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那个小丫头打求救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刚好在医院里和医生聊我老婆的情况。”
黎明渐醒的晴光下,葛尽和叶弘良并肩驻足在那一小方生机勃勃的菜地旁,后者一边摸出火机点着了一根烟,一边开口说,“不像我这个当兵出身的,我老婆的身体底子一直很差,又患有多年的心脏病,前些日子她趁我不在家的时候,一时心血来潮说想给家里弄次大扫除,结果一不小心就劳累过度倒下了,这段时间一直没缓过劲来,送去医院做检查的时候,医生说我老婆年纪也不小了,遇到这种陈年旧疾缠身,要想根治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只能先留院几天,做一些基础的养护治疗,等确认无事后再回到家里去修养,以后必须注意绝对不能碰一切需要消耗体力的活。所以昨天我请了个假,心说要是在老婆留院治疗的第一天里,身为要陪她走过一辈子的男人却没法在身边陪着,那实在是太混蛋了。”说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吐出一口灰色的烟云,然后轻声地笑了笑,“结果,就在我听医生讲我老婆身体状况的时候,突然就接到了那个姓伊的小丫头打来的求救电话,说是今天在指挥部里突然多出了一大帮子人,其中既有刚到任的指挥官,也有新来报到的战术人形,还急哇哇得说现在指挥部已经断炊了,想我赶紧回来救命,可我当时哪走得开身啊。等到我老婆睡下了,医院的开放看护时间也结束以后,城市已经进入‘封门时间’了,就算我想再来看看这边的状况,也得老老实实得等到第二天早上,所以昨天晚上我差不多一整夜没合上过眼睛……真是,现在的小年轻人也不知道体谅体谅长辈们,就知道咋咋呼呼得说一些会让人担心的话。”
“听起来,老叶您似乎很关心伊水惜小姐啊?”听着老兵口气中的宠溺意味,葛尽不由得笑着说。
“她和我的女儿很像。”撇了撇嘴角,叶弘良轻声说,“我女儿死的时候,也就她现在这么大。”
“……抱歉。”在心里怒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的葛尽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于是只能低下头来致了一声歉。不过,本该是被触到伤口的老兵反倒对此并不怎么在意,他笑着拍了拍葛尽的肩膀,示意他重新站直身子,同时慢慢悠悠得说,“你又不知情,有啥好道歉的,再说……那也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女儿刚刚结束高中的课程,有一天不知怎的忽然心血来潮跟我和她妈妈说想去参加志愿队,因为在靠近前线的一些由移民队和流民扎根的集聚地里有很多可怜的孩子们无书可念、无人来教,所以城市管理处的就打算集结一批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到那些集聚地里去进行志愿教育活动,每两个月进行一次轮换。”
“起先我和我老婆是持反对意见的,因为那里是前线辖区,但是架不住姑娘的软磨硬泡,而且她一直强调说只要去那儿两个月就能回来了,平时也有那里的辖区指挥官负责照顾日常生活,不会有问题的。几次谈下来,我和我老婆都说不过她,就只能由着她这么任性一回了……”
“现在想想……要是我们当初,哪怕撕破脸皮一直吵到关系破裂也一定要把她留下来……就好了。”
“志愿队开拔的一个月后,前线开战了。铁血的部队把辖区防线撕开了一道口子,兵锋直指后方,由于敌袭来得突然,事前根本没有任何征兆,所以几个集聚地里的人都没有接到撤离通告,等负责保护志愿队安全的战术人形们发现事情不对的时候,铁血的炮轰声已经近在耳畔了……那一次,前线足有三个辖区同步沦陷,虽然之后几经周转,还是被赶来增援的邻区指挥官给重新夺了回来,但是当时所有留在那三个辖区范围里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逃出来……那一年,我女儿刚满二十岁。”无论陈述时的语气再怎么平静,无论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再怎么不在意,失去挚爱亲人的伤痛都不是只靠短短三年的时间所能平复的。当叶弘良用强忍颤动的手将嘴上的烟头摘下,扔到地上一脚踩灭时,葛尽只能收起目光,然后仰面向天。
默默地在心中品味着这个悲伤的故事带给自己的触动,葛尽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事实上,现在也不需要他一个外人来多说什么废话。
“如今这年头,死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因为这就是个让人无可奈何的时代。”深深地换了几次呼吸,待到心情稍稍平复下来后,叶弘良转过身来,正视向同样侧过身来直面自己的葛尽的眼睛,默然片刻后,沉声说,“作为一个已经退役的士兵,我早已经见惯了各种各样的死亡,其中有些是可以被避免的惨剧,而有些则只能是无可奈何的一声叹息……好在现在这个辖区坐落在后方,不需要太频繁得去直面来自铁血的进攻,那些女孩子们还能再过上一段相对太平的时光,但是早晚有一天,你也会转正成为正式的指挥官,被调往二线甚至是前线的辖区,成为直面铁血冲击的一块铁壁,到那时,我希望你别忘了我今天告诉你的这个故事,不要忘记那些由血泪和伤痛凝结成的教训。你是一名指挥官,这个词所包含和代表的意义,应该轮不到我再来跟你多废话一遍了吧?既然这样,就请记住,无论何时,你都不止是一个人,在你的身边、你的手下,有很多信赖着你、追随着你的人,愿意随时随地为你去流血、去牺牲,尽管那些女孩子们——战术人形很难真的死去,但是尽量保护好身边所有信任着你的人,这不就是你的职责所在么?”
