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力在与那群人吵架之后有好些天没有继续进行他的试验，小珈奈自然也就没法同菲力见面。通识课程仍在断断续续地进行，与一开始不同的是椅子数已经大于人数。
站在教室最前方的老师似乎并不关心出现这么多旷课的学生，他永远都只使用那种抑扬顿挫到让人有些恶心的音调来讲解，就像一个固执死板不愿更新自己的技能与方法的老教工。
珈奈偷眼瞄着那些空座位，在心里把座位与自己曾经从操作台上推出去的孩子比对，回忆着他们的样子。
她的周围同样存在着一圈空座位，不过这已经算是她的被动技能——无论她走到哪，哪儿都会变成小孩的禁区。拜那些助手所赐，那些孩子连欺负与辱骂都不愿意做了，因为任何对珈奈表现出敌意的举动都会招来未知的惩罚。
老师上完课就立刻走人，在那之后所有的孩子也涌出教室，在十秒之内留下珈奈孤单地呆坐着。
浮兰和奥加最近也几乎不与她接触，姐弟俩会跟着孩子群一同离开。尽管浮兰也不再受到其他人的拥护爱戴，可至少不会像珈奈这样被彻底当成瘟神。
小珈奈的生活本来就够无聊，而现在又无聊了十倍。大把无用的时间供她浪费，但她不可能就此安心练习自己的消磨时间技能。
她敢与其他孩子对立的主要及重要原因就是拥有菲力的支持。现在菲力直接同她断了联系，也就等于抽出了她的心灵支柱。
小珈奈不可能坐以待毙。最近孩子们看她的眼神起了变化，在畏惧与愤恨的基础上又有了些凶恶的杀气，让她浑身发毛。
她需要菲力出面，再次确认并加强自己的地位。染上灰尘的灯罩需要擦拭；出现裂口的窗玻璃也要修补。若是不给那些孩子上上眼药，那说不定自己哪天就被阴了。
于是她走出教室，径直朝菲力办公室走。一路上又是不少眼神的利剑，心虚的她也不敢与之对抗，只得低头赶路。
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名助手，使她感到尤为亲切。
那扇熟悉的门已经进入视野，她也模模糊糊听到菲力在里面跟人说话。她相信，菲力缺的就是她的一个笑容，一个不请自来的惊喜。
可是这份礼物直接被一双大手在半路拦截。
“干什么的？”
撞得有些发晕的珈奈把头抬到最高才看清这个身强体壮又瓮声瓮气的助手，怪兽一般的体格遮挡住灯光，把轮廓线勾勒得更加可怖。
“我……我找菲力先生……我是珈奈——99号！”
支支吾吾半天她才想起来应该用编号称呼自己。跟菲力在一起混久了就会把特殊当普通，完全忘了其他孩子早已接受自己的编号。
现在，菲力暂时与她断开联系，也就使她不再特殊。
“哦，我记得你。”大个子助手没有让开，“菲力先生没有叫你，等叫你了再来。回去玩吧。”
这人说话一点感情都不带，都不像这儿的有些助手，心情好时愿意陪小孩嘻嘻哈哈玩会。珈奈被吓得有些想哭，低头瞅了瞅面前两条大粗腿，在心里估计了下从助手裤裆下突围的可能性。
助手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伸手捏住她单薄的肩膀，像捏小鸡一样把她转了个方向，一用力就让吓得不轻的小珈奈老老实实往回走。
这一路，她都没敢回头。
在屋里，她整夜睡不着觉，思考着到底何时菲力才能从新叫自己过去帮忙。
只要菲力喊她，她愿意拿起小刀继续割开其他人的眼皮，或是其他地方……可问题是菲力不稀罕她了。
像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很容易就会自己吓自己。有的孩子在被父母送到教室坐好时都老老实实一切正常，可看到父母离开学校去工作的背影时就会脑补自己被抛弃的悲惨景象，从而哇哇大哭，直到父母被忙得焦头烂额的老师叫回来又是安抚又是发誓，顺带着把同一屋的其他小孩也带哭。
珈奈比同龄的孩子要更成熟一些，不过程度也有限。她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抛弃这个问题，但不会因此而出现激烈的反应。
常言道孩子越哭就越不能轻易给他安慰满足他的一切要求，不然只会变本加厉，让他成为只知道用嚎哭来交流的倒霉孩子。小珈奈的父母用近乎无情的“教育手法”断绝了珈奈弄出这个坏毛病的可能性。
但孩子终究是孩子。
