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滚滚，虞古走在人群车马中，心中不安，她还在担心岳阳师父，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去找。
夔山门回不去了，岳阳师父生死未卜，回去不仅连累他们，还会暴露。翻明回去找不到他，会不会着急。它会不会一直在夔山门等他？
它不是狗，没办法寻着他的味过来，再见面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也或者再也无法见到了。
不过它在山上也是好的，有很多异兽吃，还有清新的空气，暖洋洋的太阳。云牙子也曾说过“留它在山上，对你对它都是好的”。
虞古陷入思绪中。
“小兄弟是哪里人啊，这是要投奔哪里？”一个声音贴近他问道。
虞古穿着一套青衣色深偏红，类似青紫色，他人虽小但气质不俗。
通常蓝色偏暖的青紫为贵族燕居的服色，制布作坊常用蓝靛染色，经多次套染的深青通常会泛红光，故怕深青乱紫，平民百姓只穿浅青色或是青绿色的衣裳。
故而他认为虞古是一个士族公子，这个时代对出身极是看中，士族影响力很大，人们对于阶级的观念很重，层级严苛。路途漫长，他大抵觉得虞古虽然有些口眼歪斜的毛病，但好歹是个士族，于是与热络恭敬的与他攀谈起来。
“没想好，现在战乱，哪里来，哪里去，走到哪里算哪里。”虞古随意胡乱地说着，他不动声色的上前几步，在驴车轮上悄悄的摸了一把泥，很自然的在脸上抹了几把，刚才的口水将他嘴和下巴的泥污冲散了。他这样白净的脸，在这个逃难的途中本身就让人怀疑。
“小兄弟极是洒脱，莫非是士族。”青绿衣男子赶上几步，与他并肩而行。
“啊，我不是士卒，就是个闲人。”虞古不知道现在的人文社会风情，但知道现在各国纷争，战争不断，以为在问他是不是当兵的，连忙否决。
“好一个闲人，洒脱，相逢即有缘，在下淳于叔通，善卜卦，阁下怎么称呼？”他话语刚落，就见一个部曲打扮的人匆忙地跑过来。
“我叫于吉，干勾于。”虞古对他说，特意强调姓氏，姓“虞”的人比较少，容易引起注意，避免以后留下线索，于是改名换姓。
“队伍中可有善医者？”一个大胡子黑衣部曲在人群中穿梭叫嚷着，很是焦急。
“队伍中可有善医者，告知者必有重谢。”大胡子黑衣部曲不停地重复着，跟随的几个部曲也一同叫唤着。
行到虞古身边时，虞古叫住他，说：“我会些。”
虞古见来者，便猜到他是为刚才那个断手的部曲求医的。
他想，两位长老是跟着他留下的足迹引来，部曲断手之难多少与他有关，再者，他还没有想好下一步的计划，暂求一个落脚之所，结一些善缘也是好的。
他虽不算深谙医术，但是知“道”，医道不等家，知医者知“道”，知“道”者亦知医。何况他和懂巫。
他身上还有在夔山门师父给的灵药，又通晓包扎之术，于是便毛遂自荐。
“神医，我大哥血流不止，求神医止血保命呀，快请。”穿着皮革甲衣的大胡子拉着虞古就跑，看来是急糊涂了，丝毫没有怀疑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能否治病。
虞古先是被拖了一个踉跄，又被壮汉身上的狐臭味熏得蒙了，他一路闭着气，到了后来虽被比他高出半个身子的壮汉拖拉着，依旧步伐稳健，一跑一行在人群间穿行，来到了中间最华丽的牛车旁。
那大胡子壮汉歉意一笑，对着车门大声嚷嚷道：“玉兰，找到医者了。”
“快请医者上来吧。”牛车里一个悦耳动听的女声响起，如银铃般。在这个烟尘滚滚的泥土道路上，穿过层层的尘埃，拨开了清澈的一泉湖水。
