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就起了风,繁茂的树叶不住地翻飞,叶背与叶面反复交替,一会儿是白一会儿是绿。屋顶沿边插着面面的旗帜,被大风吹得鼓起,猎猎作响。远处的山上笼起了如纱的白雾,黑云压境,倒是有山雨欲来的架势。
顾信之的住所外头,依旧挂着赵公馆的牌子,只是外面的人并不知晓,这里已然易主。
顾敬之找上门的时候,他正在摆弄着一盆青松,听到来人通传,便放下剪子拍了拍手,往沙发里一坐,才道:“请进来罢。”
来者自是不善,顾敬之着一身正式的戎装,肩上金色的流苏穗子来回地擦着,与一袭长衫的顾信之相比,倒是显得愈加的意气风发。他也不等主人说话,就在一侧的沙发里坐了下来,环顾一圈后,道:“大哥住的可还习惯?”
顾信之架起一条腿,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不过住个心境罢了,哪里都是一样。”
顾敬之道:“只是大哥的一把好火,也当真是不念半点情分的。”
顾信之倒也明人不说暗话,“那顾家早与我无关,情分二字,是四弟你言重了。”
顾敬之接下他的话,“既是无关,那往后但凡顾家所掌之处,还请大哥不要再有插手。”
顾信之一顿,他自然知道假传手令,刑讯犯人一事,早晚都是要败露的,也诚然做好了应对的打算。只见他慢慢笑了笑,“毕竟那革命党是四弟妹的家人,我不过是做了你想做却不好做的事情。”
顾敬之道:“不知道大哥说的……是哪件事?”
顾信之知晓他在装傻,却也不知他究竟为何要装傻,原来到了这个时候,自己还是这样的看不懂他,“难道你就不想知道,革命党潜伏的联络要员到底是谁?”
顾敬之心中轻笑,他果然是冲着那夜莺而来,既然自己来此的两个目的都已经达到,那么他便是一刻也不愿与之多待的,遂当即起身告辞。
顾信之恍然觉得被他套去了话,但即便被他知道了自己的意图又如何,他现在已是成竹在胸的。
案几上的茶盘下压了一张照片,只是被翻过了面去,顾信之将它抽出来捏在指尖。照片是赵孚生留下的,他饶有兴趣地琢磨着上头的人像,心想,那老儿能够在死前立下如此一功,也算死得其所。
夜莺……这个在革命党中举重若轻的人物,所带领的一股势力若是不能收为己用,便只能斩草出根,他要铲除一切与自己敌对的力量,更要消灭所有可能成为顾敬之一方的帮手。
他缓缓的将手中的照片团进手心里,脸上聚起一抹狞笑来,眼底是一如既往的野心与越加膨胀的欲望。
陆氏洋行三楼的走廊上,女子倩丽的身影如脚下生风般,急匆匆的向尽头的房间走去。她并不敲门,只是一把就推开了办公室的门,怒气冲冲地行至那办公桌后的人面前。
陆绍迟没有抬头,依旧批阅着手里的文件,自从订婚以来他便辞去了报社的工作,转而开始逐渐接手陆氏洋行的一切事务。
来的人就是他如今的未婚妻,盛雅言。
盛雅言见他迟迟没有理会自己,像是就连抬头瞧自己一眼的功夫都没有,心中的怒意更是愈演愈烈。她将手提包往陆绍迟的办公桌上一甩,桌上的笔筒立刻就倒了,那被撞飞了的尺笔旋转几下,就到了他的眼下。
握着钢笔的手一下就停了下来,顺滑流畅的笔锋倏地止住,笔尖的墨汁慢慢漾了开来,留下一小块的不和谐。
陆绍迟终于愿意正视她,见那精致美丽的面庞,现下却是十分愤怒,才想开口询问,却被她生硬地打断,“陆绍迟!你居然背着我,又与他做了那样的交易。”
陆绍迟素来讨厌她的小姐脾气,皱了皱眉,“我这样做自有原因。”
盛雅言是一贯的盛气凌人惯了,出言自是骄蛮,“你能有什么原因?我告诉你,不要以为与我订了婚,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我们之间不过是一场交易,各取所需而已。我记得我很明确地告诉过你,不可以伤及四哥,折损他的利益。可你居然私下里与顾信之暗自往来,利用我做局放他进城,你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陆绍迟觉得很是头疼,她这样高高在上的模样,真是令他心生厌恶,奈何自己却又必须忍耐着,“你以为,就凭你的那些小伎俩,就可以让他二人彻底的断绝么?若是不能下一记狠手,又怎么能永绝后患。如果我是你,现在便会往那火上再去浇些油,而不是在这里,兴师问罪,浪费时间。”
盛雅言被他说得一愣,到底是被情感冲昏头脑的,本就不够的理智,在这时显得更加的少之又少。只这三言两语,她就被说动了,却还是丢不下面子,“即便如此,但我还是警告你,若是再有下次,你不依着我的意愿去做,我便让你陆家,永远消失在这甬平城里!”
