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东面的山谷沸腾了，即便隔了十里，甘罗也能在高台上远远地听见雷鸣般的喊杀声。
天边的暮色渐渐泛黄，地平线上的残阳洒下金辉，将安邑城映照得无比苍茫。
安邑城的守军也听见了援军的呼声，那呼声响彻山野、穿过平原，让他们几乎绝望的内心重新燃起了最为强大的斗志。
“君上来了！君上的援兵来了！”城楼上，一个魏国的百将高举利剑，斜斜地指向那轮天边的残阳，如是高喊，金色的光辉洒在他的剑上，霎时间剑芒竟变得那般耀眼。
真正的生死大战终于要在这片土地上爆发了，胜负对于交战双方来说，或许将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影响着各自国家的命运。
蒙武麾下的精锐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安邑城和那片山谷隔了十里，连绵的营帐驻扎得波澜壮阔，像是一道天堑，将魏无忌的援军和安邑城阻隔开来。
未几，两个骑兵自蒙武的屯营处跑出来，策马不停，一南一北，正以最快地速度奔向蒙骜的中军大帐。
马蹄翻飞，溅起滚滚黄尘，贯穿了安邑城外的秦军营帐，这两个骑兵目的无他，是为了将东面战场前线的消息传遍秦军各营，同时通知各营做好应敌的准备。
所有人心里的那根弦都绷紧了，甘罗当然不例外，他紧紧地握着拳头，手心里不知不觉中浸出一把潮热的汗水。
天色暗去，甘罗从高台上退了下来，他的四周弥漫着血腥的弑杀之气，让他感到一阵窒息。
十几万秦军的阵地里燃起了无数火把，士兵们举着火把不断前行，一批批地涌向安邑城脚下。
前面的战士死了，后面的战士立刻就补上去，前仆后继，让整个战场都充斥着排山倒海一般的喊杀声。
攻入魏地已经快两个月了，最终的决战终于要在今夜见个分晓罢，一想到这些，甘罗不禁热血沸腾，他凝望着夜幕下安邑城壮阔的轮廓，心情犹如狂涛席卷，一片澎湃。
甘罗翻上马，带着护兵往前线冲去，座下的马儿似乎也感受到了战场上暴涨的弑杀之气，身体滚烫得向火烧一样。
安邑城外的护城河被火光映得粼粼漾漾，两方交战只半个时辰，那护城河周围已经沉了上百具尸体，血液顺着沟壑流淌进去，很快便将那河水染成一股瘆人的血色。
投石机仍然在时刻不停地向城楼上抛击石弹，入夜后，操控投石机的秦兵也分不清城楼上厮杀在一处的敌我了，偶有差池，就会将攀登过墙的同袍和敌人一并砸死。
甘罗见状，便是下令撤下投石机和弓箭手，换上了攻城木。
秦军阵地中很快散开了一道口子，直直地通向安邑城的城门。
“哼、哈...哼、哈...”
二十个士兵极有节奏的喊着，他们一手抬着攻城木，一手举着大盾，穿过漫长的营盘往安邑城的城门冲去，硕大的攻城木、厚重的盔甲，让他们每走出一步，都会在地上留下一个半指深的脚印。
甘罗看着这些勇士一步步地靠近城门，城楼之上箭矢如骤，铺天盖地的射向他们。
那箭矢射在大盾上，射在盔甲上，不断地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却仍然阻止不了勇士们沉稳有力的步伐。
这些勇士都是陷阵营里精挑细选的力士，他们虽然是什长伍长这样的低阶将士，但每个人都有资格佩戴最好的盔甲和大盾，而这些，即便是军营里的高级将领，也不一定能够拥有。
渐渐地，直到这些勇士已经靠近城门不足二十步，开始随着号令一次次地撞击城门，城楼上的魏兵便开始推下落石，疯狂地朝着他们的身体砸去。
那些落石每一块都有好几百斤，魏兵每次合力推下来，都会在落地时发出一阵巨大的响动，甘罗离城门外只有两三百不远，竟然感受到了一股大地被撼动的恐怖错觉。
“啊...呃...”
