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寒冷的夜晚,注定是一个不眠的夜晚。
青州天坛内,傅奔披头散发,站立在飒飒的冷风中。
一个月以前,傅奔的贴身死士林涛告诉他,据血衣侯府不远处发现了万长青的尸体,而且正是那几天,死士姜途也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这对傅奔来说不是一个好消息,倒不是因为万长青的身死,令他失去了一位上等的死士,也不是姜途的突然失踪让他感到捉襟见肘,因为这些年他经营的情报网,真不缺少这几位上等的死士谍子。只是这两件事情同时发生,便让原本简简单单的事情蒙上了一层面纱,令他看不透彻。
傅奔一直怀疑姜途,但一直未找到确切的证据,因为他做事情实在是太滴水不漏了。既然是如此尽职的一名死士,又跟随了傅奔七年之久,为什么傅奔还会怀疑他?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傅奔才会对他心怀芥蒂。古语云:“人无癖,不可与之交。”一个毫无瑕疵的人,总不能让人放心,尤其是这个人还是一名称职的死士。
万长青身上的伤口看不出是不是姜途所为,因为几乎所有的死士都有可能,但这两件事情发生的时间实在是太巧合了。而且,当时万长青的任务是去监视姜途。结果,万长青身死,姜途不知所踪,毫无疑问,这两件事情绝对有着某种关系。只是这种关系,让傅奔感到很难判断。
在傅奔心中,从来未怀疑过万长青,那自然,一直被怀疑的姜途毫不犹豫地被认定为反间。只是傅奔很难确定,这反间,到底隶属于哪一方?
有两种可能,一种便是姜途来自血衣侯府。虽然,宫六在血衣侯府内很少露面,但天下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傅奔早已知道宫六便是他三弟傅帷的幕后谋士。而这宫六,傅奔虽从未见过,但鬼才宫六的名号,在傅奔很小的时候就已知晓。
倘若只是因为宫六的才智谋略,便认为这反间来自血衣侯府,未免也太鲁莽了。毕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九州的谋士,实在是太多了,宫六也只是这万千谋士之一。但若仔细分析,便发现,这姜途是血衣侯府的反间也不是毫无可能。因为傅奔知道,宫六虽然隐姓埋名二十载,但在那之前,宫六一直是敬王梁绎的幕后谋士。而傅帷的身世,别人可能不清楚,但傅奔却知道,他三弟早已不是他十五年前的三弟了。虽然十五年前傅奔与他父亲那名在外的私生子从未见过面,但他知道,傅帷绝不是那名尚未见面的三弟,他的真实身份是敬王的独生子,世子梁帷。至于傅奔真正的三弟到底去了哪里,傅奔不愿想,但纵使不愿去想,当年被斩首的那名假世子又是谁呢?
这也是傅奔为何会心狠手辣地对他名义上的三弟痛下杀手,在傅奔的心里,他一直怨恨着傅帷,至于对他父亲傅东风的感情,很复杂,也很矛盾。
既然宫六能隐姓埋名二十载,况且和傅帷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那姜途来自血衣侯府,也就说的通了。
当然,姜途来自扬州韶家,也不是毫无可能。
傅奔对他的外公很了解,但依然看不透他外公的想法。傅奔的外公,也就是韶家的前任家主韶辉,对,的确是前任家主,因为现在的家主是韶诩。这个消息,傅奔也是两旬前才知道的。那时他还得到令一份密报,那份密报上只有简单的四个字‘将军,韶府’,但就是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在傅奔心中卷起了一场风暴。也是自那时起,傅奔断绝了一切与韶府谍报网的交集。倒不是傅奔想要如此,只是一夜之间与傅奔手底下谍子接头的韶家死士谍子全部消失了,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毫无痕迹。
从那天起,傅奔与韶府之间产生了很大的隔阂。这道鸿沟的出现,并不意外,是必然的。因为从一开始它就存在,虽然以前只是一道浅浅的裂缝。
傅奔从未完全信任过韶家,纵使他和韶家有那么深的血缘关系,因为他太了解韶辉了。一位把家族利益放在首位,坐了三四十年韶家家主之位的古稀老人,怎能让本就多疑的傅奔放心。傅奔很清楚一点,世上没有永远的盟友,哪怕那位盟友是自己的血亲,在利益、欲望面前,那血浓于水的亲情,太不值一提了。只要给韶辉足够的利益,只要是能让韶家更好地发展,傅奔相信,韶辉会毫不犹豫的背叛他,甚至不会有一丝丝的不安。
