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越国新都。三面环山,一面临海。
在越王一个月迁都的严令下,无数的民工正抬土运石,赶造城阙、宫室。工程浩大、工期短暂。监督的士兵不断地鞭打运得慢的人,不断有人倒地。
琅琊山以南,是茂密的丛林,山地。一眼望去,荒僻萧条,杳无人烟。
外人很难想象到,在这座平淡无奇的荒山之中,竟掩藏着越国最大的一处兵工厂,也称冶炼厂。
这座奇特诡谲的冶炼厂由一座天然的巨大溶洞改造而成,一环接一环,深深地隐藏在几丈深浅的地下。
为掩人耳目,凡是被押入其中的俘虏、囚犯等于被处死,无缘重见天日。
囚禁、押送一日后,张仪、唐姑果、田襄三人戴着铁链,被送进了设在琅琊的地下冶炼厂。
仿佛进入罗刹鬼国、人间炼狱。洞中十分燥热,幽深无底,处处是黑红的火焰、黑红的人影。
沿路只见一批批的兵刃、铁剑挂在山壁上,无数的死囚、工匠光着上身,疲惫不堪、苟延残喘正烧炉、运炭、制造模子,锻造刀剑,箭簇。
有位老年的锻造工倒在炉边,被很快拖走。远近不时传来卫士挥鞭怒喝的轰响。
三个人很快被挂上牌子,推进了运炭的行列。
四面皆是可怖惨象,田襄推着炭车,忍不住喝骂。“无疆这个昏君,简直是个畜生!”
唐姑果往后白了张仪一眼。“还有人竟想为畜生效劳,畜生还不如!咱们可得离远点,小心被他算计!”
“不许私谈!否则,鞭挞一百!”一名守卫厉声喝止。
二人忙交换下眼色,紧走几步,和张仪保持距离。
一通劳顿折腾,张仪剑伤复发,咬牙艰难地推着一大车炭走在后面。
突然,他看到了什么?忙低下头,躲在车子的后面。
没有最倒霉,只有更倒霉。前方,一个身材高大壮实的汉子,光着膀子,正推着车子过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几个月前被张仪摔下悬崖、不知所终的杀手奎星——白虎的手下!
当日,自己抱着奎星坠崖,翻身将他的头猛磕在岩石上的一幕一闪而过。
“他大爷的!刚有了俩新仇人,又来了一个老仇人。”
张仪低头隐藏,暗自叫苦。
可惜,实在不巧。前面竟出现了一个陡坡,张仪死活推不上去。奎星看见,过来帮忙推车。二人一道终于将车子推上高坡。
“谢谢。”张仪低头道谢。
正要继续往前走,奎星忽然叫住了他。“这位小哥,你背上的伤开裂了,等会到我那儿拿伤药。”
“嗯嗯。”
张仪支吾着,想要蒙混过关。奎星却奇怪地打量着他。“喂喂!你都不知道我是谁,怎么找我?转过脸,先认认。”
“在下容貌丑陋不堪,不能见人……”
奎星更是奇怪。“嗨,怎么象个娘们似的?”
张仪急忙想走,奎星一把将他拉得转过身来。不见则已,一见之下,奎星吓了大一跳!只见该人抹了满脸的炭灰,只露出眼珠和眼白。
“得罪!”
趁着奎星发愣,张仪连忙道歉离去。
奎星回过神,忽然笑了笑,望着张仪的背影。“呵呵,你这人……喂!他们都叫我大奎,你到归还推车的地方就能找到我。”
张仪点点头,推着车赶紧走开。
原野上,层云垂天,群呀呱噪,天光已大亮。
越王无疆走出营帐外,拄着宝剑,朝着南方的天际张望。虽然一时盛怒发威,惩治囚禁了张仪,可他之前策略与谋划,却钻进了脑海深处,挥之不去。
一个时辰后,派出侦查军情的探子终于回来。
越王回到帐中,招来将军石曳、司直灵姑、军师薛风同一并商议。
“王上,那名齐国使者所言不差,楚国熊商此刻正在与秦军作战,据守武关。景氏被诛之事亦属实,其胞弟景翠悲愤之余,已有意图和我们一道举事。”
石曳首先汇报。
灵姑同思忖掂量着。“天下都以为我们意在图齐,若此刻出其不意,掉头挥师南下,楚国定无防备,倒真是一个好机会。”
“哦?”
越王良久沉吟。湛卢夺人的气魄、纯钧迷人的光华,梦幻一般,在脑际闪烁不停。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既然天赐良机,何不顺势而为?
