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寂伤得不轻，加之先前服用了抑制蛊毒的药，副作用一上来，竟是两天都不曾醒来。
齐眉让平秋带上絮蕊回了齐州，好在邢白也没有多做阻拦。二人离开了才不久，苏寂便醒转了过来。
他醒的那一瞬，齐眉的眼泪便掉了下来。
认识了她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哭。
刚强无比的齐州主，在得知方未忧的身份及目的时，只有对自己年少受骗的心酸与无奈；在被齐越不分是非地责备时，也只是默默吞咽下所承受的误解。而此刻，她竟因为他死里逃生而恸哭。
他心疼地伸出手，拭去她脸上泪。
在齐眉过去的十七年里，从来没有人会舍身为她挡住刀剑。她不是没有遇到过危险，也不是没有人要取她的性命，每一次，她都是孤军奋战，为了在齐军中树立威信。十三岁的她，不得不在比武台对战全体齐军战士。车轮战何其消耗体力，更何况是对于一个要对战比自己强壮不知多少倍大汉的十三岁少女。那时她数次力竭，把乞求的目光投向齐越。
可他只淡淡扫了她一眼，便道：“下一个。”
她十三岁，便成了人人敬仰的齐家军统领。那日，所有士兵都成了她的手下败将，在台下向她下跪行礼，高呼“统领吾荣”。她的碧水嵌地半尺，支撑着神色冷漠的她。
乌云渐拢，忽地便下起一场磅礴大雨。
台下的士兵仍在高呼“统领吾荣”，台上的她脸上布满雨水，却默默闭眼盖住了泪。
齐统领，实则不该再有泪。
可当苏寂毫不犹豫地为她挡下那一剑时，心中柔软的那部分久违地被触及了。那是她太久没有经历过的受到保护的感觉，甚至能让她献出比性命还重要的齐家军。
从此，那个名字不再是方未忧。
“齐眉，我没事。”苏寂微微一笑，眉间却有些隐忍的痛，大手抚上她的脸，“不要哭。”
齐眉竭力抑制抽泣，调整呼吸，问他：“饿了吗？”
他轻轻地点点头。
“想吃什么？”齐眉挤出一丝笑容。
“你啊。”苏寂弯了眉眼。
***
锦畔泥仍未太平。
齐眉安身在一个偏僻的小院落里，原来的人家应该是逃了难，房子里的东西也算齐全。可这样也不是办法，要是哪天被人给发现了，拖着个病号，她没把握全身而退。
齐印在手里，就像是个烫手山芋。
邢白的影卫被派在这儿驻守，齐眉偶然间发现他们时，也几乎要拔刀相向，毕竟是邢白的人，她不能不多留一个心眼。
可那些人却又不动声色地匿了踪迹，并没有要干架的意思。
齐眉这才明白，这些人是来保护他们的。
倒是奇了怪了，邢白不是铁了心的要将她置于死地的吗？怎么事情一过便又派人来保护他们了？
齐眉忽地想起絮蕊临行前羞红了脸扯扯她的衣服向她小声道的一句“我有心上人了”，额角不禁一跳。
敢情这小姑奶奶是把狼给引到家里来了啊……
可齐眉却有了一种更不好的预感。絮蕊涉世未深，不会看人。出于保护，齐眉本想将她嫁与平秋，毕竟也算自家人，出了什么事她还能讨个面子让平秋认错，让絮蕊一世安乐。可谁知这小丫头竟是……认定了邢白。
倒让齐眉头疼了。
若邢白待她真心，那便也罢了。如若邢白是有二心的……
齐眉闭上眼睛，额角“突突”跳得厉害。
***
八月已过了上旬，齐眉与苏寂才回到半月坛。
苏沉暮一家并不急着走，听他们的意思，是今年要在半月坛上过中秋。苏悦玖那小丫头，一看见齐眉就高兴得不得了，拉着她的手说要跟小婶去玩。
谷念音捏着苏悦玖的小鼻子阴阴地笑：“小妞，谁才是你亲娘啊？”
苏悦玖努力又往齐眉身上蹭了蹭，一张小脸苦瓜似的仰向她：“小婶，我娘她欺负我。”
齐眉哭笑不得，索性抱起她，刮刮她的鼻梁：“是谁教你叫小婶的？”
苏悦玖摸着鼻子弯了眼睛，娇俏得像个小美人，目光转了转，轻声道：“小婶，我告诉你，你可别说出来哦。”
齐眉笑了笑，点了点头。
小美人把手圈到齐眉的耳朵旁，一本正经地说悄悄话：“我生辰的时候呢，小叔给了我一块很漂亮的玉佩，让我在娘亲的朋友里帮他找个人。我问小叔是谁，小叔就告诉我，是小婶啊。”她的腮帮子有些鼓，“小婶，我很喜欢小叔的，但是他喜欢你，我就把他让给你了，你好好对他呀。”
苏悦玖直起身子，双手捂住齐眉有些发烫的脸，小嘴巴嘟起来：“脸都红了，小婶不争气呀。”
齐眉错开苏寂投过来的充满笑意的目光，看着苏悦玖那张精致的小脸，小声道：“我抢了你的小叔，你不讨厌我吗？”
苏悦玖却咧嘴一笑：“因为小叔喜欢你，所以我也一样啊。”
谷念音在旁“啧啧”两声，苏沉暮惊讶的目光被注入了温柔，苏寂笑得毫不掩饰。
抱着苏悦玖的齐眉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只记得那日天气晴朗，秋风习习。
只记得那时仍是无忧。
***
接下来的几天，在谷美人的威逼利诱之下，齐眉挑着近来发生的一些事情告诉了她，听得美人柳眉都蹙了起来。
