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叟也许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地枯萎,就像即将凋零的花卉一样,挣扎不了多长时间了。他真切地感觉到死神正在急匆匆地向他走来,而他的灵魂也亟不可待地想要抽离躯体。虽然持续了三个月的剧烈咳嗽使他的生命力早已消耗殆尽,但他在去世的前三天,精神头却突然比一个健康人还要亢奋和激越。这难免给人一种错觉,好像他的病奇迹般地不治而愈了。其实这就是医家所说的那种回光返照的现象,这种迹象只能说明死神已经来到垂死者的跟前,正在接引他的魂魄。
早在两个月前和狱方合作的医院已经拒绝为他治疗了,这种拒收行为足以证明病人的病不仅无药可救,而且无计可施了。以前,只要乔叟一咳嗽,永恒的心便情不自禁地紧抽一下。这是因为他知道,这位待自己如亲生儿子一般的老人即将要死去了。他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让听到的人无不认为这是死亡的呐喊。而在乔叟刚开始体现出疾病的征兆时,从他断断续续的轻微的咳嗽声中,出于一种爱的本能,永恒听得出恩师咳嗽的好转也意味着死亡的临近。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他便开始咳血,而且浑身乏力,低热持续不退,精神萎靡不振。送到医院没多久,又被送了回来。
恩师在疾病最严重的那段时期,依然体现出刚强和坚韧的意志,这让永恒钦佩不已。他深深地敬爱着这位老人。他严厉却不乏慈爱;他做事一向一丝不苟,却心胸开阔,能原谅别人因为一时粗心大意而犯的各种错误;他原则性极强,有时却出于博大的爱的精神而做出巨大的让步;他雷厉风行、以身作则,教导别人的时候却谆谆教诲、循循善诱。他是天底下为人师表最优秀的典范。正是这个影响了永恒一生的老人,在临死前,依然在设身处地地为他着想。
“我快死了,”从医院回来的第一天晚上,乔叟用微弱的声音对永恒说,“我得的是肺结核,这种病会传染。你不用管我,想办法让狱方为你换个牢房,不然会传染上你的。”
永恒一边摇头,一边流泪,默默无语地看着恩师,心里充满了各种复杂难言的痛苦。他看着面前这位形销骨立、气若游丝、面如死灰的老人,再一次深刻地体会到死亡的恐怖。他的人生似乎总是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在他呼吸的空气里似乎也充斥着太多难以回避的死亡的气息。在永恒的潜意识里,似乎死亡比生命更逼真,更纯粹,更具诱惑力。正是因为这种神秘的诱惑力使然,他一方面忌惮着死亡,一方面又对其充满了难以抑制的好奇。对死亡的恐惧和好奇心理,使他动情地握住老人的手,用这样一个简单有力的动作向恩师表明,不管怎么样他都不会抛下老人不管,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就会不离不弃地看顾他。老人心领神会,他用炯炯有神的目光看着这个伟岸、庄重、充满无限智慧的青年,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感激和欣慰的泪水。
但这样的看顾并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乔叟的病情逐渐恶化,他似乎随时都会死去。一天二十四小时,他几乎有二十个小时都在咳嗽。每次只要一听到他咳嗽,永恒的心立刻悬在了半空,他害怕恩师的心被他从嗓子眼咳出来。乔叟每次咳嗽都是一声连着一声,而且声音一声比一声混沌、嘶哑,一阵咳嗽常常是十几声到几十声持续相当长的时间,而且每次咳嗽时他的面部、颈部都憋得通红,并伴随着撕破咽喉般的类似鸡叫的声音,直到咳出鲜红的血才会停止。但安静不了多长时间,不一会儿又会咳嗽起来。这种震破喉咙的气绝性的咳嗽不仅让咳嗽者生不如死,也让听的人痛不欲生。
然而,在乔叟去世的前一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老人咳嗽得突然没以前那么频繁了。就好像病魔也对这个可怜的载体产生了怜悯之心,允许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天过得稍微安稳舒适一些。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季,外面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师徒二人各自躺在自己的床上,听着外面呼啸的寒风吹打着监狱冰冷的围墙。那种势不可挡的劲头,好像要把监狱吹到天堂一样,以便让上帝宽恕并赦免这些罪人。老人安静地躺在那里,很长时间都没有咳嗽,也没有说话,就像死去一般,没发出一点声音。突然,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攫取了永恒的身心,他的血液凝固了,心跳骤然暂停。但他还是本能地欠起身,转过脸看着老人,用怯生生的口气低声问:“师傅,你睡着了吗?”
