸手一推,铁皮门嘎吱一声从铰链上脱落下来,倒在地上。先前从虚无中浮现出来的那根日光灯管就悬在天花板上,光线稳定,几乎没有闪烁。灯光映照在贴着白色瓷砖的墙壁上,明晃晃地扎人眼睛,让他一时没法适应环境的变化。
李均伸手挡了挡光线,低头时无可避免地看到了一张照片。照片就贴在铁皮门的背后:两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搂着肩膀凑在画幅的中央。
其中一张面孔看起来有些眼熟,但他想不到一个具体的名字。这个人在名单上吗?还是在简报室里展示过他的照片?他试着回忆起简报会里的每一个细节,他坐在房间的后排,前面坐着个橘红头发的英国佬,再往前则是亮白的银幕……
他撸起袖子,终于留意到了自己写的“吃药”两个字。
哦,对哦。
吃过药以后,记忆重新变得清晰了起来。他重新开始回想那场简报会,折叠椅支撑腿的转轴松垮垮的,一靠着椅背就会发出怪声来,坐在他前面的那个英国佬似乎来自特别侦察团,他戴过和SRR徽标很类似的低可视度臂章,亮白的银幕前站着一只蛾子,它是联合安保的一名行动分析专家,投影仪画面的边缘在它的脸上切出了一个直角。
那只蛾子用它纤细的小手握着激光笔,指着一个俄国人的头像,褐色短发,绿色的林地迷彩。
这个人李均见过,还问他讨了口烟抽。蛾子说这人是停车场周围的几个游动哨之一,性格比较配合。
……为什么是一只蛾子?它尖尖的脑袋两侧长着一对漆黑的小眼睛,触须软软地随着空调的气流前后摇摆,它看上去就是这个场景的一部分。
但是,为什么是一只蛾子?
他从柜子里钻出来,抽出手枪,朝不远处的门口走去。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望去,里面是一间颇为宽敞的浴室……或是洗消室,因为有四五件大头娃娃似的防化服挂在对面的墙上。
这里应该不是出路。
他往后缩了缩,借着铁皮柜子的掩护又转向了另一边。
更衣室的这一侧只有一扇普通的门,门上贴着一份图纸。“洗消及互相检查”:一个小人穿着防护服举起双手,而另一个简笔画小人则在稍远些的地方,平举着一根长杆捅着他的腋下。下面还有两幅类似的宣传画,“有害物质识别”和“自我隔离”。
李均握紧了手枪握把,用虎口压紧了保险板,左手正要拧动门把手,忽然听到门外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走过。
这种窸窸窣窣的响声触动了一些很不好的回忆,这些回忆很快就构成了那种生物的形象,他很快就分辨出了那软软的脚尖着地,然后在地板上拖着翅膀行走的声音。
他很确定外面是一只蛾子。那些蛾子给他注射过什么东西,展示过什么文件,于是他视若无睹地接受了它们的任务。
但为什么是蛾子?
他到底被注射了什么东西?
“别担心,只是记忆消除剂而已。”影子说。
那脚步声停在了走廊外的不远处,李均只往影子声音的方向转了转头,并没有开口。
“你开门出去,它就在右边。”影子说,“对着它身体中间那节的中央开火,相信你的枪。”
李均嗯了一声,拉开门,向右一转。那只蛾子已经转过身来,侧对着他。
“你是哪个部门的?”蛾子问道。
李均不知道侧面能不能打中影子说的位置,于是搪塞道:“呃……保安?”
“还没下班?”
“刚上班。”
蛾子并没有怀疑,它完全转过身来,袒露出毛茸茸的胸口。
“那正好。”它的一支胳膊指着走廊的另一端:“我刚才听到上面有点动静,麻烦你们出去看一下,好吧?”
李均笑了笑,不过隔着面罩很难看出他的表情,而且也很难说蛾子到底在不在乎人类的表情。
他不敢赌,而影子却在他耳边催促道:“打他啊!等什么!”
于是他抬起小臂,胳膊肘锁定在腰侧,上臂用力夹着侧肋。他知道自己已经对准了,虎口和食指一起发力。
手枪的保险握板发出了嘎吱一声怪响,但枪并没有卡壳,而是发出了一声他根本没有预料到的巨响。
李均从来没想过这枪能有这么响,那只蛾子也没有想到。
它捂着伤口下面一点的地方,歪了歪头。烟雾从它胸口的绒毛间袅袅升起,一蓬火焰从烟雾中探出头来,转眼间就开始朝四周贪婪地扩张了起来。
“看吧。”影子说。
蛾子开始燃烧,烟雾和热量很快就触发了喷淋系统,走廊里的灯光也被关闭了,只剩下电池供电的红色应急灯。
“你这次做得很好。”影子的声音听起来湿漉漉的,“你干得不错。现在你那边的尸体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我宁愿它继续烧着。”蛾子的尸体现在开始散发出一股霉味,李均感觉自己都被这味道给浸透了。
影子没有理会他的抱怨,继续指点道:“你过来,摸摸它胸口右边,看看是不是有一张工牌。”
“什么?”