陆绍迟眸光一紧,他讨厌被这样的威胁,讨厌像是匍匐在别人脚下的模样。依旧是金丝边框的眼睛,依旧是如一泓清冽的湖水,只是那看似平静的湖面下,分明是藏着汹涌的暗流。然而转身离去的盛雅言,自是没有看见他眼里闪过冷厉的光,无情又漠然。
盛雅言甩着手中的小巧的手提包,将背脊挺得笔直,微微扬起下巴,傲视一切的从众人皆侧的目光里走过。
楼梯口按着一只电话,她路过的时候,又停了下来,盯着那只电话想了一会儿,然后便是按了一串的数字,电话很快就接通了,“晚一点随我去趟军政司令部。”
电话那头的人,略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用稍显沙哑的嗓音答应道:“好。”轻寒已经整整三天没有见过他了,她每天都等在竹音小院里,焦心地等着。她的心里实在害怕,就好像,他再也不会回来……
或许是到了雨季,天气总是这样的淅淅沥沥,她倚在木质的门框上,冰冰凉凉的,一站就是半日的光景。
不知道是雨雾迷蒙,还是心中茫然,她的眼前一片朦胧,不知道脑海中在被什么所支配着,就只是这样透过细密的雨帘,望眼欲穿似的。
直到那一个身影,踏雨而来。
轻寒猛地一惊,从靠着的门框上弹起来,她往前踌躇了两步,想要迎上前去。可顾敬之却径直从前走过,就像眼前只有空气,就像她,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一颗心一时间就沉了下去,她有些着急地抓住他的手,“你听我说完好不好?”
顾敬之被迫地停下脚步,眼角向她抓着自己的方向睨去,那手很是冰冷,还有些细微的哆嗦着,但他转而还是挣脱开去,顾自往小花厅里走。
轻寒的双手一下便落了空,指尖在一片虚无中蜷曲,她强忍着心中的酸涩,小跑进花厅里,也不坐下,便道:“我不知道为何会有那样的照片,我也不认识照片里的人,更何况,这几日我一直在莫家的,你可以去查……”
他忽然地冷笑一声,“不认识?连我都能瞧出来那人是谁,你会不知?”
不错,照片中男子的身影,实在是像极了陆绍迟的,又或者根本就是他。她原本以为,他是不会猜测到那处的,却哪知,这只是自己的侥幸作祟而已。
轻寒的慌张又加深了几分,她又试着握住他的手,声音是颤抖的,“那真的不是我,你相信我……好不好……”
“相信你……”他仿若是听到了这世上最可笑的话一般,缓缓将手抽了出来,全然不顾她可怜祈求的样子,“我相信你的还不够吗?一次两次地纵容于你,可是你又做了些什么?隐瞒,欺骗,现在倒是闹上了报纸,你置我于何地?置整个顾家于何地?”
他最后的话是低吼着说出来的,轻寒被吓得浑身一震,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哪怕最开始的时候,他对自己有的也只是冷漠而已,可现在,却是令人可怕的暴怒。
她忽然想起,许久以前顾信之领军叛逃的第二天,他用枪指着那个小旅长的脑袋,那时候他的样子也是同现在这般,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她不知道,这一次他为何会如此笃定地选择不相信,可是自己又实在糊涂,翻来覆去亦只能说着:“真的不是我,可能,也可能就是两个相似的人,那人,也不尽然就是你所想的……”
顾敬之刷的站了起来,死死扣住她的肩膀,将她从地上拎起,手中的力道似是要把她捏个粉碎,“到现在,你还在想着为他开脱。我为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妥协低头,看来对你来说,都抵不过你与他的一段过去。”
她是真的心慌,只是一味地摇头,焦灼却有口难辩,她又去握他的手“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欺骗你,就算当初的隐瞒,不过是不想让你误会,你不要……”
他的眼里布满血丝,周身尽是疲惫,那模样像是绝望了,“只有羞于启齿的,才会被藏着掖着。”
这一句,有着万分的寒意,气氛在瞬间被冰冻。
轻寒一下就滞住了神,她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原来,他已视自己为羞辱。
小花厅的门被敲了两下,是管事过来通传,“少爷,少夫人,盛小姐前来拜访。”
顾敬之果决而干脆地放开她,由于手中带了一些力道,她便被往后推去,重心不稳地摇晃了两下。
轻寒还未缓过神时,盛雅言便走进门来,而在她后头随着的,竟就是那憔悴了许久的莫晓棠!
