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云遮天,雨脚纷乱如麻,击打地面水花四溅。
牢房区域本为禁区,看守住所所在的三间石屋里外排列,凭借记忆,最关键的密牢,就在拐出后门的一侧。
后门外是一处障壁,遮住前后视线。
张仪打开后门,立在门前,模仿着腹皩寡言沉稳的范儿,扣了扣看守的房门。门中传来一声沙哑的询问。
“口令?”
“非攻尚同。”
雨声混淆着人声,全然显不出一丝破绽。不一会,看守住所的铁皮门悄无声息地开启。一名瞧上去老眼昏花、耳聋眼瞎的老墨者举着灯盏出现。
“辛苦。”
张仪跨入门槛,再次模仿着腹皩,拍了下老墨者的肩膀。
老墨者并无回应,一时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瞧着他。张仪便也静立对面等待。
老墨者似乎有一丝犹疑,揣测片刻,仍开始返身走向墙壁,壁内是一幅小神龛。可才迈出半步,便微微耸身顿住。
“嗖、嗖……”
一阵光流,划破摇曳烛光。十几枚铁蒺藜一般的暗器不知从何发出,全方位无死角,直捣门槛前的张仪。
“你不是……”
说话间,老墨者夜枭一般,凶猛回首,一把利刃已操在手中。话未讲完,却见铁蒺藜几乎全钉在木质的门背后,门虚掩着,人却不知去向。
难道跑了?
老墨者放下灯,持刀冲向门边,忽然只觉得眼前一晃荡。中招了!老墨者毕竟久经历练,一惊之下就要捂住口鼻。
可为时已晚。不知什么时候,张仪已紧贴老墨者的身后,抢先用沾满迷药粉的手掌堵住其口鼻。正是腹皩衣袋中随携的药粉。
原来,这名老墨者竟然有凭借味道识别来人身份的本事!难怪被布置在密牢守卫的第一关。
虽然自己早已全身湿漉漉,外面再套上腹皩的外衣,可仅仅瞒住了片刻,在老者的敏锐仔细的辨别之下,仍被识破。
刀光一个闪晃。老者屏住呼吸,将刀锋调转,反手朝着张仪腰间捅去。但张仪已提前预判,脚尖一点门扉,逆天地旋转倒立而起。一个凌空翻腾,跃到老者面前。
“老伯,没用的,进门问候之际,晚辈已将迷药洒您衣襟上。”
张仪右手毫不放松,仍堵住老墨者面门,同时急忙在其耳边提醒。
原来如此,竟如此狡诈!老墨者听见,气得不禁一抖,吸进口药粉。一时间更是恼火得要爆裂,只觉头懵脑花。
口鼻被堵住,老墨者想示警却叫不出声,握刀的右手被张仪扭住收不回来。老墨者只得腾出左手,猛击对手头部,却被其前后闪过。
变故发生太快。老墨者使出功归于尽的架势,挣扎抵抗,终于一把掐住张仪脖子。
案几上灯盏被撞灭,二人翻滚在地。
门外大雨落地成花,鸣奏天籁交响。二人打斗响动被风雨掩盖。
双方僵持一刻,终究张仪坚持到最后,脖子快被扭断之际,老者终于被迷倒,阖上眼,不再较劲。
张仪跪在地上,用力扯下老墨者箍住自己的双手,眼晕半响,终于挣扎着站起来。
“老伯,对不住了。”
门被快速插栓,掩上。张仪点起灯盏,将老墨者从砖地上托起,放到炕上,赶紧奔到神龛,在神像后一番摸索,很快寻到一把钥匙。
根据初来时的记忆,此石屋只有老墨者一人看守。不过,其住所的里间,有四张床位。说明除了他,密牢中至少还有三名看守。
张仪举起油灯,按照来时记忆方位寻找,果然在衣柜一侧寻到一处夹壁掩饰的暗门。张仪启动钥匙,门被随即开启。
揭开地面的暗板,一条黑魆魆、深幽幽的地道出现。
也许,因盖得密、藏得深,密牢已许多年没有敌手窥探、侵入。第一道关口通过,第二道关口倒是容易不少。
地道中弯腰走过一段,第二座卫士住所出现。从石砌门洞瞧去,一人正在拄刀值夜,一人正在和衣而眠。
二人身姿硬朗矫健,面相沉稳劲厉,定是墨家一等一的高手。
不过,二人虽强悍,倒是没有老墨者灵敏的嗅觉,执勤墨者见到“腹皩长老”,忙叫醒另一人。二人恭敬地行礼,按律验过令牌,便放行进入。
“辛苦。”
张仪再次如法炮制,模仿腹皩的范儿,拍拍二人的肩膀。
暗道之中,石壁上每相隔一大段,便斜插着一支火把,保持着勉强辨认道路的微光。
地道在地底再次延伸,旋出几个弯,终于出现一段短暂的平地,一座令人惊叹仰视的大型洞窟出现在眼前。
第三道岗哨出现。
简直始料未及!没想到幽暗的地底,竟然有着如此匪夷所思的宏伟构造!