“它应该带着一张门禁卡,你来找找看。”
把手伸进湿漉漉的绒毛里并不是令人愉快的体验,好在李均戴着手套,所以他只觉得自己可能正把手探进一堆发霉的湿抹布里。
在这堆破布条一样的绒毛深处,确实藏着一件硬物。李均把它掏了出来,可能还扯断了什么触感很恶心的东西。
那居然是一个钱包,一个皮革钱包,角落上用金线绣着一个字母缩写。
“你找到了吗?”影子问道。
“等下。”
李均随口应了一句。
这时候消防喷淋管路里的水压已经很低了,走廊里的倾盆大雨,终于变成了一股水流,断断续续地浇在蛾子的尸体上。
他借着最后这点水流冲了冲钱包上的污垢,打开钱包,伸手抹开了几点溅在内页上的水珠。
钱包的透明夹层里压着一张全家福,照片上是表情过于开朗欢乐的一男一女,拥抱着一个明显没有那么快乐的小女孩,一家三口坐在一片绿得过于鲜艳的草地上。
他想象不出这三个人和这只蛾子有什么关系。说实话,任何东西,只要它看起来和这种蛾子不一样,李均现在都很难将它和这条走廊、这栋建筑和这座城市联系在一起。
他有些心烦意乱地翻了翻钱包,钱包里夹着几张欧元,除此以外,还有几张异常平整的大面额纸钞。
“你好了没有?”影子又开始催他了。
“马上。”
他把钱包揣进口袋里,再伸手进去摸。这一次,他感觉自己好像是触到了伤口的边缘,于是手又往右边去了点。一件轻轻薄薄的硬物在他的指节上磕了一下,被他反手抓住,扯了出来。
“我拿到门禁卡了……应该是。”
“那好,我们走吧。”
他们从走廊的尽头走了出去,进入了一间不知道有何用处的大厅。大厅里一排一排地摆满了书桌,每隔几排,还立有一张泳池救生员用那种高脚椅子。
整个大厅乍一看起来就像是一间特别巨大的考场,在其间稍微走了一段路,他又觉得这其实是靠奴隶劳动运作的采石场。
因为大厅里弥漫着一股隐隐约约的尿味,李均一开始还没有留意,直到他一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桌角,一瓶泛着泡沫的液体从桌下滚到了走道里。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这是他们进行抄写的地方。”影子说。
“抄写?”
“他们会到一个地方去,见识过一些东西之后,再把这些东西写出来,形成原稿。”影子心不在焉地解释了两句,很快就失去了耐心,总结道:“你就当是在写游记好了。”
李均很难理解他的用词,追问道:“但是……为什么是‘抄写’?”他顺手从桌上抄起一份装订好了的文件,借着灯光一翻。
他认得出文件上的词句,乍一看这是一份格式凌乱的商业计划书。一开始只是泛泛而谈地描述起了一个粗略而简单的促销计划,某一家门店应该怎么调整某个货架的陈设,进而变得极为具体,开始逐行逐句地修正起了一段谈话的内容。
他又翻开了下一页,文中记叙的想法中途从“下周的区域经理会议”施施然跳转到了一个名叫琼的女人身上,还有一些关于她相貌的很主观的评价。
这是本小说吗?
他跳过了几行,又翻过一页,主人公已经重新开始思考另一家地毯店的促销活动了。文字变得更加跳脱,一会儿是一张灰色长绒合成纤维地毯的尺寸和一张茶几的对比,一会儿是同一款地毯和另一款“新上的没什么味道的白的”柔软度上的差异,“只要一摸就摸得出来”,有时候则是“老房子里那种墨绿的”。数字和尺寸穿梭于种种意象之间,时不时还会夹杂几个人名。
他很快就迷失在了一重又一重相互关联的比喻中,不同尺度的评分像流星划过夜空一样在文字中时隐时现。他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套方案,激进跳脱的颜色和花纹被摆在了正对店门口的货架上,就像一只荧光绿猫的背部,正适合铺在地下室的地板上开荧光派对。
主人公没有详细描述他想象中酒精和汗水的气味,只在脚注中标出了这种混合气味引用的来源:33-11793 “迎新派对”p.133,《大卫-温克勒的思绪》。
李均又往后读了几行,主人公又一次将思维发散开去,开始描述一个“小卡鲁索”畸形的膝盖,卡鲁索兄弟在拆车厂工作的父亲,还有他们趾高气扬的母亲一些令人耿耿于怀的用词。李均终于被这一圈又一圈的叙述绕晕了头脑,也失去了继续读下去的信心。
这东西根本没法读,他心里已经下了判断,于是又把册子重新合上,在手上扇着。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在穿过整个大厅之后,他终于忍不住问影子。
“你说什么?”
这家伙是在装蒜吗?
“我看了他们留在书桌上的东西。这哪里像游记了?”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大厅的另一端,走进了一座楼梯井,正在昏暗的光线中向上攀登。
影子的轮廓又一次被环境中的阴影掩盖了,李均感觉它还走在自己前面,但也不确定。
“你看了啊。”影子悠悠地叹了一声。李均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默默地继续爬着楼梯。
“你看到了一个人的想法是吧……也难怪,你看,我说的游记就是,这东西就像是记录者闯进另一个人的脑子里,然后把他能记住的一切都记录下来的‘游记’。”
影子忽然在楼梯中央停了下来,他的声音一下子拉到了李均的耳边:“你知道,有些人认为我们的这个世界是一个故事,我们都只是一个神……或是上帝,或者是随便什么东西想象出来的。”
李均下意识地反驳他:“这也太扯了……”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实在对自己的影子说话,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扯淡呢?