老人没有回答。在死寂的沉默中,永恒惊出一身冷汗。他浑身战栗,掀起被子正要下床。忽然听见老人用低沉的声音说:“没有。”
永恒如释重负。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正在复苏,血液也开始循环流动了。但他还是不禁暗暗地长嘘了一口气,重又躺了下来。现在他又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有点过快了。这时,令人深感不安的沉默又横在了师徒二人之间。他们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各怀心事。徒弟想得是恩师即将面临的死亡,而恩师想得却是徒弟未来的新生。过了一会儿,老人先打破了沉默。
“永恒,再过几个月你就要刑满释放了,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恩师问。
永恒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乔叟也没有紧接着再问什么,他不禁陷入了沉思。和永恒在一间牢房生活了四年有余,乔叟不可能没有发现永恒的生活没有连续性,记忆也不连贯。其实,在他们共处一室的头一个月,乔叟已经看出永恒不是大脑有问题,而是认知范畴有问题,进而导致了他精神上的某种逃避。在他的意识层面,某些地方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突然断裂开了。他对家庭观念没有意识,对亲情没有意识,甚至于对存在于每一个人心中的普遍的生活概念没有意识。在他的思想深处最有意识的便是对一个女人的感情,而这一切无不让乔叟感到惊讶。但这位老人身经百战、明察秋毫,没多久便猜测出这个少年一定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人生苦难。因此,多年来他对自己的疑惑点没有多问一个字,而是始终默默地关心着这个孩子,尽可能地给予他更多慈父般的爱、关怀和引导。但现在,他觉得自己朝不保夕,因此想在弥留之际听听爱徒的心声,看看这个青年对未来有什么长远的打算。但他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从未思考过这样严肃的问题。
“永恒,你现在已经是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了,不再是五年前的那个懵懂无知的十八岁少年了。因此,你应该学会思考自己的人生路了。你不能总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恩师又说。
“我知道,但我现在的确没有任何想法。”永恒回答,“我不知道自己出狱后能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外面有谁在等着我。也许,没有任何人在等我。”最后的这句话,他是用非常忧伤的口气说出来的。
老人听得出来,他指的是那个他深爱的女子。的确,五年来,除了三个男人轮流来探监外,从未有任何女人来看过他。而永恒也从未和恩师详细地谈论过这个铭刻在他记忆深处的女人的具体情况。这一点又像一团疑云一样笼罩在了老人的思辨之路上。实际上,永恒之所以守口如瓶,只是因为他对自己深爱的女子根本一点也不了解。他们虽然曾多次见过面,但并没有频繁地接触过。他爱她也只不过是爱那个自己想象中的她。她就像是摆在永恒心坎上的一副栩栩如生、美丽动人的肖像画,她的具体形象是永恒用无边无际的想象力描摹出来的。即便他曾在意识并不清醒的时候倒进她的怀里,曾面对面和她表白了自己的爱情,曾光着膀子出现在她的面前,曾在她的闺房里待过半天;即便她曾伏在自己的胸口失声痛哭,曾不遗余力地为自己的案件奔波四方,曾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过那么多听了令人振奋的鼓励他的话,曾坦诚地动情地承认也爱着他,但他依旧不了解她。爱是爱,但爱并不等同于了解。爱是心灵的现象,而了解是生活的现象。因为他和她没有切实地生活过,因此他对她无法奢谈了解,但这种情况却一点也不影响他对她的爱,甚至于正是这种不了解让他爱她更深。于是,为了避免不符合实际的评价,他回避谈论有关于她的任何问题。她是他心中的一个美丽的神话,他不愿因为任何原因破坏神话的神秘、神圣和动人心弦之处。
“永恒,记住我的一句话,以后千万不要爱和你思想和灵魂不能匹配的女人。爱一个人,不要凭外貌,而要凭她思想的高度和精神的境界。除此以外,任何的爱情都是昙花一现,只有虚幻的开始,没有称心如意的结局。”