韶辉太执着了,执着地已经完全掩盖住了自己的人格。年逾古稀的老人,看过世间太多的浮华,太多的生离死别,太多的浮浮沉沉,但是能真正留在他心中的,可能只有韶家。心中的那一方天地,只能装得下韶家,或许,韶辉也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得失悲喜。
既然傅奔从未完全信任过韶辉,那同样,韶辉一直明里暗里辅佐傅奔,这其中又含有多少真心?韶辉又有多少的别有用意?韶辉既然是一个精明的赌徒,又是否早已在傅帷的身上下注?这些问题萦绕在傅奔的脑海久久不能散去,这让他不得不怀疑那名跟随他七年之久的反间是来自扬州韶家。而且,韶辉完全可以做到在将军府,在他身边安插反间,因为就算如今,将军府内仍然还有一大批人来自扬州韶家。
正当傅奔在犹豫这反间到底是来自血衣侯府还是扬州韶家时,又有一道密报传来,霍二叔死了。那位对扬州韶家忠心耿耿,手握四万铁浮屠的封狼将军霍凉死了。死得是那样憋屈,连八岁的儿子霍恩和他的妻子也都死在了霍府,共同淹没在那场无名的大火之中,弥散于这天地之间,了无踪迹。
傅奔知道霍二叔的死和扬州韶家,和韶辉脱不了干系。一位连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义子都能痛下杀手的人,又怎能让傅奔毫无顾虑。
其实傅奔心里清楚,无论这反间姜途是来自血衣侯府还是来自扬州韶家都已经不重要了。无论何时,他都不会和血衣侯府结盟,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和傅帷的关系,只会比这更糟,绝不会有好转。毕竟,这东部三州,只能有一个主子。至于扬州韶家,不知其谋不可与之交,傅奔不论到了何时何地,也绝不会对扬州韶家真正的放心,除非...扬州韶家不复存在。
就在一刻钟以前,傅奔又接到了一份密报,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笼罩着傅奔。的确,如今可以说是多事之秋,傅奔真的害怕了这些千辛万苦,费尽心机,不知经过多少周折才传到天坛的密报。
傅奔踱步到房间外,双手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寒冷,竟有些许的颤抖。密报的内容依然很简单,‘将军,侯府’。
傅奔如遭雷击,就这般怔住了。接着,傅奔双眼紧闭,面目有些狰狞,俊朗的眉头紧紧挤在一起,手中的密报顿时化为灰烬,随着飒飒冷风,飘散于空中。
侯府,侯府,这东部三州就只有一个侯府。父亲此刻去侯府,还能有什么事情?
一月前,傅东风去了一趟韶府,如今又在这个注定不平凡的夜晚悄悄来到韶府,这两件看似毫不相关的事情,说明了很多事情。
韶家家主的更替,霍凉的身死,和如今傅东风深夜前往血衣侯府,摆明了傅东风对傅帷的态度,也打破了傅奔的幻想。傅奔认为父亲当年那般做只是因为对敬王的愧疚,十五年过去,傅奔天真的认为,父亲对这份感情一定会有所淡却,那这东部三州的位置早晚是他傅奔的,但他错了,错的是那样的一塌糊涂。
一月之间,傅奔感觉这么多年所有的谋划都被打散了,所有的雄心壮志现在看起来是那么的可笑。扬州韶家断绝了与他所有的联系,父亲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看重他这个满身书卷气的儿子。
傅奔抬起头看向这灰蒙蒙的天空,不由生出一股凄凉之感。堂堂征东将军府的大公子,一位才学冠绝东部三州的才子,现在竟好似一无所有一般。的确,除了脚底下这座狭小朴素的院落,傅奔真的不知道到底自己还拥有什么。
倒不是傅奔虚有其名,只是他太年轻了,他才经历了短短二十五个春秋,岁月还没能来得及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
总是有一些美好的东西,需要岁月去沉淀。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从院落外缓缓走了进来,只是安静地站在傅奔身旁。傅奔并没有回头,因为他已知道来的人是谁。
此刻,傅奔突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虽然来者什么都没有说,其实只要他站在他的身旁就好。
内心熄灭的火焰正在悄无声息地复燃,虽然只有星星之火,但这火足够燃起整颗冰冷的内心。
傅奔缓缓闭上双眼,依旧抬着头,或许,他并不是一无所有,他还年轻,未来的道路上还有太多的可能。
即便是春天的道路,也仍然充满泥泞。年轻的人儿,不用担心,未来的路还很长,也许终有一天,你会感谢你曾经经历过的磨难,它将是你一生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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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的一间破败客栈内,姜途独自坐在昏暗的房间内,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劣质的烈酒。