影子没有理会他,继续说了下去:“在这些东西出现之前,当然可以说是‘太扯淡了’。但是……兄弟,这就是一个例子。”
李均:“这怎么能算是个例子?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是个例子,因为它证明了描述一个世界的绝大部分细节是可能的,而且还有些人正试图把那个故事塞进我们的世界里。”
李均打断了他的话:“不,我是说,你是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的?”
影子沉默了一会儿:“……大概是因为我在这里被困得太久了。”他的声音飘忽间越过了李均,重又开始沿着台阶而上。
李均也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跟着他往上走。他越想越不对劲,忍不住又问了出来:“我还是没搞懂,你是说刚刚那种文章?但是一个故事怎么能变成现实的?”
影子:“我们应该都知道河畔城事件吧。”
李均当然知道,那是911以后发生在美国本土的规模最大的恐怖袭击。十五名本土恐怖份子在海外策划者的指导下,袭击了国土安全局的一个网络空间指挥中心,炸毁了司法部的一个证据储存中心。按照新闻报道,他们最后的目标属于FERC,一个监管能源的联邦委员会的办公室。他们几乎成功了,但是河畔城SWAT在街道上截住了他们。
那起袭击总共造成了233人身亡,要不是疏散及时,被定向爆破的大楼还会造成更严重的伤亡。
“但那是伊朗人干的,不是吗?”
“当然不是!”影子喊道。
“不是吗?”李均有些痛苦地想到,在外面,关于那起袭击的电影大概都已经上映了。人们受到的创伤,最终肯定要给那些无法阻挡的力量推开抹平,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运作的。
“我是说,呃,你没听说过‘邪恶超人’吗?”影子问他。
“哦,你是说那个……但那不是从楼里炸飞出去的碎片吗?”一提到这个关键字,李均就想起来了。那是MSNBC新闻里的一段,被人加上了这样的一个标题重新发到了网上。
“那是真的。”
“但是在完整的视频里……”
“那是假的,没有什么‘完整的视频’。”影子现在听上去已经像是乡村电台阴谋论节目的主持人了。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噢,别跟我说……”
“同样的记录就在这里。”影子说,“就在这里。整件事里每一个人的记录都在这里。”
“但……”
“我可以带你去看。”影子说,“如果你想看,我可以带你去看。你要去看吗?几分钟时间我们还是有的。”
李均:“不是……还有……”
“听我说完。在河畔城的袭击发生之前,他们就已经知道这个故事里的整件事是怎么发生的了。还有故事里的故事,故事里的故事里的故事里发生的事情。”
他的声音忽然凑得很近:“听好了,就像我们一样,‘邪恶超人’这个角色是必然会被写出来的。他!是!必定!会在一切故事中被写出来的!”
李均忽然有些生气:“但那只是个故事!”
“如果那是个故事,那就是个预言一样的故事。一个精确到了每一个细节的预言。”
“但是……”
“别但是了!”影子也吼了回去:“你以为我不懂?我读到了你!我读到了我自己!明白吗?我们就只有这么薄,我们叠起来才只有这么点。”他可能用比了个厚度,但是没人能看到。
楼梯井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有某种大型机械在背景中隆隆地运行。
这时候,李均本应该抓住对方的肩头,但那只是个影子。
隆隆的声音越过了他们,继续下行,最后终于停了。
“这也太……你怎么能确定?”李均还不死心。
“有一首广告歌的调子曾经卡在我的脑子里,‘当当等登等等灯’……”影子把那调子哼了出来。那确实是个令人感到耳熟的调子,在李均的记忆里却没有明确的来源。
“当当等登等等灯。你知道原来的歌词是什么吗?”他自问自答地唱了出来:“‘你~从未见过的~好厨刀!’”
“你从未见过的好厨刀”像一柄老钥匙打开一道旧锁一样捅进了李均的心里,一些失去了上下文的回忆重新涌现出来,和另一些断了线的记忆搭上了钩。
在重新组合而成的记忆中,他躺在失去了颜色、纹理和材质的沙发上,望着缺乏细节的电视屏幕,一串电话号码正显示在屏幕上,然而他只记得是三个数字-三个数字-四个数字。
“你-从未见过的-好厨刀”又重复了一遍,电视画面闪烁着进入了另一档没有内容的节目。这时候一个像是从白色卡纸上剪出来的女人——没有面貌、没有身形、没有任何特征,只有个人形的大致轮廓——无声地走进了房间,扶着什么东西,用没有特征的嗓音问他:“你怎么不叫醒我?”