其实,眼前并不算岗哨,却又是最天然稳妥的岗哨、屏障。
足下,是一道巨大的地堑,不知哪年哪月的大地裂形成的沟壑。大致呈“S”形,约两丈多来宽,如洪荒巨兽张开的大口,深不见底。
一座窄窄吊桥,孤零零地高悬在对面的断崖边。
对面,一座小石屋,黑灯瞎火,看守此刻应该睡得正香。
依照被关进来时的经历,要通过此处,需对上牢狱内部的口令。而且,口令定是一天一个变化,由外间老墨者与此处岗哨约定。
任何人到此,若对不上口令,对面的看守即使不会一丝武功,也能逍遥放心地不予理睬,睡大觉。
此防御之法,简直稳妥安逸,返璞归真。如何是好?
张仪气势汹汹,模仿着腹皩的杀气腾腾的雄姿,威武站定。忽然收腰提气,仿效腹皩腔调,一声怒喝。
“混账!睡什么睡?赶紧起来!”
整个洞壁被震得嗡嗡直响,下端黑洞洞的壕堑之中回声不绝。
“啊?出了何事……”
很快,对面石屋中传来一阵嗡嗡的紧张应答。
一盏豆大的灯火燃起。前番见过的看守——一名墨家弟子一面系着外套上的衣袋子,一面跑了出来。却见腹皩长老怒气冲冲,咬牙切齿,两手叉腰,正瞪着自己。
“腹……腹长老!”看守正好衣冠,赶紧行礼。
“何事?密牢被人偷袭,差点被人攻破!你们都是怎么搞的?一群混账!”“腹皩”适时地压抑着声调,反而显得更为恼怒、气愤,恨铁不成钢。
“啊?那曲头领没事吧?”
“怎会没事?差点没被干掉!”“腹皩”斩钉截铁,气势夺人,将气氛渲染得更加危险、紧急。
对面的看守又是担心,又是羞愧,不知如何是好。
“哦,多少年了,一直没出事,对不起长老……还是咱们大意了!看来还好,多亏您及时赶到,贼人也够倒霉。”
看守边说,边再次鞠了个躬。
“废话少说!消息已走漏,本长老关押的那名罪犯得即刻转移。”“腹皩长老”说着,将令牌举起。
“哦,好。那么……口令?”看守习惯性说着,忽然一怔,一拍自己的脑门。“对不住,竟忘了曲头领身受重伤,多半没法告诉您……”
“腹皩长老”略一点头。
“你别担心,发现及时,曲头领性命倒无忧。不过,本长老也不为难你。你听好:本长老昨日来过,里面关着一个胖子,一个肺痨病一般的瘦麻杆。瘦麻杆嚣张狂悖,被本长老一招擂倒,你可还记得?”
张仪假扮的“腹皩”快速与看守对质、验证。
果然真真切切,一样不差,比口令更详尽、隐秘、有用。
“记得、记得,长老神功盖世!错不了,忘不了!”
看守忙不迭地答应着,赶紧跑回石屋,开启吊桥机关。墨家机关果然了得,一触之下,长长的吊桥竟无一丝声息,轻巧巧地落下。
“腹皩长老”大步流星,走路带着风,疾步跨过吊桥。
在看守的指引下,再走过一条二丈长短的隧道,那座曾关着自己和胖子的厚实青铜门寒光凛凛,出现在面前。
粗重的青铜门栓横向卡在门槽之间,健壮敦实的看守使出全力,将门栓朝上推开。
“轰”的一声,门栓另一端杵在地面上。看守将它竖起,靠在对面的石壁边。才取出一把钥匙,却被长老气烘烘地快速抽过。
“等着。”
“腹皩”长老将搁在石壁犄角的灯盏递给看守,让他守在门口。自己则霸气侧漏,推开青铜门,直入其间。
眼前一团熟悉的黑暗,仿佛并未离开,却又恍如隔世。
“不、不……”
还没适应、看清暗处,胖子惶恐的声音便传到。张仪就着门外的光亮,瞧见铁锁已被胖子还原。
此刻,胖子正打着哆嗦,绝望无比地缩在墙角,手扒着栏杆、墙壁,恨不得钻进石缝里。
张仪不再耽搁一秒,快速打开铁锁,长驱直入。
“别,求求你,再等……”
胖子话没说完,张仪抡起拳头,快速出手,照准其颈脖处穴道猛地一击。胖子一凛之下,顿时哑巴了,身体陡然下坠。
没等他摔倒,张仪一蹲身,把住其手臂,将其扛到肩头。
“啊?腹长老,您……哦,威武!”
