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功诡诈妖异、邪魔外道?能将墨家二十余名功夫上层的弟子瞬间斩杀?照田襄的描述,定是柳下跖手下的煞星白虎!
禽滑厘怒火中烧,一掌几乎将案几击碎,努力保持冷静。实在没想到庞涓一代名门弟子,竟然和臭名昭著的杀手团妖人勾结一处!
田襄嘴角淌出一丝血线,声泪俱下。
“弟子此后寻思,定是白虎!这煞星杀人之后便开始放火,毁尸灭迹。弟子被灼烧醒来,只见二十名属下已被烧成火球、焦炭。乘着白虎检查屋内钟离春尸首,弟子得空逃离……巨子,是弟子失职!逃离之后,因在一名老乡家疗伤,此刻才得回复禀报。”
“等等,那名女子真是钟离春?”禽滑厘瞪着血红的眼,盯着田襄。眼前再次浮现出半年前天志峰上柳下杀手团恶毒嚣张的气焰。
“弟子到达时即询问过。白虎十分傲慢,毫不隐晦。”
田襄悲慨锥心地回道,噩梦一般如再临其境。禽滑厘双手握拳,几乎要攥出血来。忽然,另一件可怕的要紧事浮出脑际。还有一个人,便是冒死为孙宾报信的义士诚子。
“就你一人幸免,诚子兄弟呢?”
“诚子兄弟……”
田襄半响说不出一句话,哆嗦着,将手伸进胸前衣襟,半天掏出一只鞋,双手捧着呈放到案几上。粗布鞋已烧掉一半,焦黑的鞋帮、青布的鞋面隐约可见斑斑血迹。
正是诚子的鞋!
“对不住,巨子。弟子醒来第一反应便的找他,可他……和其他兄弟一样……”
话没说完,一只铁钳般嶙峋的大手凌空抓到,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悍然将他拽到面前。田襄面前,两只冷若冰霜,刀剑锋刃般的眼洞,深不见底,好似直通岩浆沸腾的幽冥地府。
“说,鬼谷的小召在哪儿?也在你们其中?”
“不……她不敢去,原地候着……”
顿遇魔障一般,田襄竟一时被震慑住,奔涌的眼泪瞬间截流,凝固在眼眶中。
孙宾铁青着脸,发狂般地一把推开他,“刷”地抽出禽滑厘腰边的墨眉佩剑,不顾一切,挣着要爬起来。
“小召,我要去找小召!庞涓不会放过她。阿春,诚子、师弟、墨家的弟兄全因我而死……不能再死人了!”
悔恨、哭嚎全都无济于事,一切已无法挽回!
为何自己如此昏聩,如此轻信于人?阿春多次警告过自己当心庞涓,可是自己竟然一次次地替他找理由、一次次地驳回。此刻全清楚了!阿春判断精准,自己和张仪当初在齐国王墓中遇到的正是庞涓派遣的杀手……其中就有柳下集团的玄武。
可耻的善意、愚蠢的仁恕、无聊之极、居心叵测的所谓友情,助长了多少鬼蜮、邪恶!不仅害了自己,更葬送了多少真正关心自己、拯救自己的亲友!世间罪孽、荒诞、可笑莫过于此。
“我是凶手,是我害死他们。”
孙宾拄着剑奋力向上要站起来,可是剜去膝盖骨的腿脚根本无法支撑,散架的玩偶般,重重地轰然跌倒在地。禽滑厘忙上前劈手夺下墨眉,孟胜、淳于髡同时赶着上前抓牢、搀扶。
“小召,找小召……”
孙宾焦急地出手推开三人,紧摁着案几想站起来,可再次失败滚倒,只得曲身以手撑地朝前爬去。田襄见状,连忙赶上来帮着孟胜、淳于髡制止他。可孙宾长拳左右挥到,出其不意,淳于髡被擂倒在墙根,秃头磕出了血。
三人齐上竟无法制住孙宾。禽滑厘毕竟技高数筹,忙几步跨跃上前,和孟胜各抓牢他的一条手臂,板到身后,将膝盖抵住他的后背。孙宾不依不饶,仍旧拼命往前挣扎。孟胜示意田襄扯下腰带,和淳于髡一道捆住他的双手。
“阿宾,本人代表你师父命令你,节哀!”禽滑厘喝道。
“不,此生罪无可恕……”
“阿宾,冷静些,小春、诚子出事我也很伤心。可人虽没了,你不能连脑子也没了!罪不在你,白虎亦是受雇于人,你本明白知晓幕后黑手是谁!白虎为何留下田襄?一方面可作杀人凭证,另方面便是为让他四处散播杀人者名号,替真正的雇主开脱!”
禽滑厘冲着孙宾耳边一通怒吼。
四人身手皆是不凡,一番钳拿合作终于扭住他,将其手脚紧紧绑住。孙宾不知可否,口中鲜血喷出,仍是剧烈挣腾,神经质一般颤抖、扭打、抽动。手腕、脚踝亦磨蹭得血流满地。
“得用点药。”
禽滑厘摁住孙宾,急道。孟胜忙取来一瓶镇静药剂,禽滑厘捏住他的下颌,就势掰开牙齿,孟胜忙将药灌进去。
放倒两匹马的剂量!
僵持等候良久,孙宾挣巴着终于渐次安静下来,不再动弹。
半空中,最后一阵乌云遮掩住金晃晃的春日阳光。潮湿的门庭外,黑色的屋檐、黑色的树干、黑色的蛛网、黑色的太阳光轮……顿时被抹去诸般色彩,清泠黯淡,混沦一片。
禽滑厘回到案几后坐定,长出一口气,擦一把额头上的汗粒,冲着田襄招招手。田襄正跪坐一旁伤心自责,见召忙拜倒在巨子面前。
“巨子在上,弟子罪该万死。此次惨痛损失前所未有,事故所有罪责,弟子一人承担!”