攻打城门的勇士一个个倒下，再厚的盔甲，面临着从天而降的落石，那也毫无用处罢。
很快，那二十个勇士都死了，他们被落石砸得粉身碎骨，砸成肉泥。其中几个人甚至是被落石直接砸到了头颅，连哀嚎都来不及，整个脑袋便被砸得粉碎。
甘罗远远地看着攻城厮杀的情景，无数尸体在鲜血迸溅中倒下，还有攀城云梯上掉下来的大片大片的残肢断臂和被斩断的兵器，让他犹如置身于修罗炼狱一般。
“攻城木不能停！”甘罗神色肃重，向身旁的千夫长下令道，“白朔，立刻派人顶上去！”
“诺！”白朔回道，这声音还未完全散去，白朔已经叫上一队人往城门处冲了过去。
四面合围，西南各营负责攻城，东北各营负责阻击援军，安邑城外秦魏两军二十几万人燃起无数火把进行夜战，如是之景，甘罗身处其中，血脉已经贲张到了极致。
可是，当此紧要关头，甘罗竟在此刻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一阵嘲意。
“都尉大人，大将军当日令我等佯攻，大人又何故让麾下将士如此拼命呢？安邑城高池坚，照你这种打法，怕是再给你三倍兵力，你也奈何不了安邑城分毫罢。”
甘罗侧目一看，余光瞥到了姗姗赶来的百里屠，刚才在高台上，甘罗见到这厮带着几百个弓箭手做所谓的‘掩护’，已是瞧他不起，此刻听了这话，更是一股无明业火冲上心头。
“百里将军，方才见不到你，我道你哪里去了，想不到却是躲在我后面说些轻巧话来了。”
“哦？轻巧话？”百里屠不屑道，“大人从军资历浅，难怪如此。佯攻二字，实是牵制敌肘，攻其腹背，如今安邑城守军不过两万，那魏无忌援军却是带着十万大军驰援此魏国重镇，如今我大军占据地利，合围之势已成，孰重孰轻莫非大人还分不清么？”
甘罗冷笑道：“百里将军如此说来，你我二营当如何攻城才好？”
“大人既然发问，百里屠便冒昧指教了。”百里屠言辞带着狂傲之意，也是冷冷笑道：“如今强敌在外，有蒙武将军扼守东面地形，谅他魏无忌一时半会也撼动不了蒙武将军的三万精锐。如今入夜，我军强攻安邑实难奏效，不如趁夜深风大施以火攻，再派人马摇旗呐喊，每半个时辰出动几百兵士攻城，若遇强阻，那便退去绝不恋战。如此疲敌之计，方可为佯攻。”
甘罗方才下令强攻，自是有一番算计，百里屠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赶过来想要说些攻城建议，甘罗本还想听听他有个什么说法，可这番话在甘罗听来，却委实下下策也。
“百里将军，若论火攻，我那日夜袭安邑得手，今日却不用，你可知为何？”
“为何？”
甘罗指着侧方那处高台道：“你既是一营统领，竟不知登高观敌随机应变么？那日安邑城守将吃了亏，第二天便把城中粮草辎重尽数屯在了城中溪流沟渠附近，安邑城内房屋虽多，却在前几日拆掉了外郭全部建筑，所有百姓全部迁往内城，然后将木料石料做成滚木、落石以做拒敌之用。如此一来，火攻便可一不可二也。”
百里屠闻言，心知自己疏忽，脸上便有些难色，但他仍然不服，又道：“火攻不可，那这疲敌之计，总好过大人如此枉送麾下万千将士。”
“哈哈哈哈...”甘罗突然朗声大笑，将周遭的十来个护兵也惊了一下。
“百里将军，据我所知，你生平历战十三场，所获功绩全是靠野战杀敌得来，从未有破城之功。如今你麾下将士战力不弱，自你当上统领后，甚至被你易名'先登'，可你知道为何大将军累次攻城都不以你为先锋么？”
第八十六章
百里屠本是一员虎将，从军的前三年，他的升迁速度远远地超过了同一批人，但在一场与魏国争夺河西的攻城战中，他率领五千人攻打魏军一座小城，敌人只有寥寥千人，此战他却败了，而因为这次失败，秦军丧失了西线进军的最佳时机，当时几乎让主将王纥遭遇孤军深入的绝境。
听甘罗说这话，百里屠不由得想起当年之事，那种耻辱中夹杂着愤怒和无奈的感觉依旧刺痛着他的胸口。那次攻城战是他行伍生涯最大的耻辱，他从来没有心服过，直到今日，他都想不通为什么会失败。
甘罗看着百里屠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色，冷冷笑道：“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你当年的失败，和前几日你先登营被养烈率军冲杀的七零八落几乎是一样的。”
百里屠闻言一禀，心头又是一阵悸动。甘罗所言不假，当年的失败和那一日的失败太像了，明明敌人已经是困兽犹斗，明明自己军力占优，但两军方一交锋，自己麾下的将士却似比别人少了一股劲儿，怎么也敌不过别人。
“哼，大人既有高见，何不说来？”百里屠咬着牙说道。
甘罗将目光移到安邑城下厮杀不停的两军士兵道：“这样如何，我与你打个赌，不久之后，安邑城守军会攻出来，你信是不信？”
百里屠存皱了皱眉，心中暗暗忖道：安邑城守军不过两万，加上些民夫充当兵源，顶多三四万，眼下局势十分焦灼，附近几十里有近三十万兵力鏖战，安邑城守将理应固守，等待局势明朗之后，方才是出城应战的好时机。连日来安邑城守将养烈与秦军有过几次交锋，绝非等闲之辈，当不至于这点道理都不懂。
他心中这么一想，便是向甘罗回答道：“赌便赌，我知道大人在城外十里设了伏阵，是想要来个引蛇出洞，但不知那安邑城守军不出，大人愿输我何物?”