“是的。”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地长吁出。直迎上叶弘良的目光注视,葛尽突然立正,用力向面前这位老兵敬了一个军礼,“谨记教诲!”这一刻,他的心绪俨然又回到了那所军校,回到了那间课堂中,在讲堂上站着被他们戏称为“老**”的光头教官,他总是用力地猛锤着黑板和讲桌,用声嘶力竭的音量对他们在座的所有人咆哮道,“从这里毕业出去后,你们中的有些人可能会成为战术指挥官,有些人会进入格里芬的总部去干各种各样的工作,更有些人会直接被退回到城市里去重新变为一个普通的市民,但是无论未来的你们身在何处,你们都必须记住一件事,那就是你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士兵!战士!随便怎么称呼都行!身为一名士兵,你们不光要具备优秀的战术素养,更重要的是,你们特么要对得起你们身边所有的战友们对你们的信任!等未来上到战场上,能帮到你的就只有你手上紧握的枪和围绕在你身边的战友们,他们是你的依靠,你的盾牌,也是你的力量,你的武器!了解你的战友,配合你的战友,保护好你的战友,这同时也是对你们自身最大的保护!无论何时,都一定要将这份对彼此的信任关系置于首位!”
信任。
他曾接触过的每一位老兵都无比重视这个词。
所以在潜移默化间,这个词对他来说,也已经变得无比重要了。
——保护好身边所有信任着你的人。
以自己的能力来说,能做到么?
不……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必须,是一定,是绝对要做到。
那么……该怎么做呢?
默默地,葛尽低下了头去,直视着自己的双手。
·
叶弘良已经离开了。天已经亮了大半,快到人形们和伊水惜起床的时间了,所以他要去准备早餐了。
而葛尽却仍留在操场上,一圈又一圈得慢跑着,不断重复着机械式的动作,尽管累计到此时的运动量早已超出了平时的标准,他也丝毫不觉得累……或者说,他的脑袋已经没有能够去感知“累”这一身体信号的余裕了。在不断向前奔进的同时,他都在不停地思考着,思考着叶弘良所说的故事,思考着叶弘良留下的问题,然后将这个问题和那几位昔日的教官们曾说过的话重叠在一起,继续思考……虽然这种思考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在经历过真正的战争和危局之前,他的任何断言、一切保证都是空洞且缺乏可信度的。
人只有在真正身陷困境的时候,才能知悉自己和身边人的真心。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但,明白这一点的他却就是无法停止思考。也可能,他想要的并不是关于这个问题的结果……
而是一种……可行性。
他了解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自知之明,这是葛尽自认为自己身上仅有的几个优点之一。正因为了解,所以他知道,和所有名为“指挥官”的同僚相比,自己的缺陷是什么——脑子也好,智商也罢,应该都算,同时,自己又有着什么样的优点——战斗意识,本能反应,身体素养……自己并不是一个适合当指挥官的人,这一点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克鲁格,亦或是将他推荐到克鲁格面前的教官都是清楚的,但是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对他能成为一名战术指挥官这一点深信不疑,要说为什么,与其说他们看中的是自己的能力,倒不如说……就是像克鲁格先生所说的那样,自己一直以来都有一股一往无前的冲劲。他深信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对手,自己都能把他打趴在地,过去是如此,现在依旧是如此。所以,他也明白了……
可行性。
他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他明白什么才是适合自己做的了。
这是唯他一人可用的“可行性”。
也是他自认为自己能够胜任“战术指挥官”这个头衔的原因。
“……恩?”
当那抹笼罩在心头的疑云终于随着方才那一霎的灵光乍现而消散殆尽、重现澄明时,终于从自己的心绪中解放出来的葛尽不由得停下了已经有些僵硬的双腿,抬高了手臂伸了个畅快的拦腰,但就在这时,他的目光突然撞上了另一个人的视线……那是一道躲闪在墙壁之后,隐隐向自己这边投来的注视的目光,葛尽不知道那个女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那里的,也不知道她就这样静静地看了自己多久,但还没等他抬手冲对方打一声招呼道一句早安,那个女孩就径直转过了身去,消失在宿舍楼的墙壁后,独留下葛尽一个人在原地,满脸疑惑,摸不着头脑。
“什么意思啊她,这么大清早的……”看着UMP45离去的方向,葛尽自言自语道,“啧,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