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间普通的客栈里,一位儒士模样打扮的中年人,手里拿着一串佛珠,看不出悲喜,只是拿着佛珠失神。
“咦,老爹,万大叔的佛珠怎么在你手里?”
稚嫩的声音打断了中年儒士的失神,中年儒士笑了笑,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无奈道:“给你说过了多少次了,你口中的万大叔不姓万,姓万俟。”
小姑娘这次出奇的没有反驳,只是沉默了一会,小声道:“大叔是不是死了?”
“恩,昨天晚上死在了彭城西南方向的枫树林旁边。”中年儒士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明显有些沉闷。
“怎么死的?”
“匕首穿心。”
小姑娘沉思了一小会,抬头望着中年儒士,疑惑道:“大叔虽然打架的本事不怎么样,但若真想逃,没几人能伤的了他。快剑康子仑尚不能伤他分毫,贺姨倘若出全力,虽能伤他,但大叔有六七层的把握成功逃脱。杀手是谁?”
“生死门,暗影。”
“暗影追魂,墨月索命。暗影虽是顶尖刺客,但若想杀大叔却也不容易。”说着,小姑娘用小手捏着自己的下嘴唇,在狭窄的房间里来回踱步,“那墨月肯定也在场,否则绝无可能。”
中年儒士看着小姑娘,一扫阴霾,欣慰道:“真儿真是越来越聪明了,只凭只言片语就能猜出事情的大概。”
小姑娘并没有像往常那般缠着中年儒士撒娇,依然皱着眉,接着道:“爹去过枫树林了,可发现了什么?”
“两具尸体。”
小姑娘疑惑的看着中年儒士,静静地等着下文。
中年儒士透过窗户看向窗外,平静道:“一具是万俟伽罗的,全身上下只有一处伤口,在左心处,匕首是从背后刺穿的,而且....”说着转头看向小姑娘。
名叫甄真的小姑娘并未抬头,只是疑问道:“难道并不是一击得手?”
“三次同刺进一个地方,前两次和最后一次分别是不同的人所为。还有一具黑衣刺客的尸体,残缺右臂,残缺的右臂血肉模糊,几乎只剩白骨,但右臂与肩膀的伤口却是整齐一致。”
“大叔的武器是佛珠,修习的是伏魔拳,不惯用兵刃,不像是大叔所为。那应该是刺客自己把完全废掉的右臂砍下来的,怕影响自己的速度。”
“对一名惯用匕首的刺客来说,速度显得尤为重要。刺客的左臂表面上虽未受到任何伤害,可就算黑衣刺客现在未死左臂也和废了没有任何区别。刺客的两臂受的伤很重,但都不致命,真正的致命伤口和万俟一般,被匕首刺透左心。”
“死的是暗影还是墨月?”
“枫树上有一把匕首,刺客的左手里还握着一把,上面分别刻着蔽、日。”
甄真疑惑道:“难道都不是?”
中年儒士摇了摇头,叹息道:“书到用时方恨少,平日里叫你多读书你就只知道应付我这位糊涂老爹。墨月怎能蔽日呢?暗影蔽日。”
甄真皱了皱那精巧的鼻子,埋怨道:“真是矫情,直接刻自己的名字不就完了,还非得搞得那么麻烦。”
“世间事若皆是直来直往,那还有什么意思呢?”说着抚摸着略显斑驳的鬓角,独自道:好戏才刚刚开始,这座江湖沉寂的太久了。”
“我很好奇,暗影和墨月两人一起埋伏大叔,倘若两个人一起出动,暗影存活下来的概率岂不是更大?”
“这不是一场简简单单的刺杀,而是一场博弈。如若暗影和墨月两人一开始就一起围攻万俟,暗影活下来的几率的确会大很多,但两人必不能全身而退,那么在接下来的这盘棋局上暗影和墨月也就失去了利用的价值,变成了死棋。”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暗影废了一臂,也不是普通的死士刺客可以比拟的,墨月似乎也太过无情了。”
“没有什么比情感更危险,他们需要的只是服从命令,他们的眼中只允许有任务。”
“爹也是这样的人吗?”
中年儒士面色有些落寞,长长呼出了一口浊气,沉声道:“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只要活在这世上一天就要面临着随时而来的死亡,生老病死皆是人之常情,无论是谁都将无法改变这个事实。顶尖剑客有提不起剑的那一天,百战将军有跨不上马的那一天,无双谋士也有回天无力的那一天。在历史的尘埃里,我们终将会被埋没,但信仰却并不会因时间的流逝而黯淡。死士属于黑暗,他们永远生活在漫无边际的永夜里,但他们的世界却并不是完全的黯淡无光,信仰使他们宛若在白夜里行走,虽不如太阳那般耀眼,却可以指引他们在暗夜里前行。”
“是信仰重要还是生命重要?”甄真好像没听懂似的,问了一个看似很多余的问题,不过神情却是无比的认真。
“世上有两种东西不可直视,一种是我们头顶的灿烂星空,一种是我们心中的不灭信仰。生命的本质不过是信仰的延续。”说罢,中年儒士宠溺的看了一眼怎么也长不大的小闺女,促狭道:“真儿,你是不是想问是你重要还是我心中的信仰更重要?”
