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早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杨恕才拎着相机回来。“这里真美,早上我是被树上的小鸟叫醒的,那时晨曦未现。”
江秀蔓不由得微笑,能感受这种细节美的男人至少是个细心的、热爱生活的人吧。
“我今天能跟你去学校看看吗?”他问。
秀蔓点头,“可以。”
“那我能跟你进教室去感受一下课堂氛围吗?”他得寸进尺。
“没问题。”
农村的学校规矩没那么严,尤其古楼小学是一所希望小学,有开放式的校园,偶尔村民路过也会扒着窗缝往里看半天。
秀蔓把杨恕带进教室,并未引起围观,学生们礼貌地向他鞠躬问:“客人好!”这让他感觉有些意外。
第一节就是秀蔓的数学课,上课铃声响过,秀蔓喊声:“上课!”
班长一声“起立!”学生们齐刷刷地站起来:“老师好!”
“同学们好,请坐!”秀蔓环视一下教室:“现在开始点名儿。”
学生们立刻骚动起来,小声议论着,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坐在教室后面的杨恕有些纳闷儿,低声问旁边的一位学生:“你们干嘛这么兴奋。”
学生开心地说:“我们最喜欢点名儿了。”
话音未落,点名儿已经开始了。
“孙晓涛。”
“汪汪汪。”
这……是怎么回事呀?杨恕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刘水晶。”
“喵~”
“赵乾坤。”
“啊……阿嚏……”全班爆笑。
“徐智勇。”
“呼,呼,呼。”
“天呀,这是哮喘病人犯病了?还是火车火车就要开?”江秀蔓问。
“是火车火车就要开。”
这时,全班同学已经笑得东倒西歪。
“这列火车好像很有力量的样子。”江秀蔓很认真地点点头,“李丽丽。”
“啾啾,啾啾。”
“嗯,这只小鸟的声音真好听,听声音就知道是只美丽的鸟儿。”
小女孩儿开心地坐下了,坐下之前冲同学们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杨恕终于明白了孩子们兴奋的原因,原来他们点名儿不用传统答“到”方式,而是凭想象力,随意发挥,并且越古怪、越有创意越好。听着一个个古怪而快乐的声音,他不由自主地嘴角上扬,也跟着笑了起来。
正式上课也很有趣,课堂氛围相当活跃。
当天讲的是加减乘除和小括号在一起的混合运算,可是老有学生计算顺序错误。江秀蔓耐心地给他们讲解:“我平时就教过你们要尊敬师长、有礼貌,做这类题也是这样。在这类题里,加减是学生,乘除是老师,小括号是校长。这就好比我们平时上课进教室一样,如果只有咱班同学,那么谁在前面谁先进,也就是说,只有加法和减法的混合运算,谁在前面先做谁。如果有老师也想跟你们一同进教室的话,你们都是有礼貌的孩子,当然会让老师先进。老师是乘除,所以既有加减又有乘除的混合运算,就要先做乘除,再做加减。如果校长也想进教室的话,老师也要给校长让路,让校长先进,所以有小括号的题,一定要先做小括号里的运算。听懂了吗?”
学生们一起回答:“听懂了。”
“那好,”江秀蔓在黑板上写了一道既有加减乘除又有小括号的算式,然后问:“这道题应该先做哪里?”
那些调皮的孩子互相递了个眼色,一起大喊:“校——长——先进!”
学校的丁校长正好路过窗外,听到喊声推门探头进来问:“找我有什么事?”
教室里的学生楞了一下,随即全班大笑,有的笑得直砸桌子,有的笑得连连跺脚,调皮的孙晓涛更是笑得坐到了地上,连江秀蔓也绷不住笑了起来:“校长,您可真能配合我,没人找您,我们在讲题呢!”
