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知晓，孤如此处置幽王父子，此后必不乏言孤‘无情’之声，法不容情，法度是民众脊梁，国家根骨。自太祖简尊立周以来，八百余年，近三十万个日夜，和尊文尊艰难守业，崇尊瑾尊力辟新路，国祚绵延至今，凭的绝非一时心软，一瞬柔情。意志坚韧，眼光长远，于原则问题决不让步，我大周方能国泰民安。”
在隔着冰冷的全息投影见到炎天宸之前，尽管克里斯汀自己就是女子，却下意识的把包括自己在内的这个群体归结为弱者。即便是弗蕾姬亚，克里斯汀也认为她是弱势群体中少见的强者，弗蕾姬亚的存在不能改变她对自己所属群体“弱者”的刻板印象，但是现在，这种连克里斯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弱者论”已经开始动摇，直到几年后，所有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被从克里斯汀心中被连根拔起，彻底击溃。
炎天宸，看着她的时候克里斯汀无比贪婪，不愿意哪怕一丝一毫的遗漏，想用透明的网兜聚拢自己的视线，因为如果用银线编成的网兜，那会称为她的阻碍。任何一个人，都不会以单纯的看待女人或女孩的视角去看待她，而是站在人类这个群体的整体的角度，去审视她。
“到此为止吧。”KP关闭终端投影，克里斯汀却还在回味方才。
“这就是......朝阳公主。”克里斯汀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先前只以为她是霸道，是我先入为主了，只是她跟倾姨当真不像。”
“当然不像。”KP有些激动，“你学过编程么？”
“跟电脑相关的我就只有表格还拿得出手，这还是因为当时阿格莱塔是首席秘书官又兼职我的家教，她每天对着电脑制表。”
“如果用程序来做比较，炎天宸就是所谓的‘完美程序’，完完全全满足编程者需求的程序，能够排除一切不符合编程目的的因素，可以说是一串最高效的数据代码。”
“但她......”克里斯汀觉得这个比喻别扭，因为她无法将冰冷的数据和这个鲜活的生命联系在一起。
“你回忆一下刚才看到的一切，那个女孩，你能从她身上看到任何同龄人该有的特质么？”KP引导克里斯汀思考，“她只是一串一人的外形呈现的完美统治数据，是被输入了指令的统治机器，我在那具皮囊中感受不到灵魂的存在。”
“抱歉。”克里斯汀突兀的道歉。
“怎么？”
“我，我不了解她，也不理解你为什么要让我看这次朝贡大典，但是，单纯就刚才我看到的，也许朝阳公主的行为和年龄不符，但是她表现出来的，是一个热爱国家和人民的继承人形象。”克里斯汀联想到了胡安娜，“责任这个词在我放弃公主身份的时候被阿尔费雷德陛下提出，困扰我至今，我也没有答案。但是她，让我觉得尽责任是她发自内心的愿望，如果是程序和机器，是不会发自内心的希望的，所以，她绝非没有灵魂。”
KP摇头：“那只是她灵魂的残留物，或者说为数不多余留的人性，假以时日，她这样揠苗助长的产物，一定会迎来悲哀的终末。”
“揠苗助长？”
“教师塑造人类的灵魂，适当的指引者能够激发人类的潜能，但是如果违背人类每个阶段年龄的客观接受与理解力，强行灌输不属于这个阶段知识和技能，就会造成炎天宸这样的悲剧。”KP解释道，“以她的资质，如果有合格的引导者，绝对会成就一番伟业，可惜，她没能遇到一位真正的教师，教育和引导她的，是编程员和设计师，适用于程序和机器，不适用于人类。”
“你是说.....秦太师？”KP的话犹如采珠人在克里斯汀悠长深邃的记忆之河中来回捡择，让“秦礼是炎天宸老师”这段信息浮上河面。
“我曾经非常尊重我这位师兄，现在或许也是，但正因为我尊敬他，感谢他把我从院长的逻辑泥沼中拖出来，我才为他现在的所作所为而担忧。学而优则仕，不能仕所以为师，我们三个人都有为这个满目疮痍，动荡不安的时代做些什么的理想，因为不能亲手实践所以教导学生，把一切倾注在学生身上。”KP语带苦涩，“我能理解他急切的心情，以及不能将所学付诸实践的痛苦。甚至我能理解他为求效率选择出身好的学生，因为他们拥有更好的资源，选择资质强的学生，因为他们更容易教出成果。虽然这样强烈的功利性让我不适。”
克里斯汀静静地听着，她没有打断他，惊呼从他刚才的话语中提取到的那个重大信息，这应该是他故意透露的，所以她以静制动，等待他道出目的。
“师兄虽然出身贵胄，但是因为天生重瞳被遗弃，战乱中又丢了一条腿，如果不是被老师带回和平岛，连命都保不住。所以我说我能理解他急于求成的心态，他希望这个最优秀的学生继位后能改变所有这一切。可是陵节而施，甚至压抑人性的教育方法，难道不会教育出一个目中无人，不能体恤民间疾苦的暴君吗？”KP在克里斯汀面前一直表现出些许神经质的喜怒不定，但是如现在这般的幽愤还是第一次，“师兄遭逢大变也算是起自寒微，怎么就忘本了呢？”
“你们的分歧是......”