他把脚从垫脚凳上放下来,起身朝那女人走去,情绪上像是要拥抱她。但是记忆就在这里戛然而止,自动快进到了和“当当等登等等灯”相关的下一段回忆——他哼着这个调子在冲淋浴。
“等下,那么我那本书在哪里?”李均把语气调整回了心平气和的样子。
他感觉影子退开了一步,没等他开口,楼下又传来了哐当一声。
“你的书在外面,在一个捡垃圾的人手上。”影子似乎是叹了口气,“我们得稍微抓紧点。如果你要看河畔城的事,东西应该就在上面那层,你可以在路上慢慢读。”
李均有些犹豫,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
“不,算了,我们还是继续吧。”
他们沿着消防楼梯一路向上,风从他们的身后追上来,催赶着他们向上攀登。
大约十五分钟后,影子喊住了他。他们俩终于离开了楼梯井,沿着一条走廊走进了一片地下停车场。
停车场的另一边合着一扇两三层楼高的大门,门板下半部分黏黏地积着一层污物,锈迹和污渍的分界线大致横在和人眼齐平的高度。
他们从楼下的办公室一路走来,除了那些隐藏在桌下的尿瓶之外,一切都看起来很整洁。就像在所有人离开之后,清洁工已经把所有的公共区域打扫过了一样——差不多就像外面正常的世界一样。
这扇门看起来很不一样,某种意义上算是迎合了李均的期待。
在那条分界线之下,门上凝着一层油亮的污渍,覆盖在重重叠叠的锈斑上。如果有一个诗人在这里,他大概会把它看成新死之人正在皱缩的嘴唇。李均倒没有闲情雅致去琢磨修辞,只是望了望周围的墙壁。停车场的墙壁上并没有类似的水线,
待他靠近那两扇闸门合拢处的接缝,隐约能感觉到有一股清新的微风从里面吹出来。
“过来,来刷一下卡。”影子的声音从他右手边传来。
李均这才注意到闸门上的小门。他伸手抹开了一道油漆线上的油泥,把门禁卡凑了上去。
“这里面是什么?”他问影子。
影子听起来很坦陈:“我们要乘电梯下到那位陛下的脑子里去,关掉一个开关。”
“什么东西?什么意思?”
影子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提醒他:“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还是先进去吧。”
他们走进了那道闸门,进入了一段充满了诡异馨香的宽阔隧道。李均先前闻到的那种清香,现在正随着震动和噪音源源不断地泵进隧道里。
“这玩意闻起来可真奇怪。”李均不禁联想到了一些化学武器的气味,比方说沙林的轻微果香。他现在闻到的气味倒也没有那么特殊,只是一种生涩的植物汁液的气味。
他们很快走到了隧道的另一端,那里同样立着一道高大的闸门,外面还拦着一圈铁丝围栏。
李均远远地就注意到了围栏上的洞,心想:这大概就是影子精心安排的结果。
他小心地跨过了倒在地上铁丝网,走到了围栏的另一边,凭着记忆摸到了一条缝隙。
原来里面的门果然也在这个位置啊。
他举着门禁卡在对应的位置晃了晃,果然有一扇小门解了锁,弹开来,破坏了闸门平整的表面。
气流和噪音从打开的狭缝里更为猛烈地迸发出来,甚至把门推开了一些。李均从风的手里接过门,把它彻底撑开。
“小心点,先等升降机上来。”影子提醒他。
李均把门上挂着的绳索挪到一边,一手扶着门框,探头朝下面望了望。一块小广场就在几层楼以下的地方,正缓缓地升上来。门后拴着的绳索就在他脚边随着气流轻轻摇晃,像一条枯藤一样向下蔓延,落在了平台边缘的栏杆上。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从轰鸣中分辨出了一些不规律的杂音。
“下面有枪声?”
影子:“大概是吧。别担心,和我们没有关系。”
升降机的平台很快就升了上来,停在了比闸门稍低一些的位置。李均踩着栏杆跨了过去,后脚刚一落地,平台就重新开始移动,哐当哐当地开始往下降去。
就像是专门来接他的一样。
“不是这样的哦,它是来接那只蛾子的。”影子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一样,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
李均把那张门禁卡翻过来看了眼,卡上一侧印着那只蛾子的正脸,看起来和其他任何一种飞虫都差不多——一般来说也没人会去认真分辨蛾子的相貌。
照片的右边印着它的名字,拼写有些奇怪,Asa...kawa?除此以外,卡面上就只有两条条形码而已。
它居然有个名字。李均皱了皱眉,把卡片塞回了口袋里。一只有名字的大飞蛾……这世界上还能有多少怪事?
“这要往下走多久?”他百无聊赖地在平台中间踱了几步,转了个圈。他之前听到的那些枪声此时已经转移到了更远的地方,至少在几百米以外。
在这座迷宫一般的建筑里,这种程度的噪声很难判断出具体的距离,再加上墙壁的重重反射,最终彻底模糊了全部的细节。
“别担心,他们一定会比我们晚到的。”影子说。
李均感觉自己并不是这个意思,他飞快地回顾了自己和影子的全部对话。不,他并没有在赶时间,一直是影子在催促他。
“不是,我是的意思是……我要下去做什么?”
他好像从来没问过这个问题。
“你要下去关上一个开关。”影子的声音就贴在他的耳边,“你关上那个开关,这一切就都会结束,然后你就可以回家去了。”
“但是……我要怎么离开这里呢?”李均的心里其实还有一个问题,就算离开了这里,他又要怎么回到哪里去呢?
“我们不是想好了的吗?你可以去找那家酒吧,酒吧的地下有一条旧地道。”
“我还没想到那么远。”
“你要去那家酒吧,告诉酒吧的老板,他叫帕维尔,你要告诉他这里的一切都结束了。”
影子继续说了下去:“你要告诉他外面的雾散了,让他自己出去看。他会让你坐在椅子上等一会儿,然后出门去找他的手下。在他的办公桌下面粘着一把斯捷奇金手枪,有子弹,上了膛。”
李均只感到浑身发冷,他僵立在原地,听着影子在他耳边安排:“你要记得打开保险——他会让两个保镖陪他进来,所以你得同时解决他们两个——这很难,我知道……记得留一片药到那个时候吃。”
“这些……是真的吗?”他问影子。
影子:“相信我。”
李均揉了揉眉毛上方痒痒的地方,一大滴汗水顺着他的鼻子流了下来:“我是说……这些,呃,真的会像你说的那样吗?”