甄真赌气似的扭过头,生气道:“哪敢啊,我不过是你心中信仰的延续。”
中年儒士从后面捏着甄真的小脸颊,爽朗道:“傻闺女,你就是我心中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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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陋客栈的靠窗位置坐着一位脸颊消瘦,右脸有一道疤痕,留着八字胡的男子,看不出真实的年龄。若不是脸上的刀疤太过明显,是一个毫不起眼的人。除了脸上的疤痕,男子的剑也很特别,通体泛黑,剑身像是一节被削平的竹竿,剑柄很短,不到三寸,看上去很是简陋。
刚开始旁边几桌的客人见男子脸上的疤痕大都有些畏惧,惴惴不安的落座后看到放在桌子旁的剑,也就放下了心中的畏惧,在心里不禁诽谤几句。
男子点了一壶茶水,一直枯坐到黄昏,期间没有起身,只是望着窗外发呆,像石像一般。起初,店里的小厮还挺热情的,生怕照顾不周,但坐了一下午那名男子就点了一壶水,连个小菜都没点,小厮也就失去了耐心,连个笑脸都欠奉。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辉透过简陋客栈的窗户倾洒在桌子上,在余辉的衬托下,客栈显得愈发昏暗。在窗边的男子把身子往后挪了挪,藏身在余辉旁的阴影中,身影显得更加模糊。
中年儒士独自下了楼,在男子旁的桌子上落座,点了一壶米酒,要了一斤熟食。期间两人并未有什么交流,只是酒足饭饱之后中年儒士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明月朗朗照,忘川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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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明月楼内。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我要是还有一个儿子多好,就叫清泉。女儿叫江明月,儿子叫江清泉。这两个名字多有诗意......”一位披头散发的中年男子趴坐在明月楼的桌子上胡乱的说着醉话,桌子上还有一坛尚喝完的竹叶青。中年男子的皮肤有些病态的苍白,那白皙的脸庞因醉酒而略显潮红。
傅帷晓有兴致的看着醉酒男子,田富在旁边歉声道:“这位就是大掌柜,掌柜的哪都好就是喜欢醉酒,打扰公子了。”
“掌柜的喝醉了你们怎么不把他抬回房间?”
“掌柜的不喝酒的时候脾气特别好,从来没和谁拌过嘴,吵过架,也从未打骂过我们这些下人,就是有的客人无理取闹,吃霸王餐,掌柜的也只是笑笑就过去了。但掌柜的喝了酒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就连小掌柜的也不敢上前劝说,更别说我们了。等掌柜的喝到不省人事的时候,我们才敢把他扶回房间。”田富说话时候一直用眼睛偷瞟着掌柜的,声音也特别小,生怕掌柜的听见喽。
傅帷喝了口酒,笑道:“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句诗挺有意境。”说着拿着酒杯坐在了掌柜的对面,对田富说道:“来两道招牌菜,记我账上。”
醉酒的掌柜抬起头看了一眼傅帷,浑浊的眼神略显清澈了些。含糊道:“又是一位书生,百无一用是是书生啊。”
傅帷并未生气,脸色如常道:“武将马上打天下,文人马下治天下,自古以来皆如此,何来百无一用是书生一说。”
江山嘲笑道:“武将乱世平天下,文人则只会在太平年里搬弄是非,颠倒黑白。”
“姜太公,辅周文王灭商建周,保大周八百年;管仲,辅齐桓公成就霸业,纵横春秋;范蠡,辅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终成霸业。”
江山又喝了一杯酒,含糊道:“太公七十岁才随文王打天下,管仲临死尚未能取得齐桓公的信任,范蠡终究隐于朝野。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帝王、谋士、武将,你说这三人谁最可怜。”
傅帷见江山虽然谈吐不俗,但说话颠三倒四,也就没了说下去的心情,只是不时喝一口酒,并未答话。
江山顿了顿,接着道:“君臣之间永远没有真正的感情,只有猜疑。一个用猜疑来代替信任的人,永远不可能通过信任走出猜疑。文人也好,武将也罢,不过是帝王制衡权力的工具罢了。但任何事情皆有两面性,就像水一样,能载舟亦能覆舟。武将能平天下也能乱天下,文人能治理天下也能祸乱天下。他们谁都不可怜,只有百姓才是最可怜的。”
说罢看了眼傅帷,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竹叶青,怅然吟诵道:“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百姓苦啊...”
傅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豪爽道:“好一首《山坡羊.潼关怀古》。”
江山似疯似癫,哭声悲恸,不知是哭天下苍生还是哭自己的依稀往事。
江山被客栈的小厮和江明月一起抬回房间的时候还梦呓道:“四十九年穷困潦倒,三百六日烂醉如泥。”
江明月临走时对傅帷歉意一笑,傅帷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了。
江明月,人如其名,的确像天上的明月一般夺目。《芜城赋》里曾云“东都妙姬,南国丽人,蕙心兰质,玉貌绛唇”,用着十六个字来形容江明月有不及而无过之,气质真如出水芙蓉一般,纤尘不染。如果说梳妆阁的花魁虞清幽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那江明月就是“出淤泥而不染”。
明月楼就是世事百态的一个缩影,三教九流,络绎不绝,江明月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却能不染俗气,清新脱俗,着实不易。
待江山被扶回房间,傅帷也喝完了杯中的酒,此时明月楼外已被夜幕笼罩,傅帷望了一眼无尽的暗夜,正要转身上楼,忽然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不像是杀气,像是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目光很犀利。
傅帷苦笑一声,小声呢喃道:“明月彭城第一楼,果真是不同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