轻寒就像看见救星一般,也不去细想这两人为何会一起出现,疾步上前就攥住莫晓棠,“晓棠……真是太好了,你来了。”
莫晓棠显得有些沉默,一旁的盛雅言倒是看似心情不错的,开口道:“顾家府邸罹患天灾,雅言却一直未能登门问候,实在是失礼了的。莫小姐与夫人一贯要好,知晓我要来,便也想着一同前来看望夫人。”
轻寒并未细听她所言,自然也没察觉出来这话里的不对,只是对莫晓棠道:“晓棠,你快些说一说,前几日,我是否一直与你在一起的。”
莫晓棠没有看向她,稍垂的眼神似有些闪躲,“夫人怕是记糊涂了罢,十日之前我便应了盛小姐的约,与她一道去别馆避暑,昨儿个才回来的。”
犹如惊雷而过,讶然使她双目圆瞪,,“你在说什么?不是你与周先生闹了矛盾,才来寻我去府上的?我……我还穿了你的……”
“衣服”二字尚未出口,轻寒眼中的不解与惊异却是更甚,只因这莫晓棠今日所着,便是与那日借给自己的,一模一样。
顾敬之如此敏觉,岂会没有察觉,又加之她们之间的三言两语,便是使得他眼里的冷意与失望愈发明显。他也不在意来客,顾自起身,就出了这小花厅。
厅里只剩得她三人,轻寒心里十分的疑惑令她开口质问,“晓棠,你为何要说谎?”
莫晓棠把头垂的更低了,她一言不发,只是肩头耸动,像是在啜泣。
盛雅言掩面轻笑,“夫人,不如我来回答你罢,这件事呢,只是我和莫小姐一起,与您玩的一个游戏。怎么样,可还算是有趣?”
轻寒闻言,脸色当即大变,“你……”原来这整件事都是她做好的陷阱,就只等自己往里跳。
盛雅言笑着起身,靠近她耳畔,“少夫人,我奉劝你,既已成为他人的妻子,便要多为自己与对方考虑才是,莫要令自己失了颜面与伦常。”
何其熟悉的话语,分明就是那日订婚宴上,自己予她的话,现在却被她原封不动地送回给了自己,想来可笑。怕是她为了今日的算计,亦是筹谋许久了罢,可真的是,人心可畏。
趁着盛雅言走开几步,莫晓棠这才低声对她说道:“对不住,轻寒,她拿爸爸的生意威胁我,我也是迫不得已。”说完,她便又跟上了前头的步伐,走出门去。
一双清目里,落下两滴泪来,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瞬间泪如雨而下,她哭得连自己都毫无察觉,只是心中的痛是这样的明显,就像是被人生生在心上开了刀口子一般,可偏偏有人,还要狠心地撒上一把盐。
她不知道事情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明明之前还是好好的,可只是一夕之间,所有辛苦建立起来的信任与承诺,都变得不堪一击,触之即碎。
看来,他当真,还是不愿相信自己的。南柯公寓是陆绍迟离开陆家后,在外头新购置的一处宅子,一栋典型的三层楼小洋房,格局不大却很是精简。
管事的听见电铃响便赶忙出来,见是那盛雅言,当即就将铁栅栏的大门拉得大开。盛雅言对于这里,亦已是轻车熟路的,跨上几步台阶,就直接往屋里走去。
公寓里头很是敞亮,客厅除了摆放着整套的沙发与案几,再无其他多余的装饰。而那沙发上,正坐着两个人,看似亲密无间。女子的玲珑身段微微倾斜,虚靠在陆绍迟的旁侧,他偏着头,出神一样地看着那含笑带羞的侧颜,仿佛若有所思。
盛雅言勾起烈焰般的红唇,迈步走近,脚上的高跟皮鞋踩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
陆绍迟稍一侧目,见来者是她,便吩咐道:“你且下去罢。”
女子应声起来,走过盛雅言边上,仍是低着头的,只浅浅地行了个礼。
盛雅言嗤之以鼻,自不愿拿正眼瞧她半分,在一侧的沙发里坐了下来,“你还真是有本事,居然能找到如此相像之人。”
不错,方才的女子从正面看去,只是个有点姿色的普通人罢了,但从侧旁看去,却是越发地觉得像一个人,在旁人眼中堪比复制。
陆绍迟神色淡漠,“只是对别人来说有几分相像罢了,她们一点都不同。”
盛雅言道:“那是自然,你陆绍迟心尖儿上的人,怎么能被人拿来随意比较。”
陆绍迟不想与她过多纠缠,“请问盛小姐,是为何事而来?”
