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走越近了,这时,沈习产生了一种错觉,她似乎察觉到周遭的空气,居然在这位右相大人的脚下,在她一步一迈间,正以肉眼不可见的程度凝滞起一股冷气流,在她周身盘旋着…
“小的不才,见过右相大人。”就在这位大人从沈习身旁越过去时,她才猛然记起,赶紧拱手作揖。幸好这位大人也只略一点头,以袖示意下首小座道:“免了,坐吧。”
两人便分宾主落座,席间少话,右相似是过于疲惫,或者生就寡言少语,既然她没问太多,沈习也只一问一答,不敢出错,也不敢扯旁的。一盏茶过去了,相安无事,末了这位大人临走前说声天色已晚,好言令沈习留饭相府,沈习自是不敢推辞,旋即应下不提。
晚膳是在西厢房里用的,一荤一素一盅汤,小桶饭甑,自便着些,草草食过。不一会儿管家阿娘亲自来传话道:“沈医女,外头暮色今已深沉,右相吩咐老身,待你用过热食,若无甚要事在身,且留步暂住府中几日。因着公子近日气色见有好转,尚不知存反复之症否?节气无常,宫中医女紧缺,府中更无府医留看。你若看看合适,应下几日半月不等,以便传唤。至于酬劳,自是不亏与你跑江湖的行头,依你看如何?”
“甚好的,小的多蒙管家阿娘款待数次热食,诚不敢忘。阿娘直呼我名就好,日后若有事吩咐,自当竭力效劳,不敢言他,况乎文相与公子抬举,府医一职,小的正求之不得的!”
当夜,沈习随着管家阿娘的安排,躺在西厢房里,一宿无话。殊不知,这厢帘儿刚下,那厢月儿早已悄悄探出眉梢。
“小的姓沈,单字习,并无表号一说。”
沈习…沈习。沈习么?文归宁喃喃自语。此时,他独坐在内阁的小叶紫檀画案后,正执着笔,着意思量起方才,那华堂之上的所见所闻。也合该是缘分。
那个女子…兜兜转转了一圈,他终还是知道了她的名字,且见到了她的人。这可算得上是缘分?文归宁也不知道。他在心底默念了数遍这个名字,每念一遍,不知怎的,总觉得心头平起涟漪。这个名字,明明平平无奇,他也确信自己从未听说过的,然而不知为何,他竟觉得与这名字,似是早已旧相识了一场那般?意难平。
那华堂之上的女子,一袭藕荷色窄袖衫襦,腰系葱白提花罗丝绸围裙,墨发一如平常女子那般束起,却只贯了一只素簪。全身上下几乎无别处缀饰,她也不戴那银树花钗冠,梅花宝顶簪,象牙发梳玉华胜,珠花钿子金步摇,便是宝石钗梳满头插,一派雍容华贵,却反倒压下自身风流,得不偿失。她也不学那敦煌美人画中仙,点翠蓝头面,耳系琉璃珰,春带彩忍冬纹坠牌,冰花芙蓉玉璎珞,极尽奢靡作风,竞相效仿,岂知怎的画虎不成反类犬?
文归宁细将来人与生平所见之女子一一作了对比。方才,他便隐匿在多宝阁的围屏后,日前初见时不曾留意她来,如今略一瞧看去,这人端是生得一派文静,风姿淡雅,加之今日这身装束合宜,既无功,也无过,止将那本来面目衬得越加温柔恬淡,削减去许多长婴女子该有的凌厉风华,备显为人可亲罢了。
从头到尾,她只微微颔首低眉,笑不露齿,一味腼腆如斯。当母亲问话时,她便答,点到即止,似乎应对自如。要说这人,无论样貌,人才,气质,逐个方面,放在往日,实是他无心路过时从不回顾者流,便是有心存之,也是千百个不合意的。哪曾想这文不成武不就的模样,竟还能生生叫他惦念这许久,文归宁忽觉有些黯然。
她救了他之后,本不该消失无踪的,若她当时稍许逗留,让他一表谢意,他必不会似如今这般,如此牵肠挂肚不放,平添这几多愁思…
恍惚间,冬月底的夜风忽而从外间未落的支摘窗外吹入,吹得画案上的笔挂轻轻摇曳,文归宁回过神来时,只见墨染宣纸,寥寥几句:“池有清荷兮采一枝,聊予相知兮遗夏风。绿柳衰兮复逐春,落花凋兮将重开,辗转去兮徒寻觅,终归来兮独难释怀。”
唉…文归宁长叹一声,将词改了又改,念来念去,思前想后,却都觉得不好。怎奈夜深,再多斟酌字韵,怕只把长夜熬过仍无济于事,更免不了明日又呈昏昏欲睡的境况,于是只好将笔搁下,起身更衣就寝去了。
话说自那日起,沈习便在文相府住下了,夏历不觉已至腊月。这日,她倚在厢房门框,正望着庭院外的几名小厮儿执着扫帚,匆匆穿廊而过,打扫着台阶与地面上仍未消融的残雪。
今日依旧寒冷,不过幸好几日不见的暖阳自东面升起,沈习寻思着:想必今日也会同昨日一般,看了一早的蓝天,读了一午的闲书,吹了一夜的清风,除了窗外的明月,似乎一无所得?
想想不觉已在相府逗留了七八日,专职家庭医生的每日工作甚为清闲,尤其最近文公子与府中上下都无病无灾,还从没召见过她哩。既然这都持证上岗了,月饷的话,照常理应该也是会发的吧?沈习揣摩着,就是不知道日子还有多少的问题。之前曾答应下管家阿娘随其差遣,事实上,她也确实不曾问过每月薪水的具体数目。怎么说呢,就没好意思问。感觉问了,就显得自己很唯利是图似的,这就不大好看了,然而不是为了钱财,她做什么要来相府?
哎呀,脑仁儿疼…大好时光,她为什么总要纠结这些问题?总之,辗转到了相府,倒是给她缓了目前经济拮据的转机,并又过上了一小段如鱼得水的悠哉日子。噫嘻,此又乐哉!
要说沈习,永远就是那类信奉家大业大操劳大,而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人。这是天性,改不了,因为尽管生存的危机已经迫在眉睫,她仍旧懒得为现实问题所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