“会的。”影子说。
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相信我。”
他们之间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期间平台外又掠过了十几道同样的巨型闸门。
李均终于被风吹干汗水带来的寒意激醒了过来。他解开腰上的急救包,蹲下身来,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
他安安静静地用鼻子呼吸了一会儿,把掖在裤腰里的衬衣下摆拽了出来。冷风顺着他的后背爬上来,轻轻地挠着他的脖子梗。一汪汗水畅快地撒在了地上,沿着一道浅浅地沟槽缓缓流淌,从他撑着地的手掌下穿过,终于被小指阻住了。
他叹了口气,松了松背心侧面的绑带,顺手把急救包垫在了脖子下面。
他躺了下去,一扇又一扇的门穿过了他的视野,堆积在遥远的消失线附近。一盏又一盏的应急灯从他面前划过,加入到了那团难以分辨的黯淡光斑中。
影子似乎仍然站在原来的位置,他的声音从一个李均不愿意仰头去看的位置飘了过来:
“等这边的事情完成了,我就会把所有的细节教给你,然后我们就能回家了。”
李均知道自己有很多应该问的,但是他总感觉自己已经问过了。倒不是说他隐隐约约地记起了什么,只是他大致已经从影子的态度里猜到了答案。
他应该休息一下,真正困难的还在后面。
……
李均感觉自己至少睡了三四个小时,颈背的酸痛也舒缓了一些。然而当他醒来的时候,齿轮哐当哐当咬合的声音立刻提醒了他,他还躺在升降机的平台上。
升降机仍在下降,灯光仍是暗暗的一团。他就像还在原地一样,随着被悬挂机构缓冲过的震动起伏。
“我们快到了。”影子说。
李均坐起身:“我睡了多久?”
“20分钟。”影子听起来很精神,“你闻到那股味儿了吗?”
他说得没错,那股青草味变得越来越清晰了,清晰到就像只是在一墙之隔的地方。他有些难以自制地望向了墙壁,但是这座深井的墙壁并没有变成那种保留了木头原色的百叶窗,外面也没有森林和草地。
那些枪声现在已经彻底听不到了,不知道是因为打完了,还是因为他降得太深,离得太远。在“菠萝”哨站防炮洞里养成的习惯又一次发挥了作用,让他无视了所有构不成直接威胁的响动。
“是有点……话说这到底是什么味道?”他问影子。
影子瓮声瓮气地回答他:“我他妈怎么知道?空调系统里全是这种腥味,里面味道还要更浓。忍着点。”
几分钟之后,升降机平台粗糙的震动忽然平顺了起来,嵌在井壁上的齿条的颜色也和之前不同了,不知道是经过了润滑,还是使用了不同的材料。
升降机平台下降的速度也在逐渐减缓,没过多久,背景中的一种噪音停了下来,让齿轮间的摩擦声变得有些令人难以忍受。他听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脚下泄压,一种新的吱吱声被掺进了混响之中。
李均这时候才紧张了起来:“我真的不用带把枪什么的?”
影子告诉他:“不用,如果枪有用我会带你去找的。”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又说:“我们只是去关一个开关而已,放心。”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最后一道闸门从升降机平台的边缘缓缓升起。
这道闸门看起来更加厚实,也更加古老。闸门的表面油亮圆润,就像是久经流水打磨的卵石,其间还密布着蛛网般的沟壑。
李均感觉自己似乎在那些沟壑间看到了一只眼睛,但是闸门随着升降机平台的下降朝两边打开,一下就破坏了李均刚刚分辨出的图形。
“出门往右走。”影子说,“一直走到底,就那一个房间,房间里应该就只有那一台机器,看上去像个按摩浴缸……”
“然后呢?”
“机器里可能有人,也有可能没有,不管怎样……你记得把里面的东西都拖出来,进去把开关关掉。”影子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不太确定,“那个开关就在,呃,假设那是辆车,开关差不多就在离合和刹车之间靠上一点的位置。”
李均刚刚跨过平台和闸门边框之间的裂缝,正站在两道滑轨之间。他有些惊讶地回过头来:“你不去?”