盛雅言正色,“我来是想问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让她彻底离开。”
陆绍迟玩味地捻了捻手指,挑眉一笑,“这腿长在她的身上,何时走何时留,我说了可不算。”
盛雅言心中生怒,在那沙发的扶手上重重拍了一记,道:“你最好不要再打着别的算盘,趁早将手中的东西拿出来,免得夜长梦多。”
陆绍迟道:“我自有我的安排,还请盛小姐不要操之过急,自行打算,如若伤到了旁的什么人……”
盛雅言冷哼一声,傲气中带着满满的嘲弄,“瞧瞧你这像是要吃人的模样,放心,我不会对她做什么的。不过依我看,陆先生的一番好意,人家可未必愿意领情呀。”
陆绍迟知她挖苦之意,亦笑她五十步笑百步,“彼此……彼此……”
雨天过后的日头愈加凶猛,水门汀的路面上像是罩着层层的蒸汽,人只消在外头走一走便是出得满身的汗。
从竹音小院到前头的办事处,不过百来米的距离,轻寒却是走的一阵晕眩,虽然她取了伞蔽日,但到底还是遮不尽这毒辣的炎热。
进到楼里,她便直接上了二层,许是走的急了些,眼前竟有些不住地发黑。她靠在廊柱上往前看去,如果没记错的话,他的办公室应当就是尽头的那一间
果不其然,靠近了一些就见那严旋庭立在门口,见她来了,即微微颔首,算是行了个礼,“少夫人,你怎么来了?”
轻寒的声音有些虚浮,“我……我来找他……”
严旋庭明了,“真是不巧,四公子他,刚刚才出门去。”
轻寒道:“你无须骗我,我知道他在里面的,烦请严副官通传一下。”心里是在冷笑的,到了现在,自己想要见他一面,竟然也需要到通传的地步了……
严旋庭说道:“我并没有骗您,四公子真的出去了。”
她仍旧不信,喃喃似的自语,“他总是这样躲我,连竹音汀也不回了,我只好来这里找……”
他打断她的碎语,“四公子真的不在,一刻钟前便已经往白公馆去了。”
白公馆?这甬平城里又有几个白公馆。
“噢……是,是这样啊……”轻寒有些失魂地转过身,却被几步赶上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严旋庭想了一想,仍是决定开口,“少夫人,许是我多言了。但是这一次,确是您……有些欠妥当的。”
轻寒看着他,已经失去了辩驳的力气,又听他说道:“四公子为了保你无虞,几次三番的向大公子,甚至是赵孚生妥协,不惜以大公子名正言顺的归城为代价去交换你,更是不惧扶桑国的追责,为此当众枪决了赵孚生,可你却……”
轻寒愕然,原来,他又做为自己做了这么多,原来,自己的消失又为他惹来如此的麻烦,以至于让他无故地陷入圈套之中,引火近身。原来,她依旧是个负累啊……
她游魂似的下了楼,拿着的伞已经不知被丢弃在了何处,就这样曝晒在阳光之下,站在楼前偌大的空地上。她抬头望着,摒去刺眼的阳光,是朵朵白云漂浮着的蓝天,只是天空却是不停地旋转,不停地变幻,最终成了一片黑暗。
严旋庭听见底下有人叫喊一声,便从扶栏出向外看去,只见那演练场的中央,伏着一个小小的暗影,就像是无边沙漠中的一点绿洲,转而便被四面赶去的人团团围住。他赶忙转身推开门,进到屋内,握起电话听筒的一端,播出一连串的号码。
白公馆内,铃声大躁。
白萍舟撂下听筒后,扭捏着娉婷身姿又坐回到他的旁边,“严副官来的电话,说是夫人在司令部的场子上晕倒了,已经给叫了医生过去瞧。”
顾敬之不置可否,只是交叠而置的手,却是暗自地握紧成拳。白萍舟见他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又道:“你就不回去瞧一眼?犯病这种事情,可是可大可小的。”
面里是镇定自若的,他道:“我又不会医病,去瞧了又有何用?再说了,不是让叫了医生。”
白萍舟错愕于他的态度,报纸上登的事情,她亦是有所耳闻的。只是连她一个局外人都不相信的事,难道他就这样深信不疑,且迁怒于人了?