第二天起床吃早饭时，她看到浮兰在那个大怪兽助手的带领下走向菲力的实验室。
五百颗炸弹在珈奈脑中爆炸。
浮兰脚步很轻快，侧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那是毫不掩饰的喜悦。珈奈只知道自己在得到菲力的夸奖时才会那样笑——如果她身上长了狗尾巴，那肯定会摇个不停。
视野逐渐模糊，小珈奈一屁股坐在地上，咬紧嘴唇硬是没哭出声。
一个人在不同的年龄段所能承受的心理打击随时间呈现线性变化。六岁小孩的玩具被其他捣蛋鬼抢走造成的悲痛足以让他在几天内茶饭不思，而这件事在十二岁小孩的眼里无足轻重；十二岁孩童会因为自己的宠物被撞死而夜不能寐，但十八岁青年会对其嗤之以鼻……以此类推，一直到七老八十，人都会一直看轻从前的苦痛，直到死去，化为灰烬，都不把从前的伤痕当回事。
见到比自己阅历少的年轻人因一件在自己看来不值一提的事悲伤时，人们通常都会以自己曾经历过的一件刚好要严重些的事入手，对自己当时的“坚韧”与“热血”大吹大擂，顺带着批判一下眼前人的幼稚，装出长辈的模样。
然而，大部分人都混淆了一个事实——评判一件伤心事的标准中没有时间线，唯一要考虑的只有对当时的自己所造成的打击力度。
不然99.999999%的人都没资格说自己经历了多大的痛楚。因为只考虑横向的话，他们都没法和国破人亡的末世君主相比较。
涨破两毛钱一个的小气球和涨破价值百万的工程车轮胎所需的气压当然不同，但造成的结果都类似。
小珈奈能再次站起来而不是在哭到满地打滚已经证明了她在同龄人中这一方面的优秀程度。
她的小脑袋中只有一个想法——死皮赖脸跟着去。
菲力说过没有通知就不要找他，珈奈也一直很听话不闹事。可为什么？为什么会单独找浮兰去？浮兰可没法帮他干活。
在大厅中四散玩耍的孩子们看到一个披头散发满脸是泪的小女孩摇摇晃晃追赶远处的大怪兽助手。大家都认得她，但此时没人胆敢上前动手，看到珈奈哭泣对他们来说已是极大的心理安慰。
助手步伐跨度太大，被牵着的浮兰必须不停小跑才能跟上，而已被甩开一截的珈奈只得全力奔跑，最终在菲力办公室的门前引起浮兰的注意。
而菲力也站在门边，面无表情看着珈奈。
透过半开的门，珈奈瞅见屋里有两个见过的面孔——络腮胡、光头。在他俩旁边还站着一群人。
“菲力先生，我能帮你！”生怕把话忘掉，珈奈眼泪都没来得及擦就张开嘴，“我还能继续帮你做事！”
她不敢看浮兰，也不敢想在浮兰心里自己是一个怎样与人争风吃醋的坏孩子。她只想确认自己的重要性，生怕被这里唯一一个还算在乎她的人所抛弃。
在她有些失礼地大声说出这两句话后，屋里的人一阵窃窃私语。
菲力眉头皱了一下，视线跳过珈奈，来到浮兰身上：“进来吧。”
接着，用冰冷的语气对珈奈说：“99号，我没说过要你随便跑来这里。”
小姑娘整颗心都坠入冰窖。菲力不再用名字来称呼她，表明两人的关系已经无法回到从前。现在，她只是几十个孩子中的一个，不再是特别的，不再是让菲力满意的。
小珈奈目光呆滞，头缓缓低下，努力思考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才会让菲力跳过她而选择浮兰。
“你带她回屋，没有通知就别让他们往这跑。”
对大怪兽助手下令之后，菲力牵过浮兰的手，将她带进屋。在屋门关闭的最后一刻，珈奈看到她回头看了自己一眼。
很复杂——疑惑之中带着点得意，同时还有些悲伤，似乎是不想把自己内心的真实情感表达出来，只能让善意与恶意互相交缠。
嘭！
关门声击碎了珈奈最后一点侥幸。
身高接近两米的助手在拉起99号的手时，感觉自己拉着的不是一个活力过剩的小孩，因为那只手冰凉到像个死人。他弯腰观察，发现两只隐藏在干涸泪迹中无神的大眼睛。
“走。”
他不擅长和小孩打交道，不过幸运的是手里这个孩子很听话。刚才看到她涕泪横流跑过来时还以为是个硬茬，没想到好办的很。
掏出湿巾，他把这个奇怪的小姑娘的脸擦干净。在珈奈原本的模样露出来时，他希望自己以后如果有女儿，那么女儿一定要长成这个样子。
比昨天第一次见时还要好看！
他的心情也好了不少：“你住哪间房？我带你回去。”
小女孩看了他一眼，挣脱出虚握的手，迈着小碎步一路跑远，不一会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