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不久之后,她也就死心了。这一次,是由内而外的,仿佛刹那间,对一切都感到无望了。
她不再每到一处新地方,就着急的想向当地人打听她所处的这个国度里的事情。语言不通是一个原因,更多的是,因为她肯定自己到不了的地方,还是别去念想的好。一如当初,她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办法回家一样。这种感觉并不好受,就像一个人本来千方百计的把护照办好了,却得知自己不仅不可能马上去环游世界,甚至终生也搭不了飞机,到任何一个她想要去的地方。
她和她长大的故土,从某种形式上来看,已经被迫与它一刀两断了,因为她再也没有机会踏上那块土地。然而,这时候长婴也还没有真正进入过她的心里。
之前,若说在竹屋,她只是模糊的感到人与人之间存在着排外性,那么,这一个多月来的漂泊,更是让她清楚的感知到,她的的确确并不曾属于这里,长婴也从未承认过她。不论她在这里再住上多少个年头,别人提及她来,说的终归也是一个外乡人,一个非我族类之人。
沈习到了凤阳之后,才发现长婴当地也有许多汉人,并且,她还碰到了许许多多自称是其他种族的人,假如那些人没有信口开河的话,当然,他们也没理由这样做。让她感到庆幸与奇怪的是,长婴几乎所有的人说的都是汉语,尽管他们做的都是异族与少数民族风的打扮,但汉语显然是更为普遍的语言群体,若说有差异,那也不大,至多是方言上的不同。然而沈习常常也需要费尽心思才能搞懂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不过,就数她碰到过的,当然也有说个别语种的人,比如鲜卑语、满语、或者蒙古语,甚至于一些属于阿尔泰语系中的某一种,总而言之,那就完全超过了她理解的范围,是压根听不懂的。这种语言的难懂程度,大概可以打个比喻:假如把她扔在非洲土著那边生活个几十年,她仔细揣摩了一下,也没多大把握能听懂他们说的话。是这样的。
然而,她偶然得知了一件比较令人激动的事情。那就是著名的《敕勒歌》,就是北齐时敕勒人的草牧歌,这首曲子据当地人说它原本是鲜卑语来的,后来由于前朝国王十分崇尚汉家文化的风气使然,如今已被改为汉语,广为流传,就是那首:“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就所见的,当地还是汉人居多,沈习听闻是长婴现如今的统治者,对汉文化推崇备至的成果。而这亦可追溯到前代东女时期的女王陛下的历代积累所致,因东女女王早在仍受前朝君主的统治的那一段时期里,就已深受当时崇尚汉文化的风气所熏陶之故。因而后来被立为东女女王之后,也一并受其影响,流传至如今的长婴。
历史的风气,在其时竟使得汉人在任何一片土地上都得以立足,如果当时的人们甘愿固步自封,另辟蹊径,而不教使与他国流通文化,则终会危及自身,这已显而易见。所谓流行一词,尽管有时盲目得令人难以接受,其实可谓功不可没也。
她问起当地人现在具体是公元前后的什么年份,不过几乎没有人明白她的意思。这儿有出自柔然一脉,叫郁文闾氏的落魄贵族,也有隶属东胡鲜卑,叫拓跋氏的逃荒者,更不提一些来自匈奴余部乌洛兰氏的商贾,突厥阿史那氏的小贩。她不可能一一去求证,便也就听风就是雨了。
然而不管从什么地方来的,在穿越来的沈习眼里,往小的说:百年后,大家不都是你一堆,我一堆,烧成灰,送去乡下当肥料。往大的说:谁还不是炎黄子孙,龙的传人了,尽管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枝花,那不都也是兄弟姐妹是一家嘛!说到头了,不还是你锤我一拳,我踹你一脚,大家打平手的关系。
但是长婴人管她们自己叫国人,管她却叫汉人。而她每次一报上名号,这些人便总问她是否是湖州吴兴人,她一说不是,那些汉人便对她也抱有那种难以置信的态色,因为一问之下,自己竟然对祖辈、宗谱、本家、旁支,这些亲族关系都一问三不知。人云: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在这个仍旧保留母系氏族制度的封建社会中,没有亲属与氏族庇佑的人,便可称之为流亡之辈。于是,她们便认定她是汉化了的羌人。因为长婴究其祖宗,源系西羌别种。
可不管怎样,她还是像从前一样固执,就算当下的忧虑已无时无刻不笼罩在她的头顶,她心中对自由的渴望本来并不强烈,现在反而在生活的不安定刺激之下,竟随之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她迫切想要吸一口蓝天上空自由的空气,挣脱世俗套在她身上若有似无的层层枷锁,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现在,她到了凤阳城。
在这里,她没有任何身份。她终于可以从新开始。
她不再是一个女儿,应当尽到孝顺父母的本分,也不再是一名学生,应当听从老师们孜孜不倦的教诲。她也不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儿媳妇,一个女儿国的妻主,不必对任何人履行什么责任,更没有义务去忍受那些莫须有的怪责。
偶尔,沈习真忍不住有些陶醉其中了。如果说世俗对个人成功的定义,不外乎根据财产的多少,与社会地位的体面程度来划分,那此时的她可以很明确的说:她对成功,或者人生赢家的理解另有定义。
当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她感到自己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快活,既义无反顾,又前途渺茫。预感到风雨欲来,她反倒席地而坐,不动声色了。其实她心里已然清楚,向往着自由,是因为从来没有得到过,不然的话,人又该有多天真浪漫啊。这就像一个人既使拥有很多的钱,但她该有的迷茫和痛苦也一样都不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