“我会慢一点。别等我。”
在其他任何时候,李均都会在这个时候狐疑起来。在此前的几次尝试中,只要稍有些风吹草动,他就会脱离影子的控制,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也不知道最后死在了哪里。
但是这一次,谢天谢地,也许是影子的哪句话发挥了作用,李均只点了点头,说了声“那好吧”。
右转尽头的房间和外面的走廊之间,隔着一个顶天立地的金属笼子,笼子的入口左右用沙包垒着两个掩体,此时却并没有人在看守。
待他稍走近些,情况就显得更加古怪了,铁笼上的门虽然安装了读卡器和感应锁,但连合都没有合上,只是虚掩着。
李均走过去的时候,才发现门锁的背后其实挂着一张塑封了的打印纸:“门锁损坏,请勿关门。”
他掰开门,走了进去。“右转尽头的房间”的门也开着,里面安安静静的。
那种青草似的气味确实更加浓郁了,李均怀疑自己随时都可能走进一片草原上……说实话,他也没去过什么草原,这种气味让他记起了刚被割草机整理过的草坪,只是更加浓郁,也许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能散发出这种味道的地方。
门里面是一座大厅,灯光充足,可能有一座体育馆那么大,挑高还更高些。
大厅的左侧立着一座造型厚重的水泥盒子,就像是在体育馆里又造了一栋没有窗户的双层住宅,显得相当怪异。
而且那水泥盒子自己居然还有个院子,一圈铁丝网围栏从它的墙根边延伸出来,一直连接到门口这边的墙壁上。院子里摆着一些连着许多线缆的大铁皮箱,看上去像是某种电力设备。
大厅的另一边看起来就像电影里NASA控制中心,桌上七零八落地亮着几盏形状各异的台灯,电脑屏幕大多关着,间或有几台仍停留在输密码的界面。
除此以外,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大厅中央的那团云雾了。
云雾的边界大约在……怎么说呢,差不多在中圈弧顶到三分线之间,像一个完美的半球一样扣在地面上。
五六台摄像机被支在三脚架上,几盏照明灯把那团云雾照得雪亮……李均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显然影子说的那台机器就在云雾之中。
他瞥了眼“看台”的方向,那些巨大的破开的茧软软地倒在各自的书桌上,破口处挂着一些破蛛网一样的絮状物。这场面实在是太恶心了,只要再多看一眼,反胃感就会一直延伸到场景中的每一个元素上,在他的脑子里和日光灯的高色温荧光联系在一起,直到阿尔茨海默病找上他的那一天。
真见鬼。
他跨过一道横放在地上的电缆,靠近了那一团云雾。
云雾极为克制地在一道无形的边界后延展袅绕,意外地让他联想到了一窝猫仔,雾团吞吐着的纤细触须就像是一些无害的软绵绵的小爪子,正在抓挠着这边的世界。
这他妈也太精致了。他回想起自己走进之前那道雾墙的时候,那片云雾可不像这样,更像是一只大狗。
他回过头:“你确定……算了。”影子没跟过来,没人能帮他做出决定。
“别算了,说说,你这是来找谁?说不定我认识。”一个嗡嗡作响的声音在李均的正上方响了起来。
李均被吓得几乎在原地一跳,但他立刻又镇定了下来。这个声音听上去没有什么恶意,甚至可以说很友善。
他抬头向上望去,有什么东西正趴在顶棚上,尺寸像台小跑车,翅膀反着光……
他的喉咙里“呷”地响了一声,像只猴子一样缩着手倒退了一步。
这时候,他知道自己应该对话,应该找个借口来化解场面的尴尬。但他只是“呃呃呃”地发出了几声怪叫,做出了某种毫无意义的防御姿势。总之,在那个声音提出更多问题之前,他倒退着躲进了云雾之中。
乳白色的触须从他的脸侧掠过,在他眼前汇聚成了一片薄壳,就好像他跌进了一枚完整的鸡蛋一样。
李均往后倒退了几步,于是撞上了某样东西。
那是一座祭坛,或是某种类似于祭坛的东西,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个祭坛,就像玛雅人建造的那些平头金字塔一样。它可以是影子说的按摩浴缸,但李均更倾向于叫它祭坛。
那个祭坛看上去很漂亮,他猜它是用某种金属制成的,坚硬而冰冷。祭坛的表面很光滑,呈现出了烤漆般的质感,这让它在某些角度看上去像是一辆豪华车:笔直的线条,齐整的接缝,还有那完美的平整度组合在一起,本身就能塑造出一种神秘感来。
这座祭坛上连接着几条从外面引入的线缆,最粗的一条得有他的大腿那么粗,用一套带滚轮的支架撑着,扎在祭坛的接口上。除此以外,其他的那些线缆也都安装在各自的接口上。
真奇怪。
李均没有仔细去想这里面有什么问题,他绕过几条线缆和支架,走到了“祭坛”的右边。
一条阶梯嵌在祭坛的这个立面上,入口处开玩笑似地拦着一根写有“禁止入内”字样的警戒线。他抬手撩开那根纸带,快步冲上了台阶。
他两步就踏上了台阶的顶端,又顺着它往下走了两级。借着外面的灯光,他看到了台阶的末端,好像有一盆液体在最后一级台阶下晃荡着。
这和影子说好的不一样,也和他预想的不一样。影子叫他把里面的东西都丢出去,但他现在该怎么把这一缸水舀出去?
话说,这玩意到底是不是水?