她自诩看人素来还是有几分准的,虽与那少夫人寥寥相见数次,但也拿得定她绝不是个轻浮之人。即便有过一次的行迹可疑,但从她的眼里,自己却也看不出一点背叛后的心虚,足以见得她的心中磊落坦然。
她试探道:“怎么?现在倒是不心疼你那宝贝似的夫人了?你该不会,真是被蒙住了心智罢?”
他笑得有些邪肆,眼里是亦真亦假的绝情,“失了兴趣的东西,还要在上头浪费时间做什么?”
白萍舟心中一顿,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唱了这么多年的戏,戏文里不乏有说剑眉星目之人,双生性格,善恶只在一念间,原来搬到现实里竟就是如此。可她亦是明白,他的善恶,却始终,是为一人而生的。
她笑一笑,“行了,也不扯闲话了,总之,四公子交代的事我定会安排妥帖,那些人只管交与我便是了。”
顾敬之闻言起身,道:“便有劳白小姐了,告辞。”
看着疾步走向外头的人,白萍舟娇妍似花的脸上,扯出一抹苦笑来,“到底…还是骗不过自己。”
四周是一片的白,陌生而熟悉,恍惚间,一个人影在眼前不断晃动着。轻寒能感觉到有一只手正覆在自己的额头,反复探索着,自己的手亦是被一只手握着的,那手心温暖而宽厚,又是何其的熟悉。他的脸,在面前被不断放大,如此的清晰。
是他吗?是他呀,轻寒满足而心安的又一次陷入昏眠。
再次睁开眼时,外头的天色已经黑透了。映入眼帘的,是云姻担忧而焦灼的面庞,她环视一圈,屋内再无其他的人。
看来,只是自己做的梦罢了。
云姻将她搀扶着坐起来,“小姐,你觉得怎么样?方才请医生来瞧过了,说是缺乏营养导致的严重脱水,这些天你都没好好进过食,可不能再这样了。”
“有…别人来过么?”她还是不甘心地确认。
云姻起先一愣,然后才放映过来,低语道:“没有,从方才起,就是我一人。”
轻寒垂下头,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眼眶终于承受不住泪水的重量,一滴又一滴地落了下来,落到手上,落到被衾里,却是坠地无声。
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累来,就像是经过没日没夜的长途跋涉一样,似乎有了一种想要停下步伐的欲望。奈何心底却是如此的不愿,这一条荆棘之路走了许久,回头看看,依旧能见隐约的斑驳红迹,就此止步,便是要永远的被困于此么?不,她不甘心。
轻寒知道这是在梦里,一望无际的青草地里,开着一丛丛的小野花。三个小小的身影在奔跑着,银铃一般的欢声笑语,藏着说不尽的童真与纯白。慢慢的,她落在了最后面,无论怎样的用力跑,都赶不上前面两个小人儿,只好大声喊着,“你们等等我。”
他们回过头来,向她招了招手,女孩儿说道:“我和哥哥要先走了,再见,轻寒。”
再见,轻寒。
她一下就从梦中惊醒过来,那是林书伦和林书沁——他们还身陷囹圄。这几日发生的事是如此的乱,乱到令她来不及思考,她只知道现下的每一种情况,都是万分的糟糕。她必须尽快的救出他们,至少是书沁,她已经被折磨成那番模样,若是不能及时治疗,怕是会更加的严重。
楼下隐约传来一些响动,像是开门又关门的声音,难道是他终于回来了?
