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后的后来,我始终在想,在凡世的那一世,我的青春,原来是终结在了十四岁。
也终结在了容祁。
不同的是,我开始于颜容沁,结束于秦惜容。
溪北的那些过往来说,早已经是尘缘一梦,到了很多年后我唯一记得的,大概是曾经在颜府的惊鸿一瞥,我说下的那一句,你是画中出来的人吗?
我印象最深的,是溪北亡国之后,那一年我十一,到十四岁那之间,我曾经与容祁的相处。
东月北幽联合出兵溪北,溪北自然是不可能能够逃的过的。
连颜容三大世家本是不属于任何一位君主管辖,就算处在溪北,也不能说就是溪北的人。
这一点是六国皆知的问题。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战里,北幽的人竟然对整个世家赶尽杀绝,一个人都没有放过。
当时连弦乐外出不在溪北,算是免去一劫。
容祁自然是不必说。
至于我能幸免于难,我到后来,在知道君千泽是主谋之前,一直以为,那只不过是我运气好。
溪北国破的那一日,看着那人站在不远处,清华端立的背影,我忽然就想为自己自私一次。
就算我们不会有结果,我也贪心地想与他多相处几天。
哥哥过来要带我走,我不同意,我第一次为了一个人,一个我真正想要的人,央求哥哥。
我自小到大,没有向他求过什么,那是第一次。
哥哥拗不过我,最终同意了。
容祁过来的时候,我身边没有跟任何人。
他眼神似乎波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终没有说。
我们后来隐居,不管在别人眼中是怎么样的,在我看来,那就是我最快乐的几年。
在他去帮蓝君宸之前,我一直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他去了东月战场,后来就再也回不来了。
可是我怎么能接受呢?
我这一生唯一一次求人,是为了跟他争取这么一个机会。
而他却在这个机会还没有完全发挥作用的时候,就永远离开我了。
是不是有的人本来就注定是你得不到的人?
那天我去找哥哥,这样问他。
哥哥看了我许久,回答。
兴许是。
我哭着跑了出去。
那七年他对我那样好,从我七岁去容府,到他死的那一年我十四岁,那七年,本已经成为我忘不掉的七年。
现在,我连去爱的机会都不再有了。
到底我接受不了。
我生来就是这般骄傲极端的人,明明之前还是那样温润的人,明明似乎昨天还笑着跟我说话的人,整整七年,就算他不爱,整整七年近乎是独处的时光,这个人,早已经是我生命里,堪比家人一样重要。
所以怎么能相信呢?
也不敢去相信。
我接受不了以后每一天醒来都再也看不到他。
再没有人在我伤心的时候给我讲笑话。
再没有人明明生气还是愿意徒步走十几里去把我接回家。
再没有人愿意陪在我身边护我周全。
其实我不明白,他明明不爱我,为什么却愿意陪着我,在这里蹉跎。
这世上再没有一个叫容祁的人,能那样让我心动了。
我知道一种上古阵法,可以让他活在我的世界里。
我知那样不对,可我有什么办法,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把他换回来。
那种办法是要断筋重塑才能开启,那时候我忍着疼,想到了他,忽然又觉得不疼了,然后又忽然哭起来。
它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相思阵。
相思阵,镇相思。
开启相思阵前我去找到过武玄凌,他是从那时候答应我去了西宁。
自始至终,我没有告诉他,去西宁的目的是什么。
他去了西宁,抹掉了一切的身份,重新开始。
我则是因为在去西宁的路上遭到之前的仇人暗杀,昏倒在了西宁边境,被一个人救了回去。
现在想想当时必定是因为断筋重塑,所以身体才那般弱,在边境那姑娘那里休息了好久。
那个姑娘颇有些英姿飒爽的样子,说话也丝毫不拖泥带水,是我喜欢的类型。
最重要的是她的名字真的很美。
她叫惜容。
后来我待在边境的一座城里住了几年。
那几年算是休养了身子,也提升了功力。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大概是我去边境的第四年,秦惜容忽然找到我,然后告诉我,她怕是活不了了。
她当时中毒已深,找上我说,让我假扮她两年。
当时边境算不上有多乱,主要是来自朝堂的猜忌。
如果她死了,难免也会造成军中不稳。
何况当时她与她父亲算得上是如履薄冰。
她说假扮她两年就好,两年后她父亲就可以告老还乡。
当时她父亲身体不算好,她也怕刺激到父亲。