他扶着甬道的顶棚往下走了两步,下面的台阶上似乎是喷了一层橡胶颗粒,踩上去有一种粗糙而有弹性的摩擦感。
液面就在他的脚下轻轻晃荡着,一半藏在他自己的阴影里,另一半则反射着外面的灯光。
他蹲下身,在如此之近的距离上,他也没闻到什么刺激性的气味。借着灯光,他很容易就看到了池子的底部,液体的透明度很高,只是带了点颜色而已。
他摘下左手的手套,提着搭扣在液体里蘸了蘸。
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干脆用小指沾了沾,小心地尝了一口。
应该是水。略微有点咸,但应该是水。
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摘下头盔和背包,把它们放在了稍高的那一级台阶上,然后转身撑着台阶滑进水里。
水温激得他打了个激灵,不过这温度差也不大,并不比室内游泳池更冷,只是一池水罢了。水池的深度比他预想的要深一点,刚好没过了胸口。
这哪里像一辆车了?他往前走了两步,摸了摸池子对面的边缘。甬道虽止于此,但是水池却在继续延伸,甬道外透进来的光线只能照射到他现在所站的地方。
甬道底部的这个小水池就像L底下的一横,只有在纵横相接的地方暴露出来了这一小块水面。如果这里面有什么开关,应该会安装在更深的地方。
他屏了一口气,一躬身钻了过去,用背抵着这段“管道”的上沿,向前慢慢移动。
影子说那个开关在“离合和刹车之间靠上的位置”,现在李均也不敢确定了。他往管子的尽头挪了几步,确定自己碰到了另一面墙壁,这才朝着大致的范围摸索了起来。
一开始他什么都没摸到,心律有些提升,氧气消耗也加剧了。很快,他已经度过了第一个困难期,现在需要对抗的是吐气的冲动。
他确定自己已经摸过了管道的整个上表面,它就像祭坛的外观一样光滑寒冷,没有任何凸起或是凹陷。对面的墙也摸过了,光洁、平整,可能稍稍有一点点凹陷。
李均开始慢慢吐出一些泡泡,从被迫开始吐气算起,他最多还能在水下待上十五到三十秒。
也许这个时候他应该退出去再来,毕竟水面就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没有必要拼得那么极限。
但是他感觉自己能找到。他不想再拖了。影子告诉他,他只要关掉一个开关就能回家……这话当然把很多事情都简单化了,他可能还得穿过半片枪弹横飞的城区,去和一个黑帮头子讨价还价。不管怎样,“关掉开关”就是回家的第一步,他不想多浪费时间,他现在就想回家了。
李均努力睁开眼睛,双手撑了撑脑袋后面的墙壁,往下潜去。
那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他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个把手,想象力和缺氧造成的幻觉此刻糅合在了一起,变成了一副双刀开关的样子。
李均往前一扑,整个人彻底失去了平衡。他感觉自己抓住了开关的把手,于是奋力往下一拉。
积水哗哗地朝他的脚下退去,李均一时间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只是本能地想抓住开关,除此以外也没什么可抓的东西。
是重力的方向改变了,你这傻瓜。他的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大喊。你这个傻瓜!傻瓜!
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开关的手柄从他手里抽了出去,而他则虚捏着一个拳头向前跌倒。空气虽然重新充进了他的肺里,但是水仍然刺激着他的眼睛,光线经过了几次折射,在泪水和护目镜之间形成了两道虚影。
在这两道虚影叠加而成的视野间,他看到有什么长着尾巴的东西正朝他走来,而他却无法抗拒自己跌倒的趋势,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有什么东西摔了出去,顺着地砖滑到了一条椅子腿下。
有人在喊:“他是从哪来的!”
另一个声音:“谁碰了那个按钮?!”
“没人按!”
争吵似乎就要开始,忽然有人注意到了从李均怀里甩出去的东西:“天啊他有枪!”
尖叫声和混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响了起来,很快就扩散成了完全的混乱。
什么鬼?
李均咳嗽着爬起身,先把手枪捡了起来,转身朝着声音的方向。他摘掉护目镜,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这时候房间里已经没人了,而他还在用一柄空手枪威胁着这间空房间。
这是什么地方?他记得自己钻进了一个古怪的祭坛,在里面拉住了一个古怪的开关。影子告诉他,他只要关掉那个开关,就能回家。
他现在可不在家里。
李均把身边的办公椅往桌子下塞了塞,他的手枪刚刚就是被这张椅子的滚轮挡住的。现在仔细一看,他旁边的这排桌椅俨然是某种舰船的控制台,桌面上安装着几块屏幕,几十排按钮、滑块和形状各异的控制杆。
离他最近的这个控制台上镶着一块金属铭牌,上面被人贴了一张嫩黄色的便利贴:眨眼控制台,关闭联动前应联系右航行舰桥。
另一张便利贴粘在下面的另一个拨杆开关旁边:
眨眼警报1
开
眨眼前必须将开关拨到开
(重要!)先检查开关状态再联系维护班
眨眼完成后会自动复位不必联系维护班
关
他不敢多花时间细看,从这个狭小的拐角让开了一步。他手里的枪正指着门口,门朝房间里大开着,可以望见外面的走廊,还有走廊墙壁上的焊缝。
这……等下,他之前正在一池盐水里,现在怎么在这里?
李均谨慎地朝右边转了转头。差不多就在他跌出来的地方立着一根从中间对半剖开的管子,地板上积着一小泊橙黄色的液体,还有他留下的几个湿漉漉的掌印。
有那么一会儿,他几乎错以为自己是被冲到这里的,但是他的理智审查过了这个解释,告诉他:不,不是这样的。
他有些惊慌地踮起脚,从控制台前的窗口往下望去。
云层铺满了他的整个视野,正缓缓地朝同一个方向移动,蓝天只在这幅图景的边缘露出了一角。
???
他像踩到了蛇一样躲了开去,这很正常,他所看到的东西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承受能力,他没法再去理解了。
人类的自卫本能在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他什么都没想,就往门外跑去。
但是,要往哪里跑呢?