虞古觉得浑身都舒畅，如同在碧湖中畅游，这让他想起了离佳和杜能。那时的他们都意气风发，可是今日却尸骨无存，还有他的师父，也是生死未卜，他救不了任何人，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坚强，好好活下去。
他有点呆愣，直到被身边的壮汉推了一把，才回过魂。
“神医，请你上车吧，快看看我哥哥的情况。”壮汉提醒道。看虞古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拧紧眉头。虽然心中狐疑，奈何兵荒马乱，医者稀罕，只能一试。
“哦。”牛车有些高，虞古本可以一个跳跃就能入到车内，但是他手扶着车缘，准备爬上车，还没用力跳起，就被壮汉拎起腰带提了上去。
虞古回头一笑一拱手，算是谢过。壮汉挠着头尴尬的一咳，一口黄牙朴实平凡，脸上焦急的神情催着虞古快点瞧病。
虞古想，比起道貌岸然的四长老，壮汉这样的相貌更可亲些。
车内有人轻轻的撩开一角，虞古低头快速进入。
牛车内焚着熏香，车内空间很大，强烈血腥气和香气扑入他的鼻息。他扫了一眼车内的大概，没有直视那位掩面哭泣的女子，毕竟这个时代还是崇尚男女有别。
他的视线一直落在面前的案几上，中间一个熏香炉，香炉上下分两部分，下部的双耳簋篮装炭火，上部的镂孔熏蓝装熏香，香炉身周有网纹和菱形纹，造型奇特。
虞古很少见这么大的熏香炉，这种体量定是用在大居所之中。
案几边上还放着一个云纹玉梳，梳上二十三齿，正面梳柄上刻有云纹。能配的起玉的家境定是殷实的。
他的感觉敏锐，几息间已经将车内物件看了个细致，一是尽可能的收集信息，二是为万一医不好也为全身而退做准备。
车内有些安静，只能听到那个青衣部曲咝咝的忍痛声和那位女子的哀叹声。
虞古知道她的想法，定是觉得他年纪小，只是信口开河，想讨口吃食或是赏赐。
他没有等问话，于是上前看了一眼那个部曲手腕的伤口，血不停地渗出来，染湿了整幅袖子，男子已经疼晕了。虞古自语道：“果然。”
“如何，我哥哥可有的医。”银铃般悦耳的声音，叮咛的敲在虞古的心上，真如天籁之音。
这女子不信任虞古，但依旧抱着一线希望，这里距城镇尚远，能找到医术高超的医者实在太难。
“断手可还在？”虞古查看了伤口已经可以判断是蛛丝所伤。
旁人看不见三长老刚才是如何出手的，但虞古看的真切。其实这伤口是由一种西域毒蜘蛛的蛛丝硬生生的切断的。这种蜘蛛毒性极强，个体很小，不易察觉，但蛛丝带毒，利如刀峰，可削铁如泥。
“在的。”女子指着旁边白绢包起的断手，那白绢已经被血水染红，手指发黑，指甲也黑了。
“快，先烧一些热水来，再拿烛火、刀、酒来。”虞古向外面说，外面等着的壮汉回应着，吩咐部曲烧水去了，他则是找来一个人型烛台，递了进去。
暗黑的血证明了这毒蜘蛛丝有剧毒，如果解不了毒，伤者就会慢慢变得神经混乱，手脚麻痹，最后疯癫或是七窍流血而亡，历时八日。因此这毒蜘蛛有一个形象的名字，叫做八日杀。
它是来自塔西异族的一种稀罕的毒物，数量极少，也很难饲养，因为这种蜘蛛最喜欢食脑。它们在塔西异族，被视为神明的使者，用于惩罚犯了贪婪、奸淫、偷盗等恶罪的人。
犯罪之人，被献给人面八日杀处罚，被绑缚在柱子上，蜘蛛爬上他的脑袋，多半会食掉他的脑子。人们以此来教育其他人，不可犯这样的罪过，以免神明惩罚，因为神明的使者最爱吃恶人的脑子。
而流入祝由族之后，成为了三长老初出其不意偷袭的“杀手”，这些生物并没有好恶，没有意愿非死人脑，而它们的地位和形象是什么，取决于给予它定义的人。人说它是神明的使者，它就是高尚的审判者，人说它是无形的杀手，它就是卑鄙的偷袭者。