我答应了。
我怎么会不答应呢。
我正好缺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在西宁活下去。
这样极好。
她身上的毒我根除不了,但是我可以压制。
只是那毒素蔓延之后,对她的损害极大。
我将她安排到我之前住的地方,定期帮她抑制毒素。
后来我就用幻颜术成了她,成了西宁上将军的女儿。
当时我开启了相思阵,那么在我的世界里,容祁就还活着。
我去西宁,是为了查证当年的东月西宁一战,西宁背后有人使的阴招,会不会与容祁有关。
那时候我的记忆里,容祁虽然活着,但是在那次战争里,却的的确确差点命丧黄泉。
这当然要查。
第二年,上将军去了。
我按着秦惜容的意思,带了三万大军回京讨要公道。
当时西宁的皇帝大乱,找了替死鬼,又为秦家安了个忠君报国的名号。
当时秦惜容在屋里笑得讽刺,她说,爹一生效劳,最后也不过如此。
去往京城的时候,她执意跟着去了,她跟在我身边为上将军送葬,当时指着人群里的一位王爷说,他足以做为我在西宁合作的对象。
我多留意了几分,的确是个极其不错的人。
秦惜容主张她去跟那个叫墨逸轩的王爷谈,我答应了。
我对西宁内部的情况也的确了解的不多。
也的确需要一个合作的对象。
她回来之后告诉我,墨逸轩答应了。
我点点头。
她说,我怕是真的撑不过去了。
如果可以,希望你能为我父亲和我报仇。
她身上的毒,是西宁皇派人下的。
她当时找到我假扮她的原因之一,也是因为不想皇帝称心如意。
我答应了。
后来她就再没出现。
那一年的夏天,她永远地留在了西宁边境。
从此,我就是秦惜容。
虽然我本来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但是秦惜容当年救我一命,她说让我报仇,我不会不答应。
后来东月西宁和亲,昭阳公主嫁往西宁,嫁给了西宁新登基的皇帝。
我在那一年,同样回京述职。
在边境的几年,我已经查清楚了,当年暗害上将军的是蒋国公蒋培。
我始终想不到他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杀上将军。
或许是嫉妒他的功名?
后来见到楚梦凝,我知道,原来是当年的那一战,蒋培要杀蓝君宸,他与当朝太后梅雨儿,与东月太后云芸有交易。
上将军知道这件事。
所以,留不得。
回京述职,便是与这件事有关。
颠覆墨家王朝,其实是我之前,根本没有想过的问题。
但是来到西宁前我也同样查到,溪北国破,世家被赶尽杀绝,原来是君千泽的手笔。
容祁的死,跟他更有直接的关系。
又到了后来的梅雨儿蒋培,加上京中的墨箫,我忽然有了一个很大胆的想法。
若是我夺了墨家的江山,从西宁为出发口,再攻破北幽。
国破之仇,灭家之痛,她尝过的,君千泽也必须都尝尝。
抓住那么好的一个机会,皇后叛出西宁,去了祁云。
那是西宁最乱的时候。
我也是在那个时候选择了走。
我与墨逸轩带着人去了塞城。
与墨箫大概僵持了两个月,期间大大小小的战役不断,那个时候大概我才真正认识墨晴。
那段时间容祁一直没来找我,自从我到了塞城,他竟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我心里隐约有不好的预感,但是又没有多想。
后来中间,蓝君宸来找过我一次,他问我是不是开启了相思阵。
我当时是很疑惑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就这么说。
容祁还好好地,为什么说相思阵。
但我最终什么都没问,然后离开了。
那天我回去遇见了武玄凌,我们在山顶聊了好多,最后我似乎是睡着了,迷迷糊糊就梦到了容祁。
梦中回到了曾经的某一天。
我问,容祁,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似乎顿了一下,还是很快回答。
怎么会。
我似乎了然地点点头,是啊,怎么会。
那是我最后一次梦到容祁。
因为后来就再也没有梦了。
八月十五之后,我甚至连做梦梦到他都已经是一种奢望。
那天墨晴战场上的一句话让我分寸大乱。
其实啊,就算后来回忆起来,我也毫不后悔。
我永远都做不到,在听到他有任何危险的任何时候选择无动于衷。
所以哪怕重新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在墨晴说容祁在她手上的时候,跟她离开。
后来是伊雪救了我,那时候相思阵已经破了,我也是真的知道,那个人,再也回不来了。
我待在屋里,甚至找不到一丝走出去的勇气。
我的前半生永远有他给的勇气在努力奔跑,那么后来呢?
