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寒雪下来,他们这行人来到了江南,再向南走,也多了些暖和,杜芸娘第一次听说江南,读的是皇甫松的《采莲子》,其中描绘:船动湖光滟滟秋,贪看年少信船流。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短短廿八字写出了江南水乡风情俗事,刻画人物生动富有别样韵味。只是如今已经是寒冬,见不到这采莲男女相戏的情形,忆起当初她见到柳常鸣也是这般
羞怯。一路走来,柳常鸣一旁介绍,杜芸娘也算是游尽了江南,其中民风淳朴更让她又奇又喜,倒也恢复婚前纯真无邪的性情,使得柳常鸣开怀大笑。
杜芸娘也是第一次来到广州府,对于长居京城大院来说,江南柔情似水更适合杜芸娘这种大家闺秀,以前诗词中的情形如在眼前一般,船只临街而驶恍如从天而降,酒家的旗帜随着酒香脑海浮现。
她是第一次进柳家的门,奶妈第一眼就猜到站在柳常鸣旁边的这就是少夫人,握着杜芸娘的手笑道:“怪不得把少爷迷的不能自拔,竟是这么一个大美人,果然是京城里出来的,与我们这里寻常百姓就是不一样,长得如此标致,我就知道少爷的眼光不会差的。”
柳常鸣忍不住害羞道:“奶妈,没有这一回事!”杜芸娘心里还是乐滋滋的,说道:“奶妈,相公是如何说我的?”
那奶妈望了一眼柳常鸣,笑道:“我见了你便欢喜,这事慢慢与你细扯,不着急。阿黄一大早就来通风报信说你们今天回来,我猜想你们一路奔波,肯定又累又饿,于是我准备好了一大桌子的饭菜。”
杜芸娘这才知这一路赶路匆忙,的确没有吃上几餐饱饭,柳常鸣见奶妈有意为自己遮瞒,转开话题道:“奶妈,我就知道你最疼我,有没有我最爱的梨花糕,琉璃饼?”
那奶妈轻轻地敲敲他的脑袋,笑的合不拢嘴,说道:“有有有,肯定有,你爱吃的我都准备好了。”
柳常鸣知道杜芸娘第一次来到广州,水土不服又不合胃口,指着其中的几个菜说道:“芸娘看这些都是你喜欢吃的,若是不合胃口,我吩咐下人准备。”那奶妈会意,忙夹着许多名菜到杜芸娘碗内,一下子那碗里堆满一座小山,她现在才开始后悔了,心里数落柳常鸣多管闲事,瞪了他一眼,却看见他在偷着乐呵呵,更是气急败坏。
用过晚饭,柳秉章长时间没有公务,躲在书房查理公务,柳常鸣则在后院练武功,杜芸娘这才知熟悉一个环境是如何困难,往往水土不服还是需要自己克制。
广州府腊月忽冷忽热,本来舒和,时间长了,杜芸娘感觉有些寒冷,这时候左右又没有贴身丫鬟使唤。待她回房之后,哈欠连连,柳常鸣练剑回房看见这个情形,追问才知道受了冷风,定是不舒服。
随后柳常鸣用热水敷着她的额头,杜芸娘感觉好了许多,待第二日,杜芸娘似乎更严重了,上吐下泻。
柳常鸣心急,忙差下人去请郎中,不多时,那郎中推门而入。
柳常鸣请了郎中上前,示意允许他号脉,那郎中也不敢怠慢,但是号了半柱香的功夫。柳常鸣看他始终不说病情,始终皱着眉头。
柳常鸣担心地问道:“先生,我娘子有何症状,但说无妨?”
那郎中好像故意卖关子说道:“恭喜公子!贺喜公子!”
柳常鸣也觉得奇怪,看着杜芸娘有病在身,他却说恭喜,若不是看在杜芸娘脸色难看,有求于他,柳常鸣早就轰他出门了。但是柳常鸣还是客气的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那郎中说道:“依我行医二十余载的经验来看,少夫人有喜了?”
柳常鸣惊讶地问道:“真的?”
那郎中点点头,得意洋洋的模样,说道:“刚才我号了许久,发现少夫人的喜脉不稳,而且波动不大,我看怀胎一个月之久。”
那柳常鸣听了更是大喜,他与杜芸娘成亲便是一月之前,也是那次行了房事,没想到芸娘肚子这么争气,一下子就怀了子嗣。
柳常鸣送走了那郎中,回到房间,看着杜芸娘似乎很开心,杜芸娘说道:“那郎中说的可是真的?”
