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莲娜第一次见到少校的时候,还没那么恨他。
后来,少校送她去火化的时候,还把她孩子的手指带给了她。
金发的白衣女医正穿过外厅,走进内室,一步步走向背窗的办公桌。
她有一双海蓝的眼睛,如井,如镜,泛着星辰花的冷紫,月牙儿般生硬。
年轻的少校十指交叉,两肘搭在皮质躺椅的扶手上,闭着眼,在哼歌。
一双交叠的长腿则架在办公桌上,连搁在桌上的军部密函,都被他的军靴蹭花了封皮。
他睁开眼,看阳光在她衣摆上,画上菱形的雕花金箔。
“来了?”少校收回腿,稍稍收敛了坐姿,身子前探,很温和的样子。
“抱歉,夫人,我换了点东西,您可能不习惯。”
他陷在椅子里,自顾自地说着:“以前就觉得这屋子很别扭,布局也好,家具也好,都不够硬朗——不像个将军,反倒像个女人。这不,我叫人改了改,感觉好多了。”
少校神经质地揪着他的白手套,撕假面似的,把它们一根根从手指上扯下来。而他不久之前才把它们戴上,那小心翼翼的样子若让人看见,八成会以为他在保护什么娇贵的玉兰花。
少校微笑着看她,瓦莲娜别过头去。他无奈地笑笑,活动了一下手指,留下一团狂蛇的剪影。
“见鬼。”
少校低下头,看自己的手,嘟囔着:“人总是这样,干了坏事,怕人知道。可没一会就得找人炫耀,不然就得憋疯。嘿,瓦莲娜,来杯酒好吗?刚杀了人,燥的慌。将军的酒柜没动,还在老地方。一瓶白兰地,谢谢。”
他笑得纯真,孩子气地向瓦莲娜眨眼睛。窗外午后的阳光铺进屋来,瓦莲娜面无表情,转身,前衣上的金光就溜到她身后去了。
“虽然,没有将军了”少校在她身后轻轻地,加了这么一句。
她蓦地向外厅走去,脚步凌乱,落地无声。少校背后的光烙疼了她的背,逼她逃向晦暗的外厅,逃向她丈夫所剩无几的遗物。
一步,两步,停下,急奔三步,停下,停下,颤抖。
她盯着酒水柜。
白墙上斑驳的喷漆是什么?地上平摊的殷红是什么?空气中熟悉的腥香是什么?合不拢的柜门上夹着的断手又是什么?
她瘫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像一株惨白的珊瑚,在刺骨的海水中,无助地发抖。
“喜欢这个礼物吗?”少校走过来,将一张华丽的波西米亚大披肩盖在她的肩上。
那动作,就像在给一只精致的天鹅标本,细心地罩上一层朦胧的防尘布。
“你杀了他。”黑暗中,瓦莲娜的牙齿咯咯作响。
“不不不。”少校蹲下来,笑道:“我可打不过他,瓦莲娜,只有您杀得了他。真的,别不信,要是没有您给组织的资料,谁动得了于大将军呢。”
瓦莲娜不说话。
“虽然他有通敌之罪,可说实话,我很尊敬他,他也很照顾我,把我引荐给李将军……唉,说是藏匿敌军战犯,其实也就是收养了几个没娘的小孩子,谁没有孩子呢,是吧。要怪只能怪那些大人物,上面的战争,像我这种的小**子,是懂不了的。”
“他没错,他只是、只是……”瓦莲娜眼眶微红,。
“哎哎哎,瓦莲娜,你怎么哭啦。”少校被吓了一跳,连忙陪笑道:“息怒息怒,瓦莲娜啊,咱们说这个干嘛,来来来,您坐这儿,来,这也是于将军的椅子,我特意留了两个,还是桦木的呢。好像听谁说过来着,说这椅子是他父亲做的……”
瓦莲娜狠狠地抖了一下,蜷缩起来,脸埋在臂弯中,无声地哭泣。
不看少校,也不看那角落里塞着将军的酒水柜——那柜子,也是桦木的。
“来,瓦莲娜,喝杯水吧。别担心,你提交的材料没问题,上面很满意。而且我保证,这件事绝对不会牵连到你,也不会影响到小于连。嘿,说不定还有奖励呢。”
少校盯着寡妇的眼睛,看她海蓝的眼睛蒙上一层迷离的雾霭。他心藏叹息,却又笑着,想着他第一次见她时,她清澈地笑的样子。
“瓦莲娜……”少校压抑着心中永远不可言说的情感,声音都有些嘶哑。
“还有什么事么。”瓦莲娜强打精神,想着赶紧应付完,回去该接孩子放学了。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少校轻声说。
“你说。”她竭力压下心中的悲戚,催促道。她的爱人、她的英雄、她儿子的父亲——!就这样死了,像屯猪肉般被人胡乱塞在柜子里。她却不能去、也不忍去看他。
她甚至还要压下心中的一切,去陪这个杀了她丈夫的疯子说这些!
少校不再笑了,他累了。
他默默组织着语言:“你是一个火车司机,将要通过一个岔路口。1号轨道上有四个孩子在铁轨上玩;2号轨道上只有一个孩子……然而,你平常要走的是2号路,可今天行程规定确是走1号轨道。”
少校漆黑的眼睛追着微光,看细密的尘埃起起落落。
“警告标志在正确的位置上,也就是1号铁轨处。在无法刹车的情况下,瓦莲娜,你会怎样选择呢?走正确的路,压死四个孩子,还是切换轨道,压死一个孩子?”
许久,瓦莲娜仰起头,苦涩地笑,答道:“任何人做错了事,都要付出代价。”
“你的意思是,压死那四个孩子咯?”少校笑了一声,说:“可我怎么觉得你选的是另一条路啊?瓦莲娜,你看,你为了你儿子,切换轨道,轧死你丈夫……知道他没有错的人是你,第一个舍弃他的,也是你!”
“是你,把生命的存灭看成无情的算术!为了狮子吃剩的残渣,你宁愿舍弃猎狗!可狮子一定是最强的吗?为什么不去杀死狮子呢!如果,如果,如果你试着相信你的狗——你那可怜的、被你舍弃的丈夫!你说!瓦莲娜!事情的结果还是这样吗!”
“哈,你还说,是我杀死了于格。对,我杀了他,是我,是我动的手!我承认!可那到底是谁逼的?谁逼着我拿刀杀了我的老师、我的朋友?啊?瓦莲娜,你说啊!你倒是说啊!”
他冷笑一声,站起身子,节奏缓慢地,拍着手掌。
“是你,你这个愚蠢的女人。瓦莲娜,你知道么,要是没你提供的材料,谁也动不了他,别说李温那个老狐狸,就算是陛下,也不能无缘无故地除掉一个帝国将军……瓦莲娜啊……”
“要是没有你……”少校长叹着,感到有些可笑:“他不可能死在这么可笑的地方!”
少校弯腰,狠狠掰着她的脸,一字一顿地说:“所以啊……是你杀了于格。”
“瓦莲娜,你真是个天才!”
瓦莲娜的眼睛熄灭了,她停止了颤抖,只剩下那美丽的、失了灵魂的壳,像条廉价的白面袋子,瘪在了她丈夫生前拖过的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