这种蜘蛛的背部是一个类似花朵的纹路，极其美丽。世间的毒物，越美艳越漂亮越是毒性强。于是他总结一条结论，就是长的好的不一定是好东西，更要小心警惕些。虽然一般的毒物奈何不了虞古，但是谁也不愿意找罪受，白白的让毒折磨，受皮肉之苦。因此他避免触碰到蛛丝细细查看。
“他的断手并不是致命的，要命的他中毒了，你看他的手腕已经到胳膊开始发黑，这条毒线还在向上延伸，渐渐变粗扩大，如果到了心脉，就医石无用了。”虞古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女子打断。
“什么，中毒，怎么会中毒了，那些异族人。哎，那如何解毒呢，你，神医，请你救救我哥哥吧，有什么需要你尽管吩咐，我们再经不起离别之苦了。”女子悲切的求到，满脸的惊惧、无助，梨花带雨的表情让人怜爱。
虞古摆摆手，他撕开伤着的衣袖，露出完整的上臂，用酒消着毒，继续说：“这毒可以解，我怕你看到我施救，场面你接受不了，所以请你可以回避一下。”
“我不怕，我想在这里看着哥哥，你快帮我哥哥医治吧，我保证一句话也不说。”女子果真不在说话，退到车的角落，直直的看着虞古救治。
开水马上烧来了，虞古不说二话，背对着她，先行净手，而后从怀中拿出一个黑色瓷瓶，将瓷瓶中的东西一点点的撒在武师的手腕上。
“这是，啊，蚂蚁。”女子探头发现那黑黑的在啃食他哥哥断臂上血肉的竟然是蚂蚁，于是忍不住惊呼。她错愕的看着虞古，眼中惊恐复杂。
“嘘。”虞古将圆秀的食指在唇边比划着，手指将他丰润的唇压出了一个痕迹。女子盯着那软软的唇，捂着嘴巴侧过头，不再看向这边，果然不说话了。
虞古也没有理会她莫名其妙变红的的脸，继续将蚂蚁放在断手上，以同样的方法处理伤口，黑手慢慢的变得发白。
他带上一个不知何物制作的透明手套，将被蚂蚁处理的两只手精准的接在一起，又从怀中拿出云牙子给他的短针，用丝线缝合起来，这是他常备的工具，在夔山门时常用来给爆炉被炸的无眉道长缝伤口。
回想起当初，他低低一叹，夔山门回不去了。虽然在山门待了六年多，没有几个人认识他，但只要细细打听还是会知道当年离佳带着个孩子去过山门。如果四老鬼找上门来，或许徐掌门会交出他，也或许会保护他，但这两个结果都不是好结果，少不了有人流血牺牲，避免引起争端，他还是远离的好。
物是人非，离佳自爆，杜能也惨死，死前的一幕如在眼前，一切都回不去了。
回归思绪，他的头因为忙碌起了细细密密的汗，断手已经缝合好了。蚂蚁还在内部继续工作着，这种红头蚂蚁喜欢吃毒素，可以分泌成一种活性胶质，让血肉相连，断骨重生。他们是一种寄生蚁，直到本体没有毒之后，他们就会离体再寻找下一个目标。这自然属于巫蛊之术，但一般人是无法察觉的。
当年他在祝由族地洞里，被蟒蛇打得皮开肉绽，恢复极快，就是这些小家伙的功劳，虽然这个过程痛苦了点，但至少可以保全身体发肤。
虞古忙完，已是满头大汗，他用袖子擦了擦脸，将短针洗净，收入精致的小匣子中，这个匣子上雕刻精美的仙鹤，鹤头一颗红色宝石，是一个暗器机关盒，正是当年云牙子所赠。
断手接好了，也算对他带来的无妄之灾有所交代，源有起，源有终，他对此人也算仁至了。
在夔山门，他大部分的时间用来打猎，看书，所学的知识很多很杂，对修道者而言，这些都是旁门左道，鸡鸣狗盗的手艺，而他却乐此不彼，或许注定他与修道无缘，与道门无缘。
曾几何时，他因为学不会道法而困扰，还曾抱怨时间怎么过的如此的快。他天真的认为，也许他长大了，就会学会，但是不通窍，不得法门，再努力，时间在往前走，他依旧站在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