墙上有个箭头,后面用油漆喷了几个字。他没细看,他的脑子早就转不过来了,只是本能地跟着箭头的指向跑了起来。
他跑过了餐厅,跑过了军官餐厅,从高级军官休息室的正中间穿了过去,带上了一身浓郁的雪茄味。
有一条勤务兵在走廊上撞见了他,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勤务兵受的惊吓可能更多些,把端着的茶水都打翻了。于是他又蹲下去帮那个倒霉的小兵收拾起了托盘、茶杯、茶壶的碎片,还有几块镶着巧克力碎片的大曲奇。
“抱歉。”他冲着勤务兵的黑色甲壳一点头,想也没想就把曲奇塞进了嘴里。
这玩意可真酥。
一小队披着黑色甲壳的士兵从走廊的另一头冲了过来,他们抱着某种造型特别夸张的武器,夸张到了让人忍不住喊出“哇噢”的程度。
“哇呃。”李均努力咽下嘴里的糊糊,转身就跑。
他好像看到了西格尼-韦弗在某部电影里用过的那种喷火器,还有西格尼-韦弗在某张海报上拿过的那种胖步枪,傻子才不跑。
对了,为什么是西格尼-韦弗?
因为那些士兵——包括那个打翻了茶水的服务员,那些惊叫着逃走的家伙——他们好像都是些异形。
没错,那甲壳,那尾巴,那尖牙利齿之间淌着的酸性涎水,他没有看错。
李均在走廊的拐角停顿了一下,举起枪朝追兵晃了晃。那些介乎于甲虫、干尸和硅胶玩具之间的怪物在枪口前纷纷退避,跳起来藏到了天花板的肋状加强筋后。
这场面真的很让人困惑,不过李均只是为了拉开点距离,困惑可以等下再说。
他收回手,继续沿着走廊猛跑,重新穿过了风格典雅的高级军官休息室,侧了侧身,从几只叼着雪茄的异形之间挤了过去。
他一肩撞开了镶着拼花玻璃的沉重木门,穿过了另一条走廊,拐过了另一个弯,从另一只异形手里接过了门,跳上了一张长条餐桌,踩着雪白的桌布滑到了军官餐厅的另一头。
桌布上已经布好了餐具,现在所有的瓷盘银刀亚麻餐巾全都跟在他的身后,以差不多的速度砸向墙壁。追兵的喊声来得比这些东西更晚些,大致是些“再跑我就开枪了”之类毫无意义的威胁。
他冲出门外,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群刚从食堂走出来的士兵。它们可能意识到了正在进行的追捕,并没有让开,反而在狭窄的走廊里停了下来,彻底堵死了他的去路。
李均举起枪,只想故技重施,再吓他们一吓。但这次他离对方实在是太近了,他刚一甩手,迎来的却是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手枪咔哒一声砸在墙上,并没有落地。李均此时已经顾不得了,他被吓破了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抽手回来的。
跟在他身后的一只异形扑了上来,贴着地板想要抱住他的脚,但是李均往墙上躲了躲,一脚踩中了它光滑的额头。借着这一踩,他搭上了走廊天花板上的支撑肋,把着钢板一荡,又不知道躲过了什么。
然而他的好运就到此为止了,在他落地的瞬间,灼痛、巨响和右腿的无力感同时袭来,几乎分不清前后顺序。
他听到身后有人说:“这是你自找的。”
对,这是他自找的。他一头栽倒,只能在地上爬行。
在他身后,有些士兵离开了,也有人好整以暇朝他走来。一根硬物稳稳地抵住了他的后脑勺,把他的头朝地面压了压。
“你可以再跑跑看。”
枪口仍然顶在李均的脑袋上,他的小腿已经没了知觉,一双冰冷而坚硬的爪子揪住了他的手腕,把他的手反拷到背后。
接着,另一双爪子把他提了起来,爪尖几乎抠进了肉里。枪口往他背心一捅,逼得他用受伤的腿走了一步。他知道自己流了很多血,但是疼痛并没有刺透那层麻木。
与此同时,另一种痛苦在他的胸前燃烧了起来。烟雾从战术背心下升起,挡住了他的视线。
被阻燃织物盖住的火焰并没有停息,反而愈烧愈烈,在塑料味的烟雾中,他能嗅到自己皮肉烧焦的味道。是那个挂饰!那队人检查过的那种挂饰!他根本没想到自己还戴着那玩意!
“帮我……帮我拿掉!”
抓着他臂弯的士兵没有理他,只是用力一搡,把他按在了走廊的墙壁上。那股火焰几乎要被挤进他的胸骨里,毫不留情地往深处钻去。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彻底崩溃的时候,痛苦突然停止了。按住他的那只手放松了些,抵在他背后的枪口也撤走了。
“长官!”他听到其中一个士兵这么喊道。
另一个声音晃晃悠悠飘到了他的耳边:“稍息,别紧张,叫我超级秃头人就好。”
“好的,秃头人先生。”
那人啧了一声,再一次贴近了李均的面孔。他的鼻息冰冷刺骨,不似活人,像一柄剃刀一样从李均的耳旁拂过。
“你这个早就该死的视点人物,毫无主动性的摄像机,你到底是怎么溜到这里来的?”“超级秃头人”悄声问他。李均当然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只是徒劳地喘息着,想要从种种疼痛中恢复过来。
你看,我提前挪走了那么多的角色,扭曲了那么多的逻辑,创造了那么多的巧合,才终于让李均抵达了这个地方,而这位主角却什么都不明白。
他当然没法理解。
就算他屏蔽了我的整个第三卷,在我的作品上涂改了无数次,他终究无法站在我的角度来看待这一切。
毕竟,到头来,这还是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