轻寒掀开被子,来不及穿上鞋子,便直直往楼下奔去,地板凉凉的,赤足踩在上头很是舒爽。她一路跑进小花厅里,就见他正脱了外衣,搁在沙发的倚背上,踌躇着道:“你,你回来了。”
顾敬之解着袖口的动作细微一停,转而又麻利地挽起袖管,对于她的问候,置若未闻。
她的眼底掠过伤心的落寞,却又勉强地振作起来,“你用过晚饭了吗,要不要我去……”
顾敬之看了一眼她的脚底,下意识地蹙了蹙眉,打断她的话语,“你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就回屋去,也免得我心烦。”
心烦,看来现在除了心烦,自己是再没什么能为他做的了。轻寒苦笑,眼眶隐隐又红了起来,但她依旧强忍着,“我有事……”
他抬眼看着她,像是有了光明正大的可以看着她的理由,也不说一句话,只等着她的下文。
轻寒道:“我的哥哥与妹妹,你能不能放了他们?书沁受了那样重的伤,她需要治疗……”
他依旧冷漠,“这件事,还轮不到你来说话。”
轻寒的姿态放的更低了,乞求着,“我求你了……”
这样低三下四的样子,简直令他心痛,可是他不能再给她一点希望,好不容易才逼自己做到这个地步,他必须心狠,“好了,我不想再听,也不想再看见你。”
所求无望,只有更深的绝望与哀伤,她一步一顿地踩在台阶上,木质的扶梯发出轻响,就像此时她支离破碎的心,摇摇欲坠。
她用最后一点希冀强撑着,不让那好不容易才建立起的城堡赋予毁灭,可是又好像只要轻轻的一推,它便会在顷刻之间,轰然倒塌。
这样的坚持,是毫无底气的,连自己都觉得畏怯。院里的紫薇又开了,没有鲜妍亮丽的颜色,只是团团簇簇的粉白。两只蝴蝶在花簇旁上下飞舞,一只远去了,另一只便也紧随而去,缠绕飞旋。
轻寒缓缓抬手,触上那娇嫩的花瓣,才轻轻一点,便有些许的花瓣扑簌簌地落下,就像是冬日里的雪花,又像是夜空下的点点霓虹。她忽就想起一个久远的传说来,相传,当两个真心之人一起在紫薇树下牵手时,便可以从彼此的手心里,看见天堂的模样,那将会是你一生最完美的追宿。
从前,她还觉得可笑,这样矫作又幼稚的传言,也只能是存在于故事里,偏偏那些你侬我侬的痴情男女的。可到了现在,自己想要去相信了,想要去试一试了,却是再没有机会了罢。
她沿着墙边一直走一直走,走出了小院,走过了闹街,一路就到了封河的边上。河岸边垂着支支杨柳,细长的柳条儿点进微波轻泛的湖面,水上浮着片片飘落的叶子,随着层层的涟漪,被推向更远的河心。
河堤边安着简单的木栏,浸泡在连日的大雨下,此刻扶在上头,手里尽是绵绵的潮湿。她不喜欢这种感觉,立刻将手缩了回来,手心朝上,反复抹着根本就不存在的灰尘。
一条折叠规整的帕子突然出现在眼前,顺着常年握笔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往上,便是一张熟悉的面庞。金丝边框的眼镜,湖泊一般静谧的黑眸,他道:“用这个罢。”
轻寒接过帕子,只是握在手心里,“谢谢。”
陆绍迟与她一同站到扶手边,望着眼前宽广的河流。河的对面便是芜山,是曾经与她看雪,为她照相的芜山,那已然泛黄的相片,此刻仍旧紧紧地躺在他的床头。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对不住,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觉得她和你有些许的相像,却也不曾料到会给你惹来麻烦。”
轻寒深深吸了一口气,“她?”
陆绍迟道:“她一直在我的公寓里,我们会一同登报,替你澄清。”
轻寒摇了摇头,她亦不打算说出盛雅言在背后所作的伎俩,“不必了,他已经不再信我,即便做得再多,于他都只是辩驳罢了。”
陆绍迟是有着心疼的,他的话里又带了几分的期许,“那你也该明白,他有如此权势,若是有心还你清白,怎会连这点事情都查不明白?可他却选择这样对你,为的是什,你还不明白么?”
轻寒没有说话,可他的话确是字字珠玑,自己又岂会不懂,耳边又传来他的声音,“他在逼你走。”
她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其实这些自己都明白,不过是想着,只要不说出来,她总还是有勇气去找他说明白的。只是现在,就连这一层窗户纸都被捅破了,她还有什么理由去找他。她没有那么勇敢,她也从来都是懦弱的,在这样□□裸的现实面前,到底还是失了迈出那一步的气力。
“逼我走?”她惨然一笑,“他已是厌我到如此地步?可我又能去哪里?”
陆绍迟抢言,“你可以带着你的母亲,离开甬平,甚至,到外洋去,无论哪里我都可以帮你。”
轻寒冷嗤,“如今这般局面,外有扶桑人把守,大哥又从南方回来了,我这样的身份,岂是想走便能走得了,况且……”
况且,她本就不想走,她舍不得。
只是这话一出,轻寒的眼里便突现出一抹光亮来,就像是久处黑暗中又重新见到了明媚的阳光,就像是久旱之人重逢甘霖。她恍然大悟地笑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他是在逼我走,但他是不想累及我呀,他不想再让我受到胁迫,才会这样逼我,对……一定是这样的,我要去问清楚……”
心中的激动使她有些语无伦次,她失措地转身,恨不得立刻就能回到竹音小院里,去向他问个明白——她不需要他这样的大义,她哪里都不愿意去。
陆绍迟原本确然的目色里,却在这时夹杂起了忧虑,他焦灼极了,下意识就攥住了轻寒的手臂,阻止她的离开。
她有些迫切地嚷道:“你做什么?我现在就要回去,你快放开……”
“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这一声有着些许嫉恨的,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来,“你不是一直都在问我,当初的证据从何而来么?”