丁校长很诧异地看了看笑成一团的学生,又看了看江秀蔓,嘟囔着:“明明在喊校长嘛。”一脸不解地走掉了,学生们就笑得更厉害了,不过这种题的做法,估计所有人都记住了。
下课后,江秀蔓正在整理才收上来的作业本,忽然听到操场上沸腾起来,她从窗口望出去,原来杨恕拿着他的单反正在给学生们照相。这下,全校的学生都聚到他身边听他安排,江秀蔓笑着摇了摇头。
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杨恕聊起她的教学方式,他对点名那段很感兴趣:“怎么想到用这种方式点名?”
“很简单,激发孩子的想象力,给他们一定的自主权,让他们学会打破常规,让他们知道很多东西不是一成不变的。”江秀蔓告诉他,这个村是全市最穷的村,贫穷在于村民的观念和习惯,如果孩子们也延续他们父母的观念,那么他们最终也会延续他们父母的贫穷生活,所以她希望能拓宽他们的视野,给予他们新的理念,而让他们学会思考、养成良好的习惯是最重要的。
“嗯,你教的这班学生精气神儿的确不一样。上午我跟你们校长聊了几句,我们说话的时候,别的学生会近距离地围观,仰着脸儿看大猩猩一样地看着我,如果你想跟他们说话,他们便害羞地笑着跑开了。你们班学生不这样,不会傻傻地站在那里看新鲜,而且我走到他们跟前儿时他们会很有礼貌地打招呼。”杨恕说出他的感受。
“我当这是赞美哦。”江秀蔓说,“什么是教育?我觉得教育其实就是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不捅就永远也不懂。我刚来支教时也被围观过,所以我告诉学生们,不管是城里人还是外国人,都是人,没什么好看的,而且那种直愣愣的围观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从此,无论多大的领导或多奇怪的人来这里,我的学生都能泰然处之。”
的确,礼貌、教养其实也体现在很多细节上,需要良好习惯的养成,比如不插话、不乱扔东西、讲卫生等等,对学生这方面的教育,需要润物无声,小处着手,秀蔓认为自己做得还算到位。学生们在她这里写作业,有时她会给他们一把瓜子,或几块糖什么的,他们总是会把瓜子皮或糖纸什么的收拾好,扔到垃圾桶里。以前不行,一片狼藉,跟他们讲过一两遍,就好了。所以说,教育就是一层窗户纸,捅破了,孩子们就知道该怎样做了。秀蔓希望这种良好习惯的养成,会对他们以后的人生起到好的作用。
“你的教育理念很对,有你这样的老师真是孩子们的幸运。”杨恕由衷赞叹。
“其实,能给这些孩子当老师,是我的荣幸。”江秀蔓真诚地说。她出神地想了半晌,怔怔地说:“其实我在他们身上学到很多。”
“我不信。你这么说,就有些……不真诚了吧。”杨恕很直接、很不客气地说。
不信?这也正常,但秀蔓觉得从孩子们身上学到了很多这是事实。
她望着窗外,眼神有些迷蒙,一点一滴的事情都浮上心头——
她想起那天,孩子们疯狂地喊着“老师真漂亮”,她从来不知道可以用这么热烈而真挚的方式来表达内心的想法。
想起孩子们专程捎给她的洋葱、馒头,那是不求回报的给予,给出的,是他们能给的最好的东西,多么慷慨,多么真诚。
还有那个二年级的小女孩,每天早晨兴高采烈地来找她帮着梳头,只因为有一次这个女孩的头发散了,她在操场上看到后随手帮她梳起来,那个新颖的虾爬辫大人孩子都说很好看,于是她就每天都来找她。这么大方地寻求帮助,这么信赖对方,一点儿也不担心被拒绝,这是秀蔓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她早就无意识地把自己心门封闭起来,林可心帮她打开了一条小缝儿,而这些孩子们,让她感觉自己知道该如何敞开心扉了。