“落落。”谷念音把手搭在她肩上，眸子里满是心疼，“我知道能者多劳，但是你也别太辛苦了。”
心底流出一股暖流。
齐眉握住她的手：“阿音，谢谢你。”
却被美人一巴掌扭转了脸，只知道美人把手抽了出来，声音里满是嫌弃：“咦，好恶心啊……”
齐眉嘴角抽了抽，这厮性格还真是……一点没变。
可忽然之间，齐眉想起了另一件更为重要的事：“阿音，你们谷家跟邢家，究竟是什么关系？”
谷念音撇撇嘴：“什么邢家啊，我从来都没听说过。这些事情，你怎么不去问我大哥？”
想来她该是不太知情。
齐眉叹了口气，摇摇头：“世间有传，得邢家助，如得半壁江山，而这邢家……要灭我。”
美人瞪大了杏目：“为什么？！”
“大概与你家有关。”齐眉安抚性地拍拍她手，“大概是因为……我是颗绊脚石。”
手握得心的她，如今怕是全天下的要害吧。
谷念音沉默了一下，道：“我想起来一件事，你绾发礼那年，我大哥出山，家里忽有一日来了位道长，与我家先父在书房议事，我碰巧经过，却被阿嫲小心翼翼地带走。我当时也奇怪，为何zheshi 显得这般见不得人，便留心听了一下。”眼神忽然有点迷茫，碎碎念了好几遍，才终于说了出来，“是红颜祸水。”
齐眉似已懂了大半，苦涩地弯了嘴角。
“可后来你绾发礼那晚，我爹不知为何生了很大的气，罚我大哥跪了一晚。我觉着绾发礼上揭掉你面纱的人，兴许就是我爹。他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于是我对你所熟悉的东西一概不知，只会弹琴绣花，落落……”谷念音有些犹疑，“会不会……”
齐眉点点头：“应该是我。”
已近仲秋，夏花落了满地。
***
碍于苏寂重伤未愈，苏沉暮一家又迟迟不肯走，齐眉并没有回齐州过中秋。中秋一过，二月之期转眼便到了头。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相处，齐眉越发觉得苏沉暮的确是个可控天下的君主之才，却也越发私心地认为苏寂与自己过那些粗茶淡饭的日子已再好不过。
可百姓拥护的是还他们和平安宁的英雄，救他们与水深火热之中的圣人，而非代替英雄和圣人统治他们的皇帝。
齐眉知道这个道理，却有意地在回避。
她知道打下江山的苏寂会有多劳苦功高，让出自己的血汗又是有多不易，即使他让了出来，功高盖主。苏沉暮城府甚深，又是那样一个人人趋之若鹜的位置，谁还能……时刻理智呢？
齐眉只能立足当下，竭力不去想以后的事。
离开半月坛的前一夜，齐眉取了找苏沉暮。
他似是早有所料，早就支开了谷念音与苏悦玖，想必也是希望好好会一会这个颇负盛名的齐州主。
前厅的桌上，一壶酒，一壶水，几碟小菜，几碟点心，等来了嫩黄衣裳的妙龄女子。苏沉暮温和一笑：“喝什么？”
齐眉愣了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茶。”
“素闻齐家主教导极严，可算是知道了。”苏沉暮为她斟满一杯，请她坐下，“我随阿音，叫你落落可行？你也随阿寂，叫我大哥便好。”
齐眉点点头：“大哥。”
她只能顺着他给的路走。
“落落，阿寂待你如何？”苏沉暮把点心往她面前推了推。
齐眉脸有些热，，微微笑了笑：“有目共睹。”
“他把事情都告与你了？”
他为自己斟了杯酒。
齐眉摇摇头，见苏沉暮神色有些奇怪，便解释道：“他并没有说完，我是因为某些事情，有了想法，自己去问的他。他点了几处关键，我大概串起来的。”
苏沉暮倒是有些不冷静了。
他本以为，这个局的第一层，已足够她用半年事件来摸索寻找了。让他意外的其一是齐眉强大的推理能力，其二则是苏寂对她毫无保留的信任……
竟是那样的……难以置信。
他了解自己的弟弟，那个经历了太多苦难的孩子，从来都不会让不上心的人靠近半分，更不会无条件的信任、保护，甚至是……付出自己满腔的热忱。
这齐眉，确实是上了他的心。
苏沉暮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眉眼稍弯：“还想知道什么？”
“方家兄妹、安慈方丈、阿音、邢白。”齐眉目光坚定，“这四个谜团，必有联系，对不对？”
第二层。
苏沉暮眸色稍沉：“看来你并不希望直接得到答案。”他斟着酒，“去一趟禹州，潜入谷家，看一看他们的东西，也许你能推出来。不过落落，”他放下酒壶，“我奉劝你一句，不要查得那么深。”
“多谢好意了。”齐眉站起身来，抱拳行礼，“大哥，我亦奉劝你一句，在这乱世里，没人能够明哲保身。”
话罢，转身离去。
苏沉暮拿着酒杯，轻轻晃着，饶有趣味地看着女子消失在夜色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