永恒思考着老人的话,开始设想他念念不忘的女人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思想和什么样的精神境界。但他设想不出来,因为每次只要他想聚精会神的想起有关于她的一切,即她的声音、她的容貌、她的笑容、她的眼泪,尤其是她那高不可攀的思想和深不可测的精神境界时,她在他的心里反而会变得模糊不清、捉摸不定,他越是想看清她,他就越是看不清,他越是想弄懂她,越觉得她深奥难懂。与之相反,他若是不刻意去思考有关于她的一切,有关于她的一切反而历久弥新,他们共同所经历的一切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历历在目。为此,永恒大惑不解。但此种令人深感费解的生活想象,爱伦·坡的一段论述也许能为疑惑者解开谜底。他在《莫格街凶杀案》中曾用精湛的分析能力论述了人们为什么把东西拿的太近,反而看不清楚。他是这样描述的:对一颗星星瞥上几眼——斜着眼睛看,将视网膜的外部对着星星(视网膜的外部对微弱光亮的感光力比内部强),就能清楚地看见星星,就能最好地欣赏它的光芒,而当我们将所有的视线全部集中在星星上时,星光反而会随之减弱。在后一种情况下,射入眼睛的星光实际上更多,但是,在前一种情况下人体的感应能力更精确。过分地认为奥秘,反而会使思想模糊不清。如果紧紧地盯着天空,看得过于持久,过于集中,过于直接,那么即使是金星也有可能从天空中消失。永恒对一世的回忆便符合爱伦·坡的这段科学的理论解释。这足以说明虽然思想、心灵和视觉一向各司其职,在抽象意义上概念不同,在理论范畴内性质又迥异,但在科学与哲学互为作用的理念中世界的万事万物在某一点似乎都可以殊途同归。
“爱情究竟是什么呢?”感觉到深爱的女子越来越模糊时,永恒突然自言自语一般的问。
“爱就是哲学之境,爱就是真理之光。”老人不假思索的回答,“永恒,哲学之境映现着你的真身,真理之光照耀着你的灵魂,这一生,引人入歧途的魔鬼已经没办法再靠近你了,因为真理就是驱魔师,哲学就是照妖镜,任何的邪念一遇到它们都唯恐躲之不及。所以,你已经走在了充满爱的光明之路上,相信我,只要你坚定不移的走下去,你不会错过爱,爱也不会抛弃你。”
“我现在变丑了,谁还会爱我呢?爱过我的人也许会嫌弃我,而没有爱过我的人很可能永远都不会爱上我。”青年突然想到了自己左脸上犹如敷贴了一块不规则的鳄鱼皮一样的疤痕,在黑暗中情不自禁的伸手摸了摸,不无伤感的说,“出狱后,也许人们都会躲避我。”
“恰恰相反,孩子,正是这块伤疤能试探出谁才是真正爱你的人。真正爱你的人爱的是你不朽的灵魂,而不是那经不起时间雕刻的容貌。容颜易逝,但高贵的心灵却可以永恒。这就是你的名字所传达的深意。”
青年不说话了。他丝毫不怀疑老人的话,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感到忧伤,忧伤填满了他的心房。
“永恒,”老人又说,“我无法预料你未来的命运,但现在,我已经带领你越过真理之门,但真理的殿堂就像那天上的宫阙一样,是任何凡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因为真理所包含的内容比宇宙所囊括的东西还要多。没有人能掌握推动世界运转的所有真理,人们所做的只能是孜孜不倦的探索和追求真理。所以,在这条追求和探索真理的孤独之路上,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停歇,不要放弃,你要怀疑一切,思考一切,验证一切。孩子,这条路不好走,甚至于是异常艰难的,因为你的求知和探索过程很可能不被人所理解,某时甚至于是和整个时代对立的。因此你必须做好要进行一场艰苦卓绝的斗争的准备。你需要付出各种难以想象的艰辛的努力,但即便如此到最后你很有可能依旧一无所获。但是,对于真理的追求对你个人最好的馈赠便是充实了你的一生,不至让你浑浑噩噩的虚度年华,最终在遗憾和悔恨中卸下生命的重负。”
永恒默默无语的听着老人的话,凝神思索起来。
“那么,究竟什么才是真理呢?”他盯着黑暗中的某一个角落在心里问自己,“伽利略从实验中总结出的自由落体定律、惯性定律和相对性原理就是真理;牛顿提出万有引力定律、牛顿运动定律,以及与莱布尼茨共同发明微积分无疑也是真理;爱因斯坦提出光量子假说,解决了光电效应问题,创立了狭义相对论、广义相对论等,也是真理。我明白了,真理就是进步思想,真理就是推动世界合理运转的齿轮。真理是宇宙和自然的灵魂,是客观事物之所以能有序发展所遵循的内在规律。”
老人转过脸看了看很长时间都一言不发的爱徒,在黑暗中,他看到永恒的两只眼睛像天上璀璨的星光一样一闪一闪。他知道他在思考自己的话,因此破颜微笑,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第二天一早,永恒发现恩师的身体已经冰凉,嘴角挂着一丝佛陀般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