武玄凌来了。
他告诉我,那日溪北国破,容祁第一次求人,告诉他不要把她活着的消息,告诉哥哥。
他那日说的话我总是记得清清楚楚。
“十年前溪北国破,我本来说要带你一起去西宁,可是容祁不允,他执意要带你走。”
“他说有他在,你不需要参与这乱世争夺,不需要自己为自己拼出一条活路,他就会护你一世安稳。”
“当时他这样对我说的意思我明白,他不想让我告诉文昭你还活着,他说,‘你们就这样以为她死了就好了,也让我……贪心地多与她相处几年。’”
“你应该知道,容家的人,都是可参透天命的。”
“所以容祁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命中定有一劫,所以他的死,根本怪不得蓝君宸。”
“他说这一劫躲不过就躲不过吧,他只是遗憾,没能陪你一直走下去。”
“但是他说,要把自己全身的内力尽数渡与你,这样等他死后,你至少有一条后路,这也相当于,又给了你一条命。”
原来我才是真正的大错特错。
错了那么多年,我不该以为他对我的好只是好而已。
我不该以为他真的不喜欢我。
他原来不仅好好地爱过我,还那样地给我周全。
甚至……在临死前,把他所有的内力,全部封印在我体内。
他原来是这般费心,想为我,在这乱世里,多加一重筹码的。
用他的命,多换我一条命。
那日我查出来本来就是再也不会有内力了。
可是却又发现封存的内力,原来是他给我的第二条命。
所以是不是晚了呢?
我这样问自己。
可又好像不晚。
毕竟现在我什么都知道。
武玄凌带我出去,我看到他看哥哥的眼神很别扭。
哥哥那时候却明显不理他。
难道是哥哥在跟他怄气?为了让我们的戏更逼真一点?
我没有告诉过谁,那些年我没有跟哥哥失联。
这么多年,他只是在装着一直找我。
但我什么都没说,我知道,哥哥会处理好自己的事情。
我手里有一朵火莲花,这是个很多人都想要的东西。
墨雪当时身上的寒针叶,不就是墨箫墨晴为了逼我拿出火莲花的计划么。
可是他们想不到的是,没有等拿出来,就已经没有那一天了。
我用这个换来了东月三十万的兵,也换来了祁云的兵。
我想让君千翼活着送走他的江山,为他当年所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
我太不甘心了。
容祁的命,值得整个北幽为祭。
便是这半壁江山为他作了祭,也该是苍生的荣幸。
我走西宁的棋,也有这么一步计划。
从西宁发兵北幽,这天下既然总要起烽烟,为何不能从我这里起?
我以为北幽必败无疑。
所有人都以为北幽必败无疑。
可是没有,还是没有。
北幽和君千泽的死活君千翼不会坐视不理,君千翼的死活,江珺箬不会坐视不理。
江珺箬来找我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这位在名义上曾经西宁宠冠后宫的贵妃娘娘,心里真正的人,竟是北幽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我以为她劝不动我,毕竟我已经心如磐石。
可是她没有劝我,自始至终,我们在屋里待了那么久,她只问了一个问题。
你的初心是什么?
她问出来的时候我是有些迷茫的。
什么是初心?
可是几乎同时,容祁的声音似乎响在我耳边。
我一直喜欢的,是这世上最后的纯净颜容沁。
我愣住,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到临死前都一直在重复,会不会早就料到了这一天。
或者是害怕我在这天下烽烟里,终究要迷失自我?
颜容沁的心是与容祁一般无二的。
这天下之争,容祁有能力,却不愿争,说到底,是为了他口中,所谓的最后纯净。
他总对我说,你莫要让我失望。
容祁想要护住,我也愿意护住。
可是他不在,我护着有何用呢?
没有人再护住我了啊。
我在屋里默然好久,忽然就仿若大梦初醒一般。
我让江珺箬离开了。
之后就退兵了。
后来我看了楚梦凝许久,终于明白,原来心魔不可怕,一念成魔,才是真正的可怕。
后来是那样一个月凉如水的晚上,我遥遥看着月亮,须臾笑了。
容祁,对不起,我到底辜负了你的希望,可我还是想你能知道,自始至终,不管是这场三国杀,还是再怎么狠毒的手段,都不过是为了一个你。
自始至终,明明白白,只有你。
我去了江雪山,我到底接受不了没有他的以后,我本来以为我会在为他报仇之后再去找他,现在想想,也许我去找他,他就已经很开心了。
我在寒床前哭了好久,似乎是压抑了这七年的疼都全部要哭出来。
我告诉哥哥把火莲花留给楚梦凝了,除了世家之外很少有人知道,火莲花是我的命脉。
但是我不怕知道。
把火莲花送出去,是我一早就有的打算,正如我一早就打算去陪他。
该去找他了,我们不见了这么多年,我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认出我,或者,他会不会怪我忘记了他给我的初心。
那个全世界,他唯一想护着并且护好的,最后的纯净颜容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