轻寒的心底升起一抹惊慌,看着他将那个信封递到自己的面前,“我现在就告诉你。”
她从他的手中接过信封,里面是几张照片,与一份供词,字里行间是言之凿凿,供词的最后还印着数个鲜红的手印,与一些字迹潦草的签名。
他又道:“这便是我当初得了的证据,而向我提供这些的,就是顾家。我不妨再告诉你,那批军火从一开始就是通过盛家的海上贸易,被输送进城的。”
轻寒十指冰凉,纸张在手中微微地抖动,她拼命遏制住那些在心里冒出来的无稽之谈,脑海中却犹如一团乱麻。
可陆绍迟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小寒,你想一想,这批当时最终是落在了谁的手里,又是谁,能够说服盛家,做如此冒险之举。那盛友良心思缜密,若不是能够给他十足的退路与保全,他岂会接受这样的买卖,何况,还有他的女儿……到了这个时候,你应该可以猜到,幕后最大的操纵者,究竟是谁了罢?”
她的耳中“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的人在吵闹,她大吼着:“你不要再说了!”
“小……”陆绍迟想要去抓她的手,她却果决地避闪而过,一步一步向后退着,“不会的,一定是你故意说这样的话,想要骗说与我,我不会相信你的……”
陆绍迟看着那一抹飞速离去的身影,缓缓伸手摘下鼻上的眼睛,垂着的眼眸忽的抬起,诡谲的神色紧紧随着她,越走越远。
轻寒才病过一场,现在这样一通奔走,几乎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她才费力跨上小院大门的台阶,便见前厅里顾敬之似是与人正在议事,来者是一坐一立两人。那坐着的人留着一小嘬八字胡须,着身中式长衫,身后立着一个西式便服打扮的男子,低头哈腰的,听得十分认真。
她虽心中焦急,但到底也是识大体的人,便没有贸贸然地冲进去,只从大门一闪身,自门廊绕过,到了小花厅。
小花厅与前厅仅一墙之隔,轻寒靠近那扇通着的门,就可以听见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但却是正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又过了一会儿,才有人说道,“顾司令,我们将军此番到访,只为就我扶桑赵特使一事,向您讨要一个说法。”
原来是那扶桑国的人,轻寒心下一紧,又往门口移了两步。
顾敬之像是轻笑了一声,“赵特使?此前我并未听说过,他倒是还有这样一重身份的,只因他意欲谋事窜逃,才被就地正法。”
此前,只知道那赵孚生与扶桑有着说不清的关系,却不晓得还有一个特使的身份,这样一来,他倒是成了正经的扶桑代表。只是,其中的真真假假,随着赵孚生一死,再也说不清,保不齐就是这扶桑人杜撰了他这一身份,好使的他们的图谋可以名正言顺。
又是一段听不懂的话,过了些许时间那翻译才道:“我们的将军的意思是,赵特使之死实乃我扶桑一大折损,希望司令您,能够给出一个客观公道的结果。”
顾敬之将手肘支于扶手上,十指交叉,两根拇指交替着打着圈儿,“那就问问你们的这位将军,他想要如何?”
大约过了半分钟,那翻译道:“首先,希望贵军能将宛城、西川、胡阳三城,作为赔偿割于我扶桑;第二,还望司令能够将此前捕获的革命党,悉数交于我们,并以此助我们抓捕革命军联络领袖,据我们所知,此人代号夜莺。”
宛城、西川、胡阳三城,分界与江北七省的边缘地带,是甬军势力的防护地带,这三城一旦失去,便是相当于失去了最严密的一道防线。看来这扶桑人,可真是狼子野心,狮子开口的。
“如此欺人的条件,真当是我们可任人欺辱的?”说话的是严旋庭。的确,这般丧权辱人的条约,仍是轻寒一介女流听了,心中即是怒火中烧的,更何况他堂堂一个军中之人。
“若是贵军不得同意,届时,我扶桑便只好以不友好的方式,前来交涉了。”翻译盛势凌人,出口威胁道。
顾敬之却依旧是淡定自若,挥手止住了严旋庭的话,起身道:“第一,那批革命军人已在今日正午,全部枪决,人,你们怕是要不到了;第二,割地赔罪,还请你们扶桑正真的将军,前来商讨。送客!”