柳常鸣点点头,说道:“正是。你现在当务之急好好静养,我这些日子一定会陪伴你左右的,你不必担心。”
杜芸娘点点头,答应他了,听到这个喜事,她一时不知所措,加上身体虚弱,只得望着柳常鸣。
柳秉章听到杜芸娘怀孕,更是大喜,当夜便在祖家祠堂祈求保佑,离开之后吩咐左右好好侍奉少夫人。
所以左右杜芸娘每日喝的都是良药补品,反倒身体更加虚弱,自后府中也不敢多下补药。这日,柳常鸣在后院练武,杜芸娘看得乏了,起身回房歇息,想起来到广州府半月之久,还未给京城的父亲报平安,便来到书房提了一封信,来到大厅吩咐老黄去寄出去。
喊了几声,不听见老黄的答应,奶妈跑出来也说没有看见老黄,说是出去找找,杜芸娘也便跟了过去。
来到门口一看,只见一个蓬头散发,衣衫褴褛的老头子,头发有白有黑,黑色不是头发,有厨房的炭灰,有地上的烂泥,更多的是跳来跳去的虱子。杜芸娘也不知道他多久没有洗脸了,或许根本就没有洗过。衣服就更不用说了,嘴上的油有衣服擦,手上脏了肯定也是衣服擦的,现在看时油光发亮,一看衣服也是根本没有换过,不是补丁便是破洞。其中腰间系着八个破袋子,每个袋子由上至下比上一个大了一番,这老头本来就矮,直到第八个袋子拖到地上也是不顾。
老黄正是柳府忠心护卫,看见这么一个衣冠不整的人,他自然不肯让这个老头进来,因此二人吵了起来。
他们说的都是客家方言,杜芸娘也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争了一番过后,那老头子也不吵嘴也不大闹,兀自睡在柳家大门。那左右四名护卫每人套一只手脚,欲把那老头子搬走。未曾想那老头子恁是一动不动,四名护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那老头子却是定若磐石。那四名护卫拿他没有办法,就催他赶快走了,又诉苦又威胁,那老头子就像没有听见一般,悠闲自得唱起客家山歌来,这一下广州街看热闹都聚了过来。
柳常鸣听外面动静,跟了出来,见杜芸娘也在身旁,这时其中一名护卫说道:“你这老头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再不走小心我报官。”
柳常鸣不知其中发生什么事情,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刚才那护卫说道:“回少爷的话,这个老头耍赖,躺在地上不走,少爷,这件事不容你费心,小的们这就处理”
柳常鸣继续问道:“他为什么躺在地上,莫非你们欺负他了。”
这时,躺在地上的那个老头说道:“这群娃娃陪我玩呢!他们想要欺负恐怕还没有这个本事哩!”
刚才说话的那个护卫哼了一声,柳常鸣看他开口说话了,见此人虽然其貌不扬,说话而且嬉皮笑脸的,但是潇洒之中没有一丝贫寒卑贱。他依然保持一副谦谦君子的气势,客客气气的说道:“这位前辈,可否起来说话?”
那个老头子哈哈一笑,说道:“你叫我起来,我就起来,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柳常鸣想来也是,毕竟他是长辈,万事以长为尊,于是抱了拳意思是自己失礼了。柳常鸣照状也蹲了下来,那老头子哼了一声,说道:“你还是高我一等,看来你还是瞧不起我了!”
柳常鸣摇摇头,无奈地躺了下去,闭着眼睛甚是尴尬,就躺在那老头的旁边,那四名护卫看着嘻嘻笑道,捂住嘴不敢出声,杜芸娘见状也是噗嗤一笑,左右看热闹的更是哈哈大笑,奶妈轰开左右,指责那个老头说道:“这位老先生,我家少爷与你无仇无怨,为何要这样羞辱?”柳常鸣脸朝着奶妈劝道:“奶妈,这是我心甘情愿,与这位前辈无关,适才护卫得罪了他,我吃点苦头也算是赔罪了。”
那老头点了点头,说道:“这就对了嘛!你看这四个小娃娃狗眼看人低,还是你稍微客气点,不过你也迂腐脑袋,我叫你躺下来你就躺下来呀!”
柳常鸣说道:“前辈所言,小辈莫敢不从。”
那老头子也不知道掏出来什么东西,一根细杆子,居然是黄金制成的,两头还有玉石一般的物什,这竟然是金镶玉,而且这黄金至少一斤,总总看来这根金镶玉至少价值万两银子。那老头敲了柳常鸣的脑袋,再继续用那金镶玉挠痒痒,柳常鸣见他将这么贵重的东西视如粪土,忍不住佩服。
那老头子见柳常鸣痴痴地盯着自己手中的杆子说道:“你看什么?你想要啊!我偏偏不给你。”柳常鸣也挠一挠头,急忙说道:“不不不,小辈不敢。”
那老头子气道:“你这个臭小子真是的,规矩太多,说你迂腐一点也不为过,只要是个人看见我这宝贝也会眼红的,你这臭小子说不敢,心里定是准备打这宝贝的注意了。”
柳常鸣使劲摇头,说道:“前辈取笑我了。”
那老头子摸了摸肚子,说道:“不跟你说了,肚子饿了,我看你家家大业大,不怕我进去吃一顿罢!”
