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族已许久没下过这样大的雨了。
来来往往的人都很少,道路上一片冷寂,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石板上。
风有些大,在云雾缭绕的半空中混着雨水,砸在地上,在静谧的天地里,砸出点点涟漪。
墨箫执了一柄油纸伞,站在天族的大殿前,顺着汉白玉阶一步步拾级而下。
如玉的眉眼温雅不减,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拢了拢青色的衣袍,渐渐走开,青色的背影在雨雾中变得朦胧。
仿佛与混沌的天地融为一体。
走到天族的清湖旁,他忽然停下。
目光温润地看着对面走过来的蓝色身影。
楚梦凝不缓不急地在大雨中走过来,步子不散漫,但是看着却也不沉稳,仿佛风一吹就要把她带走了一样。
她没打伞,但是漫天的雨水却在她三步内散开,她在雨中似乎自成一个天地,谁都走不进去一样。
如画的容颜上似乎更添了几分寡淡,她继续走着,没看见墨箫。
墨箫眯了眯眸子,半晌,就在她准备转弯的时候,他忽然开口。
“纤若。”
楚梦凝停住步子,循着声音的来源转身。
在大雨中看到那一袭青衣。
她顿了顿,才开口,似乎有些不确定。
“墨箫?”
她的声音有些哑,甚至是没多少力气的,被风一吹,落到他耳边,他甚至怀疑,她有没有说话。
他看向楚梦凝,方才看的不清楚,现在他仔细看,才发现,她瘦的可不止一点。
他记得在凡界的时候,在东月,她是有些微胖的样子,再小一点甚至是有些珠圆玉润,粉雕玉琢很是可爱。
后来长大了,虽然瘦了,但是……也不曾有今天的这个样子。
本是合身的蓝衣在她身上穿着,如今已经有些宽大了,风顺着衣袍吹进去,灌满了冷风,她在风雨中,差点让他以为,她下一刻就站不稳了。
她露在衣袍外的手,看着都觉得有些咯人。
下巴更尖了,一双本来会笑的丹凤眼,现在也落了几分冷寂。
他听说了,蓝君宸走后的这么多年,她偶尔会醒过来。
偶尔醒过来的几次,她不再穿紫衣,爱上了蓝衣。
不再喜欢作画,爱上了弹琴,最喜欢谈惊鸿舞的曲子。
不再喜欢到处跑,偶尔的几次是去祁云还为蓝君宸保留着的宸王府或者是神影殿。
她更喜欢雪依兰了,不要天族的雪依兰,而是亲自去宸王府把那里之前种的雪依兰移过来,哪怕活不了,她也要一次一次地移,再一次一次地把已经枯了的花用灵术保住。
她没再看过四时花了。其实凰宫就有,这东西在别处见得稀奇,后来其实她发现,她宫内就有很多,她跟这花有缘。
她却默不作声地清掉了所有的四时花,自此后对这花厌恶的很。
她很少说话了,最喜欢的是站在天族的宫殿前,负手一次次地看夕阳西下。
甚至是很少有表情外露的样子,宫人为数不多见过的几次,是她在笑。
很大声很苍凉地笑,只是笑着笑着,有人就看到她白皙的手背上,落了几滴泪。
所有人都说,她越来越像蓝君宸了。
他没去见过她,大概是因为知道她会恨他,这些年除了在祭司殿守着晴儿,更多的时候,他看向天族她住的地方好多次,却一次也没迈出去过。
大概是有些胆怯。
怎么能不胆怯呢,她的诅咒是他下的,她的十世轮回是他害的,她魂飞魄散是因为他,她最后一魄找不回来,也是因为十世轮回。
蓝君宸为了救她,损了灵识,差点灵脉废尽。
他进魔林找魂魄和万花草,九死一生最后没回来,跟他也有关。
她若是不怪,他才会觉得心里难安。
“怎么都不记得我了。”他收回思绪,睫毛颤了颤,想起她刚刚问话的时候的不确定,笑道。
握住伞柄的手攥的更紧。
“老了,记性不好了。”她也笑,眼中没笑意,但总归是在笑。
别人都说她不会笑了。
他不在意,摇摇头。
道,“怎么会。”
他记得好多年前,她总说自己还年轻。
楚梦凝摇头,但是也没解释。
走上前,与他错身而过。
“去凡界么?”墨箫见她离开,敛了笑意,又问。
“嗯。”她的声音很低。
他没再说话,直到她走出好远。
忽然一道声音落过来。
“墨箫,我不恨你。”
只是,也不想再认识你了。
这句话仿佛耗尽她的力气,她继续走,没回头也没再停顿一刻。
这一瞬,两人几万年的纠葛在他脑中飞快掠过,有她笑着叫他墨箫的,有她说希望一直和他在一起的,有她眼神坚定选择魂飞魄散的,有十世轮回,一世一世她在他身边,不痛苦但是也没再露过一次笑脸的。
最后都落成最后那句。
墨箫,我不恨你。
语气很轻,但是也陌生,就像是在平静的纸上吹起一阵风,过去了就没有痕迹了。
其实细细想来,这几万年,她从来没用真正恨的眼神来看过他的。
哪怕是她魂飞魄散,哪怕是十世轮回一世一世他困着她在身边,哪怕是蓝君宸走后,她也不曾找上他,说过一句恨。
甚至是今天。
在蓝君宸走后的,已经二十年,几乎是没有一点生还可能的时候。
几万年的纠葛,终于是落的干干净净。
一点痕迹都没有。
他笑,低低地笑。
但是这笑也多了几分释然。
兴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凡界发生了什么?”须臾,他收了笑,问道。
身后有人出来,低声回禀。
“东月景王的女儿与云王的儿子,今天定亲。”
怪不得。
当年东月没选择统一天下,留了南夏和几个附属国。
签了盟约之后,东月把祁云并给了南夏。
东月已经足够强盛,若是太大,日后免不了有子孙再起野心,扰的天下战火连天。
倒不如给南夏足以相抗衡的能力,这样也好互相牵制。
叶子灏带着南夏偏居一隅,却也终身未娶,已经从秋氏宗族又找了个孩子,很是聪慧,从小带在身边。
东月这些年也是一片和乐,百姓有的甚至晚上都有不再锁门的。
路不拾遗在东月被演绎的淋漓尽致。
玉天景楚悠的女儿,和云乐宇玉瑾言的儿子?
怪不得她要下去了。
他点点头,没再说话。
撑着伞一路走远。
雨幕渐谢,天色初晴,夕阳西下一湾晚霞映的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