那晚,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活下去,所以当时并未多想,只是一味地向南逃去。如今,回想起来,姜途不由扯起一丝森森笑意。他虽不知万长青到底隶属于哪方势力,但他知道,万长青当晚的任务一定不是来自傅奔,而万长青应该也是故意死在他的手里,至于是何缘由,姜途不得而知。
倘若万长青当晚的目的是除掉姜途,完全不用此般麻烦,万长青完全可以在那个夜晚,成功地杀掉姜途。既然万长青想让姜途活着离开,一定有他或者说他幕后主子的图谋,而姜途自己,毫无疑问地成了那件事情的牺牲品。但牺牲品不只是姜途,还有那位已经死的不能再死的万长青。
想到这里,姜途脸上不由浮现出一抹笑意,黄泉路上他已经不再孤独了,至少万长青早已魂归故里了,说不定这会儿,都已经喝完孟婆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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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一间普通的院落里,宫明月独自坐在略显简陋的房间内,和衣躺在床上,但好像仍然嫌冷,又把一件黑色的貂皮披在身上。
宫明月和两三个月前相比,胖了不少,原本窈窕秀气的身材丰满了起来,清秀瘦削的脸庞也渐渐有了一丝血肉。
“妙音,帮我倒杯水来。”宫明月一手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一边面带微笑地对坐在凳子上的妙音吩咐道。本就白皙水嫩的脸上,比以往多了分红润。
妙音原本便是白夜行的死士谍子,在外面的身份是青楼歌姬,只是此时,变成了宫明月的贴身侍女。几个月前,妙音才在烟雨楼内,经过一场有惊无险的试探,在白夜行内的等级由生死簿被提拔到山海经。而如今,更是被白夜行的少主器重信任,被派遣为贴身侍女。这一切,是否有些来的太快了?
妙音笑着点头道:“得来,奴婢这就去给少主沏茶。”
宫明月摆了摆手,“温水就好了,我担心茶水对胎儿不好。”
妙音捂嘴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一弯月牙,附和道:“好,就听少主的。不过,少主真是太小心了。”
宫明月脸上露出一种满足的微笑,看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独自喃喃道:“等你哪天要做了母亲,你也会这般的。”
是的,这便是在血衣侯府消失了两个月的宫明月,此刻她正在一座普通的院落里,远离了世俗的尔虞我诈,离开了世间的喧嚣四起。
现在的宫明月一点不像几个月前,在那个雪花纷飞的冬日,冷眼看着身受重伤的傅帷的那个宫明月。当时的她,无论心里掀起多大的惊涛骇浪,她都需要在脸上表现出波澜不惊,仿佛带了一层人皮面具一般。
而此时的宫明月完全没有了那些负担,现在的她只想平平安安地把腹中的孩子生出来,其他的,一概不问,一概也不想。
是啊,母性的光辉令宫明月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对,也只有母性的光辉才能做到这一点。这世间比征屠四方,马踏九州还要伟大的,便是此了。可惜,那些誓要建功立业,血染大地,怀抱着野心与抱负的男子,没有这个能力,自然也永远体会不到。
可能宫明月并不知道,此时,她才是最漂亮的。
凤冠霞帔如何?披星戴月又能如何?都比上此时的她,无与伦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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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虚山上,宫六又重新坐回了殿内。虽然只有一个人,但他还是倒了两杯酒。只是不知道,另外一杯酒,是给敬王梁绎的还是给大将军傅东风的。
在这个既普通又特殊的寒夜里,在这灰蒙蒙的星空下,在这飒飒的冷风中,在这万籁俱寂的清虚山上,这局以东部三州为棋盘的棋局,已经悄然收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