才一眨眼功夫,只见“腹皩长老”竟扛着米袋子一般,扛着硕大的胖子直走出来。看守楞了愣神,没想到长老的手段如此直截了当、干净利落。
“关上。”
张仪将钥匙还给看守。
看守得令,干忙关闭青铜牢门。等他再回头看,却见“腹皩长老”已经驮着胖子,走过了壕沟吊桥。
腹皩一向强硬、干练、少言。看守瞧得佩服地砸了咂舌。
出于对腹长老风格的了解。所以,当其肩扛着昏迷的胖子,一路走过第二道岗哨也没引起两名高手墨者的怀疑。
石屋中,一人已睡着,另一名执勤墨者肩头迷药发作,打着瞌睡,硬撑着朝着“腹皩”行了个告别礼。
张仪一路模仿着腹皩的高手风范,假装轻松地扛着胖子,雄赳赳气昂昂一路扬长而去。
终于又走出一段,终于走出看守们视线、可监视范围。
本就被“离火丹”折磨得手瘫脚软,此刻更是崩得胸膛炸裂,快要吐血。张仪俯下身,本想放下胖子,没想到一个趔趄,被压得扑倒在地。
“妈蛋,死……死胖子,果然属大象……”
张仪哭丧着脸,抱怨着,好不容易从胖子身下挣出来。
可还是不能休息,不敢耽搁,得赶忙使劲掐他人中。所幸,胖子倒还配合,很快便“哼哼”着快醒过来。
“胖子,是我,刁民!”
张仪一面拍着胖子,前后瞧瞧,火把的光亮甚远,已快接近曲长老的石屋入口。
胖子眨眨眼,不敢相信地瞪着眼前的人影。昏暗中,人影黑啦吧唧,仍旧看不清楚,只有墨家斗笠下,一双狡黠的星目笑盈盈地闪着荧光。
“是我!别出声!能起来赶紧起来,快跑。”
“啊……”
胖子激动地想叫唤,却被捂住嘴巴。
竟然是救星来啦!如此之快。听他这话,看来危险并没有过去。胖子一愣神,很快便会意,百感交集,使劲点头。
“时间紧急,跟着我。”
张仪伸手将胖子从地上拉来。胖子踉跄几步,扶着墙壁站稳。
“好兄弟……我……听你的!”
石屋的入口就在不远。张仪拉着胖子,往前跑出一段,进入黑咕隆咚的石屋之中。
“老伯。”
曲头领仍躺在炕头一动不动,但气息尚平稳。张仪摸索着,替他盖上被子,将解药放在床头。随后,领着胖子打开看守住所的前门。
一阵寒气直扑而到,夹杂着冷风、雨点,胖子不禁打了个哆嗦。
张仪提前搬来一张小案几,从背后抵住铁皮门,做成从里间关闭的模样。
大概子时刚过,四面夜色暗沉,伸手不见五指。
外面,便是湖边照壁,一扇铁栅栏门隐在照壁的尽头。
牢房区域前方拐角,黄色灯影一晃,两名巡视的墨家弟子提着油灯,正要过来。
张仪带着胖子快速潜过照壁,奔到栅栏前,示意胖子先上。
“胖子,会游水吗?”
“会!高手。”
二人说着,已一前一后,翻过铁栅栏门。张仪率先低头潜入湖中,胖子紧紧跟上。
春天的雨水化作千条万线,投入湖水,将天地连接,严丝合缝。
二人借着雨线的掩护,不一会,已游到对岸。查看着寻机出水,很快钻入山包外的树林之中。
累不累管不了了,冷不冷也管不了了。
逃命要紧!胖子跟紧张仪,在树林间、灌木杂草、田野沟壑间一阵狼奔豕突,狂奔、乱跑。
“兄……兄弟,跑慢点成吗?我小时候得病……变胖,唉唉,我娘说……不能这么跑。”
“少废话,跟上。”
后边,墨家据点的微光早已消失不见。胖子几次请求暂停休息,均被无情拒绝。
为防止出意外,迷药下得不算重,曲长老不久便能随时醒来,墨家弟子们也可能随时发现。此地为墨家地界,很快便能倾巢出动,四面策马追赶。
张仪暗自思忖着,催着胖子争分夺秒,急速快跑。二人豁出老命,再次奔出五六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