“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的，我都可以给你。”甘罗扬了扬嘴角，淡然回道，他言辞中语气平淡，却似有千钧之力，任谁听来都能感受到一股毋庸置疑的笃定气势。
“那好！”百里屠铿然道，“若安邑城守军今夜不出，大人麾下陷阵营以后可得听我差遣，即便是大将军知道了，大人也休要多言反悔！”
“那将军要是输了，如何？”
“我百里屠今后但凭驱使，绝无二话！”
甘罗不禁笑了笑，心知此战若成，当能真正在大军之中建立起自己的威望，也免得自己空有都尉之职却没人甘心听命，便是铿然说道:“好，很好。军中无戏言，将军可懂得？”
百里屠冷笑着哼了一声道，“真是可惜了这么多白白牺牲的将士！”说话间，他斜了一眼甘罗，全然不信甘罗有什么技俩能把敌人诱出城来。
二人交谈中，夜空里的乌云已经被风吹得散开，皎皎皓月照射下来，让整个战场变得明晰许多。
前方战事愈演愈烈，不过多时，伴随着攻城木撞开城门的巨大破裂声，秦军的呐喊声爆发了！
丈宽的护城河和七零八落的鹿角无法挡住秦军们潮涌一般的冲击，他们咆哮着喊杀声，踩着同袍的尸体冲进城门。
南门外的秦军阵列里，百里屠见前方攻城终于有了进展，倒也有几分喜色，不过他征战多年，硬仗打过不少，当然知道攻打安邑城这样的大城，攻破外郭的城门还远远谈不上胜利。
他提醒甘罗道：“城门虽破，大人却耗费掉了太多兵力，方才我看前面十几波进攻，陷阵营已经阵亡两三千人，损失甚重。敌将既非等闲，想来已经在郭内布下颇多器械，我军就这么冒然冲进去，阵型更加不利，这仗恐怕会打得更加艰难。”
甘罗看着城门处不断涌进去的秦兵，那里已经燃起一片火光，心中也料到了百里屠所说的情况。到底是魏国的旧都，安邑城的城防结构和军事器械远比其他城池强得多，很快地，城门里传出来一阵阵暴雨般的弓箭破空声，这无疑让阵列里的秦军士兵愈发揪心。
打头的秦兵们冲进城门后不久，就遇到了四周城墙上魏军弓箭手的强烈阻击，这些弓箭手居高临下，朝着冲进城郭的秦兵们一通暴射。
但这些，都是无法阻止也必须去承受的，他之所以安排这样一次近乎搏命的攻城之举，真正的目的自然是在后面才能显现出来。
“我知道。”甘罗回答道，他这话说得云淡风轻，便是让百里屠捉摸不透，难以猜到甘罗究竟想要干什么。
百里屠拧了拧眉毛，先前刚刚冒出的几分喜色立刻就消失了，“大人既然知道，就应该清楚我大秦将士不该做这样无谓的牺牲，若城攻下来，那还便好，若攻不下来，或者讨不到任何便宜，大人你就自己去大将军面前请罪罢!”
“大战，总是少不了牺牲的，不过，这都是值得的。”甘罗回答道，说这话的时候，甘罗表现得像个老练的将军，这与他的年纪并不符合，这样的一句话从他口里说出来，不由得让百里屠和周围的秦兵们心头一震，感到十分意外。
甘罗望着远处，安邑城里冒出的火光在他的眼里映照着，越来越壮烈，像是一团盛放的锦簇。
“将欲败之，必先辅之，将欲取之，必先与之，这叫...‘围师必阙’。”
百里屠瞪大了眼睛，很显然，他明没有听懂甘罗的话，试问一个莽夫一般的将军，又如何懂得这四个字的真意?
甘罗并没有再跟他解释，也无需再解释了，一切，只需要用最终的结果来说话，这就够了。
“鸣金!”甘罗缓缓地抬起手来，向身旁的兵卒下达了命令。
清亮而急促的鸣金声贯穿了在夜幕下的战场，冲入安邑城第一道城门的秦兵在听到了撤退的命令后，开始向回奔跑。
彼时养烈吃了甘罗火攻的大亏，而在今夜，养烈似乎找回来久违的一场胜利，虽然第一道城门被攻破了，但毫无疑问的是，秦军没有在事实上占到任何便宜，反而损失了数千人。
撤退的秦兵大都负了伤，而狭窄的城门口是他们唯一撤退的通路，甘罗看到好多秦兵狼狈地往城外撤退，却在城门那里紧追而来的魏兵一枪刺穿了身体，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时机到了！
甘罗调转马头，不忘向身旁的百里屠道：“你输了。”
百里屠不由得楞了一下，几乎就是一刹那，百里屠想要说些什么，眼角的余光已经看到了魏军从残破的城门杀了出来，魏军的喊杀声向一片焦雷滚过头顶，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