还有,班里那个叫丁红梅的女生,长得丑,人也笨笨的,脸上永远挂着两道鼻涕,脾气还不好,爱计较,整天赖赖唧唧,老师和学生都不喜欢她,秀蔓也是,全班最不喜欢的就是她了,甚至有点烦她。可是有一天,班主任郝老师——教语文的,拿来一篇她的作文给秀蔓看,题目是《我最喜欢的人》,她写的居然是秀蔓。平时她话都说不利索,但那篇作文写得非常通顺,你能感觉到里面有发自内心的情感——老师一点儿也不喜欢她,但这并不妨碍她那么喜欢自己的老师,这让秀蔓感觉无比羞愧。她拿着那篇作文反省了很久,每个孩子都是可爱的,也是可塑的,关键在于有没有找到他的闪光点,有没有找对正确的教育方法。
后来秀蔓通过家访了解到,丁红梅的母亲在她三岁的时候就跟她父亲离婚走了,再也没回来过,她始终跟年迈体弱的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没人教她怎样讲卫生,把自己收拾干净,更没人教她怎样跟别人沟通。
秀蔓一件事、一件事细细地说着,声音有些哽咽了。
“现在……她好多了,能跟别的学生能融到一起,我也学会了换位思考,学会看别人的优点而不是盯着别人的缺点,学会对我的学生一视同仁,不再有分别心。”
杨恕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似安慰,又似鼓励,还有些赞许的意味。“现在……她好多了”,简单的一句话里,一定包含了很多辛苦和付出。
晚上快放学的时候,丁校长找秀蔓:“那个杨恕是你带回来的?”
“是呀,那天晚上下大雨,我在路上遇到他,他的帐篷被冲走了,没地儿住,就把他带回我那儿了,结果他病了,就在这儿住了两三天。”秀蔓怕校长误会,很详细地解释着。
“他有意在这里支教两个月。”校长说。
“哦?”江秀蔓有些意外,“这事儿您自己定,不用跟我说,我此前又不认识他。”
“我的意思是,他这两个月可不可以住在你那里?”
“两个月?孤男寡女的不方便吧,别叫村民们说闲话。”江秀蔓坚决摇头,“你让他住别人家吧。”
“可附近就你那里宽敞,条件好,离学校又近。你那里有个张嫂,没关系的。”
“我们又不知道他底细,一旦是坏人呢?”
“看他不像坏人,你刚来的时候,我们不是也不知道你的底细吗?”丁校长说。
秀蔓无语。
“他说他画画好,可以给学生们上美术课,还有体育课也能上,你不是说这些课也不能忽视吗?咱们一直没有这方面的老师,好容易来了一个,让孩子体验一下多好。你知道,我就是没有这个能力,否则我就让他去我家住了。”
秀蔓心软了,因为她知道丁校长的情况,当初他可是村里有名的富裕户,在外面闯荡时发现没文化的可怕,想想村里还有许多孩子因为路远、贫穷等原因上学不便,这才回来建了这所希望小学。谁知这所学校就像一个无底洞,为了办好这所学校,他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连媳妇都没娶上,但他无怨无悔。
秀蔓就是被他的故事所感动,才留下来的。面对这样一个人,她还能说什么?
“好吧,但您想着至少得跟他要个身份证复印件什么的,总得留个底子。”秀蔓提醒道。
“好好好。”见她答应,丁校长笑逐颜开。
杨恕给这些学生上课似乎没什么难度,体育课跟玩儿似的,教孩子怎么打球,如何立定跳远,什么样的跑步姿势是正确的,需要注意哪些方面的问题等等。美术课他也上得非常专业,问他,他说自己是建筑系毕业的,绘画是基础课,因此“教几个小学生是小菜一碟”,然而,秀蔓曾看到他认真备课。
帅气、认真、有亲和力、会玩、会画还会照相,杨恕很快就跟学生们打成一片,成为全校所有孩子都崇拜的偶像,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群学生跟着。
闲着无事时,他就和学生们在村子里到处溜达,很快就和好客的村民混熟了,大家见到他比和秀蔓还熟络,这让秀蔓觉得很惊讶,也很高兴。