话落,他即背过身去,逐客之意十分明显。严旋庭得令后,亦是不再给一丝的好脸色,向门口一伸手,道:“两位请。”
那翻译即刻面色发白,没有料到此人年纪尚轻,眼光倒是如此的毒辣,竟能一眼识破,此次前来的,不过是他扶桑军中一个小小的中队长而已。既然已被他点破,两人随即匆匆告辞,生怕走缓一步连性命都将堪忧。
顾敬之缓步走进小花厅,插手立于门下,余光瞥至那跪坐在沙发脚边的人,满目心疼旋即被收起,他又走到她的跟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
一双乌黑的军靴突然出现在眼前,轻寒茫然地抬起头,便看见了那张如寒冰般的脸。她不知道后来有没有再发生些什么,只是全部的意识在他说出“全部枪决”几个字时,便是彻底停住了,脑中只有这四个字,来回地窜。
她双手支在地上,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来一些,抓住他外衣的下摆,“他们……他们……在哪里?你,你是……骗那几个扶桑人的,对吗?”
顾敬之冷然道:“你没有听错,那些革命党已经全部被处决,十九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她木然地撒手,全身无力地靠到沙发上,“你为何……要瞒着我……”
顾敬之道:“我的事,本就无需你清楚,又何来的瞒与不瞒。”
她摇晃着站起来,抬起满含着泪水的眼睛,死死盯住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四目相接,他眸若死水,薄唇启合,淡淡地吐出三个字,“无人岗。”
无人岗其实便是乱葬岗,专门用来埋葬那些无家可归,或是犯了死刑而被枪决之人。说是埋葬,实则也只是抛了而已,并没有人会真正将他们埋进黄土里。那些还有家人的,给看守的人塞些好处,也就把尸体领走了,但是其余的,大多便是暴尸荒野的下场了。
顾敬之出神地瞧着她冲出的背影,才不过半月的光景,她瘦了许多,清薄似张纸片,就好像风一吹,便会倒了一样。
又是一场大雨,倾盆而至。
他看着外头瓢泼而下的雨水,淡淡地向着门外吩咐一声,“跟在后头瞧着些,不要出什么岔子。”
严旋庭一直立在门外,听得他这样吩咐,虽然有着疑虑,但还是依他的话随了上去。
顾敬之又看了一会儿雨,又或者,是透过层叠的雨雾,在看着些旁的什么东西。他又转身拿起案几上的电话,过了一会儿道:“就是今天了。”
白萍舟在那头一怔,握着听筒的手微微收紧,沉默了几秒,“好,我这便过去。”
这一场雨下了整整两个小时,罗轻寒走在雨里,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雨水冲刷着她惨白的面孔,可心里是干干的,就像要崩裂一样。
无人岗上的一幕,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着,那一张张满是鲜血的面孔已经无法辨认,她只能靠着衣着去辨认。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日,林书沁穿着一声洁白,恍若一个下凡的精灵,她绕了一个圈,笑着说:“好看么……”
她狼狈地站在屋檐下,浑身颤动着,嘴唇因为岑岑的寒意而上下哆嗦着,雨水顺着额间的发丝,从脸颊上滑落,衣衫的下摆滴滴答答地坠着水珠。
大雨就在这一刻停了下来,世界在顷刻间变得安静,只剩两个说话的声音。
“这么晚了,你就不派人出去找一找?”是白萍舟的声音。
“看完她想看的,自然会回来。”顾敬之的声音十分平静。
白萍舟轻笑一声,“你可真是心狠,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做这么多,真相总归是又大白的一刻。你就不怕,到时候反倒让她恨你。”
顾敬之顿了顿,字句清晰道:“恨与不恨……无所谓了。”
白萍舟又道:“想当初,你与那盛友良联手,不远千里从外洋私办军火。却没成想走漏了风声,只好将这天大的罪名,扣到那无辜之人的头上。可那个时候,又哪里会料到,竟会是她的父亲。那置人死地的罪证,还是你亲手所制,天意弄人,也真是可笑……”
顾敬之沉默了很久,“不过是个替罪羊,找谁都是一样的。”
说话的声音不大,只是这样安静的夜,足以令外头的她,听得一清二楚。
寥寥对白,却足以令她犹如五雷轰顶,全身上下的血液似是凝注一般,她浑身僵硬,前所未有的寒意侵蚀着她,从指尖流变全身,最终直抵心底。
她不明白老天为什么要如此绝情,这一天她失去了太多,又收获了太多,可这些全都不是自己想要的,她一点都不想要,为什么偏要这样硬塞给自己!她多想时间可以倒流,回到一无所知的过去,哪怕是从来没有遇见过他,至少那样,心,就还是活着的……
这一夜,如此的漫长,又如此的短暂。
她也不换衣服,只是抱膝缩在床脚,任由习习的凉风,将自己风干。只是,心里的血,与眼里的泪,又要怎样才会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