田襄交出令符,再次匍匐跪倒。禽滑厘沉默片刻,打量着田襄左肩空空的袖管。
“事已至此,大家都有责任。是本巨子低估了对手,调人不当。此事在处理完毕之前,功过不论,不得声张。田头领,本次只剩下你见过那个叫小召的孩子,即刻调拨几名本门高手出发寻找,必要时调用本门暗器机关,可雇佣江湖上成名的剑客,一定要确保她的安全!也一定确保自身的安全!”
“谢巨子!弟子一定谨遵师嘱,等找到孩子,再论罪领罚。”
巨子竟然给了自己一次赎罪的机会。田襄惭愧不已,感激不尽,朝着巨子郑重恭敬地磕头、领命。
黄河因大雨再遇水患,排涝堵缺迫在眉睫,为墨家下一步的头等大事。可田襄报讯事发突然,孙宾怕是一刻难得恢复。禽滑厘对孟胜、淳于髡就孙宾避居齐国之事再次交待一番,二人暂且退下。
最后的黑云携着雨水逝去,飘远。天不知不觉间竟然晴朗,一道金色的阳光投入门廊,温柔灿烂。
众人已离开。房间内再次寂静下来,只剩下五花大绑蜷缩在地上的孙宾,只剩下一地斑斑血痕、一名看护着他的墨者。禽滑厘屏退墨者,怜惜地瞧着他,将他扶起来靠在墙壁边上。
饱受折磨,好不容易脱离虎口,没能感受一丝一毫的自由欢愉,却是一连串痛失今生挚爱、挚友,最沉重致命的打击。眼前的孙宾残疾呆板、面如死灰,首如飞蓬,大张着一双无神的眼,再认不出这就是当初鬼谷那名意气风发,俊雅、腼腆、忠厚的青年。
“大哥,小弟此生再也无颜回到鬼谷,无颜见到师父……”
孙宾盯着一个看不见的方向,仿佛喃喃自语。
“说什么呢?不至于。有谁能知道庞涓那混蛋如此虚伪阴毒!连本巨子也被他惊到无话可说。”
“不,大哥。小春提醒过我,可小弟就是不信她……小春,我的小春……此刻,连伤心的也不配,没资格。”
孙宾呐呐道。声音干涩、空洞,似钝刀刻着朽木;眼神干涩、空洞,竟没有一丝一毫的眼泪。禽滑厘的心不禁往下一沉。
“阿宾,这方面啊,你倒应该学学张仪,这小子从来就不顾什么脸面,也从不考虑什么资格不资格,简直就……”
本想开导劝慰几句,可偏偏又提到张仪,禽滑厘不禁黯然伤神,急忙打住。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个可恶又仗义,无法无天的奇葩了。
“不,张师弟比咱们都强,若他不死,能继承师父的就该是他了。”
“怎么会?你可是王栩世叔一手带大的弟子,人品学识一流。你师父可是将一身本事全传授给了你,你可不能放弃。”
孙宾不再接话,半响沉默不语。
虽然其神色说不出的虚弱、冷漠、古怪,好歹已经恢复理智,能正常讲话交谈。禽滑厘再次拂了把额头的汗珠,观察一刻,替他解去捆在腿部的绳索。
“阿宾,大哥已派人前去寻找保护小召,有消息即刻告知你,你别太担心。”
“大哥,您可认识田忌?”
孙宾突然话锋一转。
“齐国田氏宗亲、统领兵马的大将。当然认识,墨家的好友。”禽滑厘继续解着绳索。
“请大哥和淳于大夫即刻引荐。小弟身残,今生无法领兵出征,不过,藏在不见天日之处运筹帷幄,倒是绰绰有余。”
一字一句地说出来,声调冰冷如钢铁、字句生硬如青铜,竟是如此铮然、冷静,和方才竟格格不入,冰火两重天?
禽滑厘心中再次一惊,莫名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
没顶的无望伤痛并没有消失,一方镇静剂只是让它们冰封了起来,也许从此竟如千年凝固的冰川,遥遥无期,不知那一日方能消散、融去……
“阿宾,先等几天,身体恢复再说。”
“请大哥唤淳于先生过来,咱们即刻出发。”
孙宾默默地蹭到案几边,默默地将诚子的鞋收入怀中。那些相依为命的日子如在目前,今后若是还有什么能和过去有关联,便只有它了。
“阿宾,出发倒没问题,大哥亦有急事要办。不过,阿宾,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总要向前看。”禽滑厘极力劝慰。
孙宾抬起头,凝视着湛蓝的天空、流逝的云朵,凝视着屋檐下蜘蛛的网。可是,网只留下一张残缺的破网,那只结网的小蜘蛛已不见踪影……
“大哥,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孙宾,从此以后,只有一个孙膑。”
不知何时,孙宾已无神许久的眼中突射出一道精锐的利光,寒冬冰棱一般冷酷,直插人心!禽滑厘即便见多识广、镇定自若,也不免一颤。
孙膑?
从被最信任的师哥出卖,剜去膝骨开始……到受骗写书,忍辱装疯,到痛失挚爱亲友。无论对强敌对自己,这个仇看来已根深蒂固地种下,绝不原谅,绝不饶恕!无息无止,不死不休!
再也没有春风般的温度、笑翳,没有悲伤、没有可笑的温情。
从此之后,只有一个流传后世、震撼人心、荡气回肠的复仇故事拉开序幕。有关个人命运、有关家国命运、有关鬼谷弟子与天下的运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