“在我看来，瑟妲小姐这样深陷泥沼却一心向学的人，能表现出可贵品格和发奋意志的人，才是最值得教育的学生，师兄则倾向于出身高贵的天才。”KP晃动座椅，显得有些焦虑。
“还有填鸭式和自由式的分歧？”克里斯汀推测，面对KP询问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图书馆里什么都有。”
“准确来说师兄并非是单纯的填鸭式教学，而是功利式教学，只要能最大限度激发学生的才能，他可以使用任何方式。”KP纠正道，“如果他成功，如果他的这套理念变成普世的教育理念，对于教育而言，会是一场灾难。所以我需要做些什么，来证明他是错误的，但这必须是一个强有力的证明，您明白我的意思吗？哈默尔恩女侯爵？”
醍醐灌顶，克里斯汀终于明白姑父的学术顾问为什么要耗费这么多时间和自己泡在图书馆，解答所有自己提出的问题。
“我不认为我能承担这样的责任。”克里斯汀决定口是心非一次，其实她的内心跃跃欲试，她自己就想在KP提出之前自己提出，但是不行，她告诉自己必须沉住气。
“请允许我做一个不很恰当的类比，也许用词会让你感到被冒犯，我为此道歉。如果你要做实验，那么在需要研究的变量之外，要尽力使两组实验对象其它的常量没有差别。但是师兄先开始实验，我只能比照他的实验体寻找合适的对象，女侯爵阁下，你能判断出这个实验的变量和常量么？”
“变量是才能和努力，常量是出身和出身提供的资源，你需要一个和炎天宸出身相仿，资源差距控制在最小范围内，不是那么资质出众的实验体。”克里斯汀咽下唾液，给出答案，不过她脸皮薄，承认自己努力已经很不好意思，自夸品行端正什么的，超出她的想象。
“准确来说，是我需要一个足够善良，愿意努力，资质不那么出众，但是，没错，出身要和朝阳公主尽可能接近的实验体——学生。”KP善意的补充上克里斯汀不好意思说出的部分，“你觉得你不合适么？你觉得你不符合要求么？你不想成为柯恩·塔米尔的学生么？”
“我想。”克里斯汀只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现在已经不是合适谦虚的关头，她必须握住柯恩·塔米尔递来的这根橄榄枝，“但是，从什么时候起?”从什么时候起，你把我纳入学生的考虑范围？
“你因为路易阁下对你有恩，拒绝把婚约对象改为理查阁下开始。”柯恩说，“让我决定接触你则是你敢于直面罗伯特，质疑他作为父亲的合格性。而后胡安娜陛下，以及你贫民窟的事，还有你没被这张脸吓跑让我最终作出了选择。”
“选择？”
“我一直在寻找符合条件的学生，为此游学各国王室。顺便说一句，我虽然有些薄名，但在这波游学之前也属于象牙塔学者，所以不是谁都认识这张脸。罗伯特，和我有些私交，他一直想让我指导理查阁下，弗蕾姬亚则想让我教路易阁下，说句实话，我......不太好推辞，很苦恼，是你的话，我想他们也会谅解。”
“我不太可能实现您的理想，我没有朝阳公主那么优秀。”而且，我一定会把您交给我的东西用于给我母亲讨个公道上。
“怎么，你以为‘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就是当救世主？救世主是不存在的，我们只能自己拯救自己。”柯恩露出认识克里斯汀以来最敞亮的微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而且人的社会价值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有大小不同，你母亲不就是很好的例子么？先从慈善和贫民窟开始就好，哪怕终身只是这一件事，也足以证明，一般人和努力和悲悯是有价值的，不比她炎天宸差。”
“老师。”克里斯汀之前有过家庭教师，玛姬和阿格莱塔也指导过她，但是她还是第一次发自内心的说出这个单词，真正信服并愿意把自己的人生交给他来指引方向。
“我就不为利用你证明自己的理念和实现目标道歉了，毕竟‘因为路易的行事没有伤害任何人还给我带来了利益，所以我不会指责他的动机......’”柯恩重复他们初次见面时克里斯汀的话，“这个准则也适用于我，没错吧？”
“当然。”克里斯汀点头，“顺便，我最喜欢的书就是《史诗》”。
人类的夜视能力成为他们在黑暗和混沌中探索的障碍，所以当电灯被发明，他们弹冠相庆，继而高举明灯，征服黑暗，克里斯汀此刻寻得明灯，从此无所畏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