“本王若真占领了楚国的铜绿山,如此优质丰富的矿藏,凭着越国的造剑术,定能打造出无数把齐王的工布、楚王的巨阙!”
越王下定了决心。
君臣意见一致,新的方略很快定下。将军石曳、司直灵姑同领命而去,准备布置。军师兼剑士首领薛风被留在大帐中。
“薛爱卿,你今日巡察冶炼厂,可再劝劝那个王义,若能效忠寡人,可召回任用;若他继续藐视寡人,就扔去试剑吧。”
“遵命,王上。”
薛风行礼告辞,掩饰住阴骘的神色。
半日后,寒夜再次降临。
地下冶炼厂中依旧暗无天日、黑红交织、无夜无昼。正是收工的时间,洞穴中炉火旺盛,十分闷热。众人均光着膀子,肮脏饥饿、疲惫不堪,被驱赶着聚集到一处空地。
按照惯例,吃过简陋晚饭,便是令所有人心惊胆寒、做噩梦的时刻——例行试剑。
一身黑衣的薛风带着几名剑士出现在了运炭的场地中。一名剑士拿出个一绢帛的册子。
“今晚试剑的编号:801、802、803,804,晚饭后,到竞技场地报道。”
全场一片死寂。
两名被点名的人当场哭了起来。
田襄看看挂在自己身前的编号:805。再看看唐姑果的编号,806。
薛风打量着三人,再看了看蹲在一边、满脸煤灰的张仪。
“使者大人,你提供的关于楚国所有的用兵讯息,全部被证明属实。也许,很快王上就会重新任用你,恭喜。”
薛风诡谲地一笑,带着人,转身离开。
“竟然出卖楚国!你这个奸细!”
唐姑果快要爆炸,怒视着张仪,举着铁镣铐扑过去,田襄也一道扑过去。二人将张仪打倒在地,摁住他,用手上的铁镣铐猛砸。
两名守卫过来阻止,被唐姑果打出老远。
趁其他卫士没赶来,唐姑果看中旁边一块石头,搬起来就要狠砸下去。
就在这时,他的手腕却被一个人握住了,竟是动弹不得。只见大奎冲了过来,制住唐姑果,一脚踢翻了田襄。
石头远远落下,田襄和唐姑果来不及反应,一起滚到了煤堆上。
大奎弯下腰,把张仪扶了起来,一起坐在近旁的煤堆上。
“谢谢,大奎兄。”张仪拱拱手。
此刻满脸是血,估计他也认不出自己。张仪正想离开,大奎却拉住了他。
“哎——”
大奎长叹一声,拿出一盒药膏,抹在张仪的肩上、头上几处伤处,又绕到背后,涂他背后的伤。
就在转身的一刻,张仪发现大奎的背后,隐隐有一个剑头的痕迹。
“哎,谢个什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奎再次叹道。
“啊?……”张仪掩饰住惊讶。
大奎涂完药,坐到张仪身边。“我一见你就觉得眼熟……我想了老半天,我终于想出来了,你……”
张仪闭上眼睛,龇牙做等死状。杀手奎星武艺高超,早已领教,几乎接近白虎。
大奎仍在长吁短叹。“你也别躲着我了。我记起来了,你就是我老婆的弟弟,我小舅子!”
张仪捂住嘴,极度惊讶,张大了眼。
大奎指指自己的头。“哎,我知道我出了点事,很多事情不记得,记得混淆了……但是你的样子,还有你姐姐跟人跑了这事,我记得一清二楚!”
“我姐姐……我……”
张仪平静下心情,正有些不知所措,忽然看见对面,唐姑果和田襄仍坐在煤堆上虎视眈眈,仇恨地瞪着他,赶紧闭嘴了,朝他们俩做了个鬼脸。
大奎继续感叹。
“哎,什么也不用说了,我也想通了。你姐姐那是天下少有的天仙,有人惦记也很正常。只要她回心转意,我……就原谅她了,咱们还像从前那样过日子……所以你也不用怕,咱们还是象从前一样,你叫我姐夫,我叫你小弟,怎么样?小弟?”
“哦,好的,姐夫!”张仪爽快地答道。
大奎闻言,十分高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一半!”
随后,大奎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着对面的唐姑果和田襄。“这两个臭流氓,他们要再敢欺负你,姐夫我拧下他们的头!”
二人闻言更加气愤、恼火。
张仪幸灾乐祸地冲着唐姑果、田襄,夸张无声地哈哈笑。二人生气却又无可奈何,鄙视地扭过头去。
“姐夫”站起身,从一边的袋子里拿出来酒和食物,和“小弟”一起快乐地喝酒、吃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