正待柳常鸣答应的时候,杜芸娘听到这句话,说道:“当然可以,还请前辈进来。”原来杜芸娘见柳常鸣睡在街上辛苦,何况周围讥笑,毕竟家门名声要紧,便立即邀那老头进来,柳常鸣自然得跟随。
柳常鸣扶起那老头子,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就说道:“还是请先生进府罢!”
杜芸娘点点头,也不嫌那老头脏,竟然扶起他进去了,那四个护卫见主人竟不嫌弃,顿时感到无地自容。
那奶妈知道柳常鸣请了那老头子进来,也知道要请他吃饭,心中有气但经不住柳常鸣哀求,忙叫厨房临时准备。
那老头子也不客气,竟然坐在他家正堂的左首,通常那是柳秉章的位置,连柳常鸣都坐在客人的位置,他此刻居然反客为主。柳常鸣也想不通,但是念起他是客人,便没有脸上露出过多的怒气,只是心中耿耿于怀。
杜芸娘见他撕衣挠痒,行为举止粗俗,一下子就心里看不习惯。想那杜芸娘生长高府大院,每日交往的都是京城里的读书人,再多也是京城里的大家闺秀,名门小姐;看他倚身跨腿,衣冠不整,想必不理解也是情有可原。
那奶妈吩咐丫鬟端来饭菜,见那老头子这般无礼,本欲争辩,柳常鸣摇摇头示意她不必去争论,奶妈只能瞪柳常鸣一眼,说道:“少爷,你太老实了。”丢下一句话,便径自离开了,那老头见到饭菜如同饿狼捕食,站在凳子上既不用筷也不用勺,直接用手一提一块肥肉送进了嘴里,端起那汤咕噜咕噜喝了下去。这饭菜适才热气腾腾,此刻便一扫而光,似乎意犹未尽,见旁边还有几个热馒头,手指一摸热得他缩了回去,只见馒头上五个黑手指印,杜芸娘见状才发现他的手脏兮兮,刚才手指夹菜也是如此,心中忍不住呕吐起来。柳常鸣焦急地安抚她,但还是呕吐不止,左右丫鬟忙递过来白娟擦洗。
那老头子见状,气道:“看来令夫人看不惯我老头子,这就要吐了。”柳常鸣松开杜芸娘,抱拳赔罪道:“前辈误会了,在下娘子有孕在身,这些日子染了风寒,身体一直虚弱的很,这才忍不住呕吐。”那老头子这才笑笑道:“看来小兄弟要当爹了,恭喜啊!可否让我来看看!”柳常鸣惊道道:“前辈懂得医术?”那老头点了点头,说道:“略知一二。”柳常鸣摆了摆手,让出来一个位置,说道:“前辈,请。”
那老头看了看杜芸娘,在衣角擦了擦手,施展一百零八点穴法,分别在梁丘、涌泉、血海三处穴位,做毕说道:“我看令夫人气色红润,适才我已经暗通真气在她体内,多半已经安然无恙,若是日后依旧呕吐不止,便点这三处穴道,记住这个配方独活一钱、女贞子一钱、当归、山药各二钱,每日一服,三日见效。”柳常鸣大惊,心道:他果然是绝世高手,适才我全然没有发现运真气,连这药材说的也是头头是道,听这几位药材都是祛风补血之物。
柳常鸣振了精神,说道:“有劳前辈了,既然前辈与这个孩子有缘,不妨为这个孩子取了名字。”
那老头子摇摇头说道:“我莽夫一个,哪有这般才能!”柳常鸣劝道:“前辈不必客气,一个人的成就全凭这个人的造化,与名字多半没有关系,我见前辈是俗世奇人,这孩子理应多一些俗气。”那老头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这样吧!既然令夫人腹中也不知是男是女,不如我取一个女孩的字,你取一个男孩的字。若是男孩的话,我的字在前,你的字在后;若是女孩的话,刚好颠倒过来。”
柳常鸣点点头,觉得有理,说道:“如此甚好!”
二人取好笔墨,分别写下一个字,只见那老头子望见院中梅花傲立枝头,想到“梅”字,终觉得俗气过甚,写的是一个“眉”字。而这时有一阵寒风袭来,柳常鸣点了点头,取的是一个“风”字。
那老头子笑了笑说道:“看来你家娘子生的一定是个男孩了。”
且看,柳常鸣看那老头子已经走远,发觉不知那老头子何名何姓,跑出门外,追问道:“前辈慢走,还未请问前辈的尊姓大名?”
那老头子挥挥手中那根金镶玉杆子,摇摇头,径自向前走去,嘴中